晨霧裹著腐草氣息,陸臨蹲在滲血的發酵池邊,指尖捻開暗紅液體。苧麻汁混著赤鐵礦粉的觸感讓他皺眉——這與黃皓密室搜出的染帛配方如出一轍。
”先生,這血水......”姜承捏著鼻子湊近,”怎么聞著像蜀錦坊的染料?”
陸臨用竹筒舀起半瓢,對著朝陽細看:”不是血,是赤鐵礦粉調制的赭石水。”他忽然笑了,“看來有人把咱們的堆肥場當染坊了。”
姜承撓頭:“那這池子底下豈不是能織出'血染的風采'?”
“少貧嘴。”陸臨將竹筒遞給他,“嘗嘗。”
“啊?”姜承瞪大眼睛,“先生,這......”
“放心,沒毒。”陸臨忍俊不禁,“是苧麻汁,蜀錦坊常用它固色。”
姜承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立刻吐著舌頭:“呸!比阿母煮的苦菜湯還難喝!”
墨家子弟撬開青磚,露出半截陶制暗管。陸臨用磁石吸附渠壁鐵屑,在麻布上拼出殘缺的“李”字。
“看這鐵銹紋路。”他指著麻布,“和筒車齒輪的劣鐵同源。”
姜承趴在地上,鼻子幾乎貼到渠壁:“先生,這黍粒......”他撿起一粒對著光,“表面裹著桐油,是軍倉的陳米!”
“聰明。”陸臨贊許地點頭,“看來有人把軍糧當私房錢了。”
姜承得意地揚起下巴:“那是!我可是......”話未說完,腳下一滑,整個人栽進暗渠。
陸臨忍笑伸手:“要不要我夸你'身手敏捷'?”
“先生!”姜承狼狽地爬出來,渾身沾滿腐土,“這下面有東西!”
順著暗渠追蹤至三里外的亂葬崗,腐壞的木箱里散落著曹魏制式箭鏃。姜承踢開箱底草墊,露出“江州督造”的烙痕。
“看這箭鏃形制。”陸臨用磁石劃過箭身,“是曹魏工曹營的制式。”
姜承撿起半截箭桿:“先生,這木頭......”他湊近嗅了嗅,“是益州特產的楠木!”
“所以是有人用益州木材,在江州仿造魏軍箭矢。”陸臨若有所思,“然后通過暗渠運到堆肥場......”
姜承突然一拍腦門:“我明白了!他們是想......”
“想嫁禍魏軍?”陸臨笑著搖頭,“太明顯了,更像是......”
“聲東擊西!”兩人異口同聲。
墨離放出機關鳶,銅翅在陽光下泛著幽光。姜承仰頭看著鳶影:“先生,這鳥兒比真的還靈!”
“那是。”陸臨調試著磁針,“墨家機關術可是......”
話音未落,機關鳶突然俯沖,叼回一片帶焦痕的布條。
“炭窯!”姜承興奮地跳起來,“先生,咱們去......”
“等等。”陸臨扯住他衣袖,“先換身衣服。”
“為什么?”
“你這一身糞土味,”陸臨忍笑,“怕是把炭窯熏成茅房。”
陸臨調整磁針羅盤,“炭窯冒煙會在空中形成熱流,機關鳶的琉璃眼能辨溫差。”
忽然,機關鳶一個俯沖扎進密林。兩人撥開荊棘,見山坳里青煙繚繞,十座炭窯正吞吐黑霧。姜承踢開腳邊焦木:“哈!這不是益州特產的楠木嘛!”
陸臨撿起半截箭桿:“看這箭鏃紋路,是曹魏工曹營的制式。”他掰斷箭身,露出內芯的蜀中竹纖維,“李嚴用楠木仿魏箭,倒是省了運費。”
姜承突然拽住陸臨:“有人來了!”兩人閃身樹后,見李嚴的管家正與魏軍細作交易,一車車楠木換回成箱的劣鐵。
“難怪筒車齒輪總斷!”姜承咬牙切齒,“這些劣鐵根本淬不了火!”
陸臨用炭灰在樹皮記下暗號:“先別打草驚蛇。”
正在此時,天大的消息突然傳來,原本在監工的胡班突然快馬趕來稟報。
“陸將軍,士族王累今晨卒了!現因懷疑他殺,將王累尸體存放在義莊。現士族群龍無首,或將釀成大禍,將軍請快回。”
“好,我們這就回去,你快差人去報聽丞相。”
陸臨與姜承快馬趕回。
陰森的義莊內,松油火把噼啪作響。王累的尸體橫陳青石板上,青紫的面皮下浮著蛛網般的血絲,十指蜷曲如鷹爪,死死攥著半顆蜜餞。
“這老頭臨死還貪嘴?”姜承捏著鼻子湊近,“嚯!七竅流黑血,比我家過年宰的豬還難看。”
陸臨用銀刀劃開死者咽喉,腐臭味瞬間彌漫:“是烏頭毒,發作時如烈火焚心。”他挑起一片胃囊黏膜,“瞧這些褐色殘渣,毒是混在吃食里下的。”
姜承用鑷子夾起蜜餞核:“先生,這果核上刻著字!'李府壽宴·延熙五年'——這不是上月李都護生辰宴的標記嗎?”
“正是。”陸臨將核雕對準火光,“王累定是收了李嚴的壽禮,才被毒殺滅口。”
突然,尸體的袖口滑出一片褐麻布,浸著鹿苑獨有的沉香。姜承拎起布片:“這味兒......不是五斗米教祭酒的法袍嗎?”
陸臨冷笑:“看來李都護的壽宴,賓客名單復雜得很。”
“我記得李嚴家丁曾在王家藥鋪定過不少藥材,哪里或許有收獲!”姜承捏著鼻子說道。
“走著!”
掌柜的賬冊上赫然寫著:“二月初七,李府購烏頭三錢。”陸臨指尖劃過墨跡:“烏頭劇毒,李都護買來治風濕?”
姜承抓起柜臺的蜜餞塞進嘴里:“這梅子甜得齁人......等等!”他突然噎住,“王老大人臨終前,手里攥著的就是這種蜜餞!”
“呸呸呸,我還年輕,還沒有立過戰功呢,我可不想這么窩囊的被毒死。”
說著,又望向一臉難看的掌柜“啊,不,我的意思是……額這……”
陸臨掰開蜜餞,果核上刻著“李府壽宴·延熙五年”——果然是李嚴上月壽辰特制的回禮。
“行了,孩子還小,口無遮攔,你多擔待。但還有正事需要你如實回答!”
陸臨合上賬冊,“李府可還買了別的?”
掌柜哆嗦著指向后院:“還、還有沉香......”
“果然如此……”
陸臨大喜,隨即又有些擔憂。
“姜承,你去找一趟胡班,了解一下當地士族目前的情況,回頭向我稟報,記住盡量不要露面,我去找一趟丞相,或許還有救。”
“是”
丞相府的銅雀燈將兩人身影拉長投在《九州輿圖》上。諸葛亮輕叩案頭木匣,匣中五銖錢的銅綠泛著詭異幽光。
“丞相,我近日為農策查案,可線索全部都指向……”陸臨有些為難。
“恩,我已知曉,李嚴私鑄的劣錢,銅六鉛四。”羽扇挑起一枚錢幣擲入火盆,青煙凝成“五斗米”篆文,“他用軍糧換劣鐵,再用私錢收買巫醫。”
“果然如此”陸臨展開炭窯圖紙:“這些楠木箭桿運往漢中,張郃的霹靂車便能直擊都江堰。”
“不止。”諸葛亮從《水官誦》中抽出一卷帛書,“他還賣了魚嘴分水圖。”
“我正擔憂,李嚴乃先帝托孤重臣,就算證據確鑿,但其在朝中怕是早已攀枝錯節,樹大根深了。”
“無妨”諸葛亮推過一方錦盒,內里是拓印李嚴私印的泥封:“再加張漢中三郡的'封賞令',曹子桓的筆跡,亮已仿好了。”
陸臨會意:“丞相果然妙算,三日后筒車大修……”
二人相視一笑。
三日后岷江畔的晨霧未散,十二架青銅筒車高聳如巨獸脊骨。墨家工匠攀在竹架上,將新鑄的齒輪浸入桐油,刺鼻的焦糊味混著江水腥氣,驚飛了蘆葦蕩的白鷺。陸臨握緊《水經注》殘卷,看著最后一枚齒輪嵌入軸心——那暗槽里藏著諸葛亮親筆的“禮物”。
“吉時到!”禮官高唱,李嚴率益州士族踏過紅氈。他玄色官袍上的金螭在晨光下猙獰欲活,身后王累的同族王肅冷笑:“陸先生若再修垮筒車,怕是要拿人頭謝罪了。”
姜承蹲在江邊石墩上磨劍,劍刃劃過青石的聲響刺耳:“先生,那老匹夫的袍子值三百斛米吧?夠我爹的兵啃半年粟餅了!”
“噓,休要多嘴。”
陸臨悄聲道。
李嚴甩袖踏上祭壇,玉圭直指陸臨:“耗費千斛軍糧,就造這些破銅爛鐵?”他猛地踹向筒車基座,青銅嗡鳴聲驚起鴉群,“今日若再崩塌——”
話音未落,墨離如鷂子翻身躍上橫梁,短刀寒光劈開齒輪外殼。崩落的銅片中,一卷帛書隨風飄落,正掉進李嚴懷中。
“李都護不妨念念?”諸葛亮羽扇輕搖。
帛紙展開的剎那,李嚴指尖發顫——那是曹魏工曹營特供的冰蠶絲帛,朱砂字跡灼目如血:“許都護漢中三郡,換筒車盡毀。”落款處赫然是張郃的狼頭印。
“此物更有趣。”諸葛亮從齒輪夾層抽出一卷泛黃田契,“千頃良田的粟種,怎與軍倉失竊的陳米霉斑同紋?”他指尖碾碎谷粒,灰綠色霉粉飄散,在陽光下顯出血絲狀紋路——與王累胃中殘渣如出一轍。
士族隊列騷動。王肅突然高喊:“偽造!定是偽造!”他身后幾個年輕士族卻竊竊私語:“那田契蓋著李氏族徽......”
見時機已到,陸臨給姜承一個眼神。
姜承竄上筒車橫梁,懷中賬本嘩啦展開:“李都護上月壽宴,光炙鹿唇就用了五十頭幼鹿!”他故意扯著蜀中土話,“鄉親們算算!一頭鹿啃的草料夠養三頭牛,五十頭鹿能犁多少地?”
人群炸開鍋時,姜承翻到朱砂批注的一頁:“看這兒!'購烏頭三錢,蜜餞三百斤'——王老大人就是吃了這蜜餞才七竅流血的!”
一個老農突然將爛菜葉砸向李嚴:“狗官!俺娃在漢中挨餓,你拿軍糧喂鹿!”
李嚴踉蹌后退,袖中突然滑出半截銀絲。正午烈陽下,那銀絲末梢的“鄴”字徽記寒光刺目——與江邊浮槎殘骸上的刻紋嚴絲合縫。
“原來李都護的壽宴,”陸臨用鐵鉗夾起銀絲,“還請了曹魏的客人。”他猛地扯動銀絲,藏在筒車軸心的機關匣彈開,露出半幅都江堰水閘圖,圖角蓋著李嚴私印。
見陸臨等人竟掌握如此鐵證,王肅癱坐在地,幾個年輕士族突然反水:“我等愿獻私田充公!求丞相開恩!”
李嚴突然狂笑,扯碎官袍露出內襯的五斗米符衣:“孔明!你縱容妖人禍亂蜀中,才是......”
“啪!”
一顆臭雞蛋正中他額角。人群如決堤洪水涌來,爛菜與泥塊雨點般砸向士族隊列。姜承蹲在筒車上啃胡餅:“先生,這戲比成都的儺舞還熱鬧!”
子夜,陸臨被傳召入宮。劉禪醉眼朦朧地倚在塌上,腳邊散落著《筒車營造法式》的殘頁。“陸卿啊......”他打了個酒嗝,“你說父許你翻閱皇室密檔,可曾見過甘夫人的《孕中札記》?”
陸臨后背滲出冷汗——那札記正壓在王累案頭的《水經注》下!“陛下,臣......”“噓。”少年天子突然清醒,指尖劃過陸臨袖口的糞漬,“明日去鹿苑查查,去年病死的梅花鹿,角上都刻著'五斗米'的籀文。”
宮燈驟滅的剎那,劉禪往他掌心塞了枚硬物。陸臨就著月光細看,竟是半片沾血的青銅水鐘齒輪——與日間炸碎的燈罩殘片嚴絲合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