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期一(1)
書名: 殺死程序員作者名: 安歌本章字數: 3754字更新時間: 2025-02-17 16:17:39
我做了個夢,夢里我成了一名英雄。
但我卻不記得我為什么成為英雄。
我回憶了幾遍夢境,大致抓到一點點“英雄”的脈絡——我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拯救了全世界。
令人感到奇妙的是,在夢里,我知道我在做夢。
基于這個立場,我冷靜地看著“英雄”在我面前倒下——他的腦袋已經著地,但他的手還在空中;他的嘴巴微微張開,好像還有話沒有說完。
一位“英雄”在臨終前會說什么?
他的臉上很平靜,就好像他跑完了他該跑的路,把接力棒交給別人那樣。
我等待著,但直到他的手跌落在地上,他什么都沒說。
我們之間的視線猶如一片寧靜的水面,他在水里,我在岸上。
乳白色的霧氣不知道從哪里涌出來,我望著那個夢,它正飛快地離我遠去。
我倉皇伸出手想抓住點什么,哪怕是碎片也好,指尖卻只穿過了一片虛無。
透過指縫,我看到了英雄合上眼睛前的最后一個眼神。
——清澈的眼波深處,流淌著無盡的落寞。
原來,這也是夢。
我知道這次是真的醒了,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天花板,但我沒有。
昨晚我好像做了夢,也許是一個,也許是兩個。反正我都不記得內容,就是覺得腦袋有點暈。
專家說,早上醒來后立即起床,很容易導致頭暈目眩。要是年紀大,還有可能發生心腦血管意外。
我固然年紀不大,但我是個程序員。
——這可是個高危職業!
況且,根據政府新年時發布的上一年人口報告,原生人占社會人口構成的比例又降低了3個百分點。
單看數字你可能無法理解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但如果你跟我處在相同的環境里,你就能明白我的恐懼:如今,像我這樣由胚胎發育而成的原生人類,只占社會人口構成的一部分。
至于具體比例,政府沒有公開。
不過,據我所知,那場全球性的戰爭讓地球上的人口驟減了三分之二。
——這還只是大家眾口相傳的數據,真實情況極有可能更糟。
甚至還有一部分人認為,人類已經滅絕了。
——這部分人自詡為真理之子,社會則管他們叫陰謀家。
過去的三年里,政府想了很多辦法來保障原生人的利益,但也沒能阻止原生人的比例年年下滑。
我覺得這事也不能全怪戰爭,畢竟,在這之前人類的出生比率就已經下降到了零點。
而且,由長壽帶來的人口老齡化問題,和智能機械帶來的人類退化問題,都在那場戰爭中解決了。
——要知道,在戰前,這可是人類社會亟需解決的兩大難題。
為了快速修復人類世界,政府需要其他和人類相似的種群來充斥社會。
因此,除了我們原生人,社會上還存在機械人、電子人和虛擬人。
大家之間的區別我會慢慢告訴你,在這之前,我想先躺一分鐘。
——每天早上醒來后,閉著眼睛躺一分鐘是我的習慣。
至于為什么是一分鐘,那是因為一分鐘會讓我更加清醒,兩分鐘則會讓我重新睡過去。
阿穗昨天曬了被子,所以此時我的鼻尖縈繞著太陽的味道,淡淡的,很好聞。
昨天阿穗還抱怨陽光不夠強烈,但我覺得這樣很不錯了。
——天知道一個“多云”的天氣多么難得,就別說“晴朗”了。
也多虧了昨天的好天氣,昨天晚上的彗星雨異常壯美。
昨天彗星群經過城市上空的時候,我剛好從公寓大樓對面的便利店出來,懷里抱著一只大紙袋。
——阿穗做飯的時候發現少了點材料,便使喚我下樓去買。
我不習慣主動跟人攀談,對我而言,程序化的生活方式最讓我感到舒適——接收指令、執行、反饋、結束。
我不喜歡突如其來的狀況,這讓我總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就像剛才,這事如果發生在公司,我會想:“她怎么沒有提前做好規劃?”
我是個很講原則的人,但跟阿穗在一起……
她就是我全部的原則。
——這是生存的智慧。
所以,當阿穗把她的清單遞給我,我爽快地接了過去,半句話都沒有多說。
也幸虧她想得周到,當我把清單遞給便利店老板,后者也半句話都沒有多說。
等我買好東西出來,天已經擦黑了,但路燈還沒有亮,我的眼睛有點不大適應。
“??!”
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叫,那聲音聽著很耳熟。
我抬頭找了找,就看到對面公寓大樓有個陽臺上掛著一個人——那人扒著陽臺的護欄,往外面探出半截身體,右手伸得老長。
我瞇了瞇眼睛,赫然發現那人是阿穗!
我們的公寓可是在十樓,她想干什么?
我皺眉,加快腳步穿過馬路。
一輛地面小汽車“嗖”地從我面前掠過去,熱浪掀起了我額前的頭發。
我被迫退回路邊,路燈就在這時候亮了。
我心里一陣后怕。
要是剛剛我走得再快一點,那我現在就該飛出馬路了……
都怪阿穗!
我生氣地望向對面,路燈就在我頭頂上,阿穗應該能看見我的臉吧?
果然,阿穗看見了我——她一縮脖子,乖乖退回了陽臺里面。
但我還沒來得及再次邁出腳,她又撲上護欄,右手往前一伸——
很顯然,阿穗想向我傳遞某種信息,但我沒有理解。
阿穗急得在陽臺上跳腳。
她再次撲上護欄,像指揮飛機起飛那樣,再一次、狠狠地、用力地指向我背后的天空。
“看——”
我順著阿穗以身體構成的方向標回頭,就看到許多發光的星體拖著長長的尾巴向我掠過來。
哦不,是向地球掠過來。
半黑半藍的天幕下,這幅景象顯得格外璀璨奪目。
人生二十八年,我第一次看到彗星雨。
雀躍和驚喜爬上心頭,我忍不住想,火星上的移民能看到這幅景象嗎?
享受的時候一分鐘很短,短得感覺不到心跳就已經結束。
我掐著時間睜開眼睛,慣性先瞟了瞟左手邊的窗戶。
我們家的窗簾是米白色的,床單和被子是淡綠色的——當清晨的陽光照進房間,我們的臥室就像初春的原野,叫人陷在里面不想出來。
當然了,這些都是阿穗的主意,就連形容都是借用她的。
此刻,窗簾上由外向內投射出一個邊角柔和的矩形,天光看起來沒有昨天明亮。
但對我而言,窗外亮不亮不是重點,重點是窗簾關著,這說明阿穗還沒有起床。
幾點了?
是我起早了嗎?
我微微調整了下腦袋,看向窗戶右邊的掛鐘。
那是個戰前的老物件,由一整塊木頭雕刻而成,色澤古樸,跟這個嶄新的世界格格不入。
但阿穗喜歡。
現在,這個老掛鐘的時針指著七,分針指著九——往常都是阿穗在這個時間叫我起床,但今天我自己醒了。
我的心忍不住為自己鼓了個掌。
今天是星期一,我需要一個良好的開端,眼下看來就是。
我伸了個懶腰,從被子里坐起來,而后看向床的右邊。
難得阿穗起得比我晚,我想看看她甜睡的小模樣……
咦?床上空的!
床的右邊被面平整,只有幾縷從我這邊延伸過去的褶皺。
我伸手去摸,被子里面沁涼,沒有余溫。
咦,阿穗起床很久了嗎?
阿穗和我不一樣。只要她在家,家里定然光潔明亮,所有的物品都待在它們該待的地方,一切都井然有序。
而我,一個標準的程序員,除了能在編寫程序上展現我的邏輯外,其他的我都遵循生物的自然規律。
為了提高我在家里的存在感,阿穗費了很多心思。
她跟我做了諸多約定,比如我們約好:每天晚上睡覺前由我關窗簾,第二天早上再由她打開。
——雖然我覺得這種事情很幼稚,且完全沒有必要,但阿穗說了,這是家庭責任分工協作的一部分。
要我說,我們程序員在生活上其實并沒有那么低能,但這話說出去愣是沒幾個人信。
上周電視里還報道過一則跟程序員有關的新聞,那天也是星期一。
——阿穗習慣在早上看新聞,我則習慣在晚上。
那天呢,我起床的時候阿穗已經把電視打開了。我伸著懶腰從臥室走去洗手間,經過客廳的時候就聽到電視里面說:
“昨天,我市一公寓發現一起獨居人員死亡案件。經過警方核實,死亡人員是一名程序員,死亡原因是久坐不動導致的心肌梗塞?!?
我本來是打算走掉的,“程序員”三個字把我留了下來。
其實,發現尸體的過程并不復雜:鄰居聞到臭味報了警,警察撬開門,山一樣的垃圾傾瀉而出,警察不得不動用清潔車在房間里清理出道路,戴著防毒面具才把尸體搬移出來。
經過鑒定,死者房間里有三處痕跡證明曾經有人活過——尸體屁股底下的電腦椅,散發著各種油膩氣味的人形被窩,積垢看不出本色但仍保持暢通的馬桶。
新聞的最后,主持人還善意地提醒大家:
“在此,我要提醒各位獨居人員,務必要按照相關規定,定期到生存局進行生存驗證。”
這則新聞高度可見對程序員的惡意,于是,我嚴肅地走過去關掉了電視。
就為這事,阿穗笑了我兩天。
不過,今天早上輪到我笑話她了。
是誰起床之后忘了把窗簾打開的?
搞清楚窗簾的責任后,我掀開被子下床。地板上擱著一雙深藍色的絨布拖鞋,鞋面上豎著兩只長長的兔耳朵。
咦,怎么不是粉紅色的?
阿穗今天穿走了她自己的拖鞋?
在我們家,所有紅色系的物品都是阿穗的,所有藍色系的物品都是我的,非常容易辨認。
可是阿穗每天早上起床都會穿走我的拖鞋,每天都是。
除了今天。
對了,客廳那邊很安靜,看樣子阿穗沒有開電視。
……阿穗今天怎么這么奇怪,改性子了嗎?
雖然我對阿穗今天早上問題頻出感到不解,但我還是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拖鞋。
畢竟,不用把半個腳后跟露在外面是件很舒服的事。
然后,我走出臥室,來到客廳。
我們的公寓不大,客廳同時還兼著餐廳,兩者之間用一個書架隔斷,左邊是餐桌,右邊是沙發。
我跟阿穗都喜歡看書,她喜歡窩在沙發上看,我喜歡坐在餐桌旁看。
有時我們當中的一個會率先從書里抬起頭,透過書架上的間隙尋找對方。而另一個通常也會心有靈犀地抬起頭,在書籍的縫隙里尋找對方。
直到四目相會,莞爾一笑。
我說過,我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我的生活都遵循著既定的節奏。
按照慣例,我先瞟了眼餐桌。
餐桌上擱著一杯水,杯子是透明的,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來水量是300毫升。
——這是專家推崇的每天第一杯水的分量。
至于溫度嘛,不用摸我都知道是45°,因為這也是專家推薦的。
而為我提供這杯符合養生標準的水的人,就是阿穗。
——政府把城市交給人工智能管理,我把生活交給阿穗管理,兩者從來都沒宕過機。
然后,我看向書架。
書架上掛了塊小黑板,上面寫著四個數字——“1095”。中間那個“0”又胖又圓,一看就知道描了很多遍。
今天是我和阿穗交往的第109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