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陟離開時,紀三突然叫住了他。
“陟兒,有一件事方才人多口雜,俺便沒有說明?!?
紀三的聲音低沉,似乎怕被旁人聽見似的。兩人四目相對,紀三幾乎瞬間便在紀陟的眸中看到了莫名的情緒。
那情緒中有隱忍,不甘,以及翻涌的憤怒。
“昨日夜里,”紀三頓了頓道,“俺的本部便有四五個守卒偷偷瞞過哨兵,用繩索吊下城墻,逃出城去了。”
昨日……那時官兵援軍才出現一兩波吧?
紀陟深吸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當真是金風未動蟬先覺啊。
紀三部從上到下造反數次,為寇多年,搏殺的技藝沒見多少長進,不少人卻鍛煉出一流的嗅覺,反應更是機敏,一察覺苗頭不對,便立刻腳底抹油。
昨夜便跑了四五人,那今夜呢?
紀三的嫡系里有人跑,其他黃騰、張弓等頭目的手下呢?
“義父,孩兒明白了。”
他低下頭,向紀三行了一禮,動作簡潔而干脆,然后轉身離去,直到此時,紀陟背影依舊挺得筆直。
看著紀陟離去的方向,紀三再次陷入了沉默。
其實很早之前他就發現了,第二次入尋陽城后,紀陟的性情再次出現了變化,變得認真、專注、也更有主見了。
且還突然對尋陽城,或者準確地說,是守住尋陽城多了一股執念。
這讓紀三很是費解:一座不足萬戶的平常縣城,既非雄關險要,兵家必爭,又非首府重鎮,財雄地闊,有什么好守的?
雖然不理解,但紀三之前仍舊決定支持紀陟:吾兒若要守護此城,俺便陪你便是。
但時至如今,紀三卻不愿讓紀陟繼續犯傻了。
莫說區區尋陽,便是天下第一大郡的南陽,也不值得吾兒用命去守,拿命去護!
……
走出縣府大門的時刻,紀陟的腳步比往常沉重了許多。
他一邊走,一邊回想著這兩天發生的一切,越想越覺得有些古怪。
陸尚的身份暴露、陸康下達“夷滅群賊”的命令,這些消息看似合理,卻來得太過迅速。尤其是第二條消息剛剛在城里發酵,所謂的龍舒援軍,便立刻出現在了城下,時間上還正好對上兩縣的路程,這……也太他媽精準了吧?
擱老子眼皮底下打配合呢!
不僅如此,到今日為止,城下出現了五千人馬的官兵援軍,恰恰又是離尋陽最近幾座城池——桐廬、皖城、龍舒、潛縣能夠抽調的兵力極限。
官兵的援軍數目合理,援兵出現的理由合情,一波接一波,一環扣一環,仿佛真就成了天衣無縫的真相,事實。
但紀陟恰恰就覺得這點顯得古怪了。
大千世界千奇百怪,現實中不論古今,很多事情出現的都不一定合情合理,有時候甚至不符合邏輯!
但他沒法用這個理由去說服紀三,說服其他頭目,甚至都沒法說服自己!
怎么說?說官兵援軍出現得太過合情合理,所以不對勁?
況且自身的理性也在告訴他,此時撤離是最好的選擇。便是官兵計策,中了又如何?
不過放棄一座尋陽縣罷了,反正自家有系統傍身,慢慢發育,當真不甘心,日后奪回來便是。
但感性,或者說他前世經歷導致的那個悲觀的宿命論,卻讓他的內心,對即將到來的第一次失敗,始終帶著強烈的抵觸與不甘。
……
回到院子里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一輪彎月掛在天邊,灑下微弱的銀輝,將院子里的一切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他剛踏進門檻,聽到動靜的霍錦便迎了上來。另一邊的院落里也探出一大一小兩個腦袋,見是紀陟,小腦袋輕叫了一聲,然后又都縮了回去。
“少爺可吃飯了?”霍錦上來便問道,“要不要奴去熱點?”
“不用了,”紀陟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卻清晰,“錦姐,準備一下,今晚我們就要離開了?!?
“離開?”霍錦先是一怔,旋即緊張兮兮地說,“那去哪里?。俊?
紀陟有些不耐地擺了擺手,霍錦不敢再問,連忙轉身去了屋內。這時院里傳來一陣嘀咕:“官兵才來幾天,這就要跑了?真不中用?!?
不中用嗎?
紀陟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生氣,踱步走進院里,只見步練師正蹲在地上逗弄著那只名叫苗苗的小狗,穿著一身素凈的粗布衣裳,袖口挽到手肘處,露出白皙的手臂。
小狗苗苗圍著她轉圈,尾巴搖得像風車一樣快,不時還發出幾聲短促的吠叫。
聽到紀陟的腳步聲,步練師的耳朵動了動,卻沒有循聲抬頭。
倒是那叫苗苗的小狗,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掙脫了步練師的懷抱,停下腳步警惕地盯著紀陟,喉嚨里發出一陣尖銳的吼聲,做出一副攻擊的模樣。
“苗苗,”步練師立刻伸手按住小狗的背,生怕它真的撲過去咬了紀陟。她自然不是心疼紀陟,而是擔心這賊人一怒之下反而傷害苗苗,連忙安撫道,“別咬他,真要咬,也等咱們再長大一些?!?
呵……
紀陟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只是目光在少女和小狗間饒有興致地轉了幾圈,突然問道:“你這狗養多久了?”
“快一年了?!辈骄殠熣Z氣生硬地回答,“干嘛?”
“養了一年,卻還不懂狗性,看來你也不太中用啊?!奔o陟搖了搖頭,反唇相譏道,“狗真正發動攻擊的時候,不是這般模樣,更不會這般叫的。”
“這般狗叫,是想要趕我么?”紀陟盯著苗苗,冷著臉提醒道,“小畜生,這是老子的地盤,可不是你的?!?
雖然張口就罵,但語氣卻更像開玩笑般輕松,知道紀陟并沒有真正動怒,步練師心中松了口氣,有些好奇地問道:“你也養過狗嗎?狗當真攻擊時,會是什么模樣?”
“以前養過?!?
紀陟臉上露出追憶的神情,緩緩地道:“狗其實很聰明的,它真正發動攻擊前會做很多準備,一,豎起耳朵,表示身體進入了興奮狀態;二,前肢趴下,更容易做出撲擊的動作;三,身體變得僵硬,這是繃緊了全身肌肉?!?
“且這個期間,它基本不會發出叫聲,最多是低沉的嗚嗚聲,當鼓足勁了,蓄好勢了,它才會悄無聲息,緩慢地靠近目標,然后……”
說著說著,紀陟的神情逐漸變得復雜,到最后一句時,更是立時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步練師催促道,“繼續說啊?!?
紀陟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越過步練師,瞥向了更遠處的上方,那里隱約可見城墻輪廓。
他喃喃地自語:“我真是蠢啊,這般明顯的破綻都沒看出來!”
連畜生都知道的道理,若要對敵人發動攻勢,便先要悄無聲息地接近。
官兵若是真要圍殲我們,又怎會一開始就大張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