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紀三部的這種自信,不過數個時辰之后,便出現了松動的跡象。
兩條消息突然竄入了尋陽,且如同插了翅膀般,在短短一兩個時辰內便傳遍了整個尋陽,人盡皆知。
第一條消息,前日在斗將中為紀陟所斬的車騎郎中陸尚,正是如今廬江太守陸康的嫡親孫子。
第二條消息,陸康得知噩耗嘔血昏倒,醒來后便立刻下了命令,各城守卒,不論遠近,立即奔赴尋陽,務必夷滅群賊,不可放走一人!
紀三聞訊之后,立刻召集紀陟、黃騰等人來縣府商議此事。
第一件事很快就證實了,前日初戰也俘虜了部分官兵,一問便知此事當真,再者說了,當時官兵三軍縞素,眾人心中便有猜測,那陸尚來頭肯定不小,如今不過是坐實罷了。
至于第二條消息,俘虜那里沒有得到證實,但也不能表明此事為假,有可能是他們被擒之后,陸康方才下的命令。
沒有證實的消息,卻又事關重大,當即引起眾人激烈的爭論。
聽說陸康膝下有兩子三孫,死一個孫兒便能這般氣急敗壞,因私廢公?
死一個孫兒就不報復?萬一是他最疼愛的呢,萬一是最有前途,能興旺家族的呢?
陸康復任不久,下面縣令都會聽命行事嗎?近一點的也罷了,遠一點的車馬勞頓,興師動眾,怕是不情愿吧?
近一點的都來也麻煩啊,桐鄉,龍舒,皖城,這三個地方便又能湊出兩三千人吧?
一時間七嘴八舌,各執一詞,誰也無法說服誰。
正吵的激烈,哨兵又傳來了一則消息,再度令所有人震驚莫名:什么?這會城外便又出現了一支部曲?
紀三立刻帶著眾人趕往城頭,此時已近黃昏,山銜落日,將西邊染得血一般紅,遠遠望去,城西處正有一隊又一隊的人馬緩緩行進,不斷匯入官兵的營地。
塵土飛揚,旗幟飄揚,隱約可見冷冽的刀光,只是這般看著,都令人感覺到刺骨的寒意。
“西邊……”紀三神色陰沉,雙眉緊鎖,喃喃自語道,“難道是龍舒來的人馬?”
龍舒正是位于尋陽西邊最近的一座城池,而這一支援軍的出現,也讓第二條消息的可信度,陡然提高許多。
眾人均是默然,這支人馬看上去其實不多,大約四五百人,但第二條消息當真屬實的話,那這一波將僅僅是個開始。
接下來的發展令眾人心情愈發沉重,官兵的增援果真源源不絕,增援一波接著一波,從當日下午一直持續到第三日,每隔數個時辰,都會有新的旗幟出現在城下,新的部曲進入營盤。
而隨著人馬的增加,官兵的營地也在日漸膨脹,不斷擴大,甚至已經占據了城外大片開闊地帶。
到了第三日晚上,最新抵達的部曲中飄揚著一面“董”字大麾,數量更是最多的一支,應該超過了千人,紀三瞇著眼睛眺望良久,最終判斷,這應該是潛縣那邊來的人馬。
潛縣亦在尋陽西面,比龍舒更遠一些,若是星夜兼程,兩日內正好趕到尋陽城下。
再加上縣君姓董,名喚董寓,此人雖是一縣之主,卻擅長武事,曾剿滅天柱山脈中的不少山賊,因此紀三對他早有耳聞。
回到城內后,眾人粗略估算,這兩天來陸續抵達的官兵,總數應該不會少于五千,不由面面相覷,皆是暗自駭然。
五千人,再加上之前的官兵,總數已然過萬了,如何抵擋?
最令人頭疼的是,明日還會不會有新的援軍呢?
廬江郡雖比不上南陽、潁川那等大郡,卻也有城十四,有戶十萬,若真要不顧一切地抽調,幾萬人馬還是湊得出來的。
“當家的!”
黃騰一進帳便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焦躁不安,“不僅咱們,這兩日下面的弟兄們也都在討論此事,大家都在擔心……”
紀三兩眼一翻,冷哼一聲:“擔心啥?”
“眼下官兵的數量實在太多,且不僅是官兵,”黃騰頓了頓,硬著頭皮繼續說道:“當家的方才沒看到嗎?”
“城外營盤里,有一輛樓車高的十分顯眼,俺估摸著已和城墻一般高了,若是再多些...”
樓車便是巢車,又稱望城樓,西漢末年,王莽軍圍攻昆陽時,便已經出現了十丈高的樓車,此時的樓車大多都在十丈左右,本來它的主要作用是觀察城內守軍動向,但若是繼續加高,與城墻高度持平或者略高,便可成為比云梯更有效率的工具。
一言驚醒夢中人,眾人此刻突然都想到了,這些援軍都是沖著尋陽來的,都知道要打攻城戰,那么部曲里恐怕不僅會有兵卒,也會有輜重營,有物料!
一輛樓車的望樓最多不過容納五六十人,的確不值一提,但若是十輛,甚至更多呢?
只要填平護城河,樓車便能夠壓到城墻邊,守城方最為依仗的優勢頃刻間成了擺設,源源不斷的官兵能夠輕易地沿著樓車沖上城頭,而城頭的爭奪也會變為真正意義上的消耗戰。
在這種情況下,兵力優勢的官軍必然會迅速占據上風,奪下城頭。
城頭再失守,若是大城雄關,守軍還可以選擇巷戰繼續抵抗。但尋陽這樣的縣城,卻已基本宣告了守城方的徹底失敗。到時候上演的,只會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且還不僅是望樓,在官兵的營地里,是不是還有其他攻城器械正在趕工中?
云梯、沖車、石炮、撞錘...它們再次出現的時候,會不會多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難怪官軍昨日沒有攻城!”
張弓喃喃地道,語氣中透著深深的驚懼,“他們現在當然不急了,只需等待援軍全都趕到,器械再做得高些、多些,破城便是輕而易舉啊!”
“不如今晚夜襲敵營?”上次嘗到甜頭的王槐提出建議,“一把火燒掉這些器械,看他們如何攻城。”
夜襲?燒掉?
眾人有些心動,目光齊刷刷地看向紀陟,誰都清楚,上一次的夜襲成功是因為誰。
“便是僥幸成功,也不過揚湯止沸。”紀陟默然片刻,搖了搖頭,“器械沒了,官兵大可以繼續再造便是。”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而且,若是失敗……”
他已不用往下說了,帳內誰都清楚,一旦夜襲失敗意味著什么。
眼見眾人討論半天,也沒有什么辦法,紀三扯了扯嘴皮,突然開口道:“事不可為,再守下去不過坐以待斃。”
“你們活夠了嗎?”紀三環視眾人,見半晌無人說話,突然笑了起來,“看來都和俺一樣,沒活夠呢!”
“都趕緊去收拾吧。”他擺了擺手,做出了決定,“準備撤退。”
聽到這話,其他人神情各異,不過明顯都松了一口氣,似乎早就在等著紀三這句話了。
唯有紀陟面無表情,只是衣袖之下,拳頭卻已握得發白。
這才第三日啊…他不甘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