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敲下最后一個字符，按下回車鍵，頭上巨大的電子穹頂出現了短暫的凝滯。

大家不約而同抬起頭，期待奇跡發生。

也不知道是誰最先發現了那細微的變化，喊了出來。

“啊，那是……成功了？”

空氣先像冬日的湖面，一瞬間凝固。接著又像春日的冰雪，飛快地消融。然后，寬闊的大廳像火鍋一樣沸騰起來。

“啊，成功了！”

“太好了！”

“有人攻進內核了！”

“太厲害了！”

“哦——”

歡呼聲響起的那一刻，我終于順從了地心引力的召喚，身體朝后面倒下去。

腦袋著地的時候，我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

連續好幾天不眠不休和連續用腦，我的身體早已到了極限。所有的感覺都在離我而去，僅剩一點理智還在茍延殘喘。

而眼角余光所到的地方，數不清的身影正在旋轉、跌落，好像……星辰在隕落。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想起身看一下，但我的身體已經無法動彈了。而我的靈魂象征性地掙扎了兩下，也乖乖地躺了回去。

不止我，大家都累了。

我身下躺的這個地方，是個城堡，是當今世界上最堅固的人類建筑。

但我還沒有見過它的全貌，也沒有機會見到了。

眼下我只能看到它半圓形的穹頂，像個巨大的鍋蓋，把我們籠罩在里面。

也不知道是誰的設計，這個穹頂全部由電子屏組成。此時此刻，上面爬滿了蛇一樣的字符串。

不過我知道它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

——天氣晴朗的時候，它會投映出近旁的雪山，高遠的天空，和遠處青色的冰川。

要是運氣好，還能看到附近的企鵝群。

要是運氣再好一點，就能看到在海面上抓魚的海獅。

聽說那場面美麗極了。

我忽然有點想看。

可我連轉動下眼珠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是一場硬仗。

縱觀人類歷史，還沒有一件事情能將全世界的人們團結起來。

但我們做到了。

先輩們或許預料到了，有朝一日人類會和人工智能走上對立面。

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后果是誰也想象不到的，而結束的代價更是超出整個人類的預期。

“是誰……誰攻進了內核？”周圍有聲音問。

“好像是……一個……叫喬致遠的……”有人斷斷續續地答。

“他在……哪兒？”

也不知道他們之間傳遞了什么信息，片刻后，我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朝我爬過來。

“致遠……”

有人叫我。

那聲音很是耳熟，但我僵硬的大腦一時沒想出來是誰。

我耐心地等待著，沒過多大一會兒，一顆卷毛腦袋出現在我越來越窄的視野里——他蓬頭垢面、臉上瘦得只剩皮包骨，那骨骼里洋溢著勝利的喜悅。

我盯著他認了一會兒，終于認出了他是誰。

我想跟他笑一下，但我已經無法做到了。

不過他應該感受到了，因為我看到他跟我笑了一下，還有淚水從他眼睛里溢出來。

“致遠……”

更多聲音朝我爬過來，我認出了它們——他們都是我的隊友。

不對，他們都是我的戰友！

我的戰友里有我熟識的面孔，也有我素未謀面的人。

大家來自全球各地，膚色和發色也不盡相同，但大家都用著同一種語言——他們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程序員。

我很樂意站在他們中間，哦不，是躺在他們中間，享受這種榮光的照耀。

對了，我想告訴大家，我只是攻破了它內核的防護壁，我才寫了一行刪除指令就被彈了出來，剩下的要靠你們了……

當然，我不會告訴他們，在此之前，其實我還寫入了另一句話。

沒有人會知道我在那句話里面做了怎樣的賭注，又扮演了怎樣不光彩的角色，反正現在都不重要了。

這個對手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它已經超過了神的領域。但我相信，終有一天它會明白人類和它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和應該怎樣存在。

只是這件事要由別人去做了，我已經爬不起來了。

我的戰友們也都筋疲力盡了，但他們還是努力朝我爬過來。

“喬致遠，你是個天才！”

我也許是個天才，因為我站在數不清的天才的肩膀上。

“喬致遠，你是個英雄！”

是英雄還是狗熊要留給后來人去判斷，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

“喬致遠快看，它開始崩壞了！”

我努力睜大眼睛，但也改變不了我的視野已經變成一條縫的事實。

不知道是誰搬起了我的腦袋，讓我得以看到一幕盛大的景象：數不清的白色字符從黑色的穹頂上掉落，宛如流星劃過天幕。

人類一手締造的高等智慧就這么被我們毀于一旦。

遺憾嗎？

我不知道。

把時間拉長了看，不管是我們人類還是人工智能，都是從“0”中誕生的。有些事情對我們來說是結束，對后面的人而言又是開始。

我無法說清楚這里面的好壞，只覺得眼前的景象意外地很美。

咦，等等，這個場面……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是在哪里呢？

我想不起來了。

但凡久遠一點的事情，我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剛剛他們說“崩壞”，但我覺得它也許是在“新生”。

就像鳳凰浴火重生那樣，它說不定也在崩壞中新生了。

畢竟，它才是這個星球上最優秀的程序員。

“喬致遠，我們贏了！”

嗯，你們慶祝吧，我想睡會兒。

睡到自然醒。

醒來她在身邊，托著腮望著我笑。

如是這樣，那再好不過了……

在視野歸于黑暗之前，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從我的靈魂深處冒出來——

“值得嗎？”

是誰？

誰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