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眾將產生疑惑,是朱治說“必須”讓賊人知道陸尚乃陸康之孫一事,但后面卻始終沒有對眾人說清緣由。
這次卻是不同。
也不知是否今日攻城未有建樹,使朱治自覺丟了臉面,于是迫切需要向眾將證明,自家早已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眼見眾將疑惑,他只是沉吟片刻,嘴角便突然揚起一個弧度。
“諸位。”朱治微微一笑,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篤定,“眼下情勢分明,便是繼續攻城,一則未必有今日這般效果,二則,便是有又如何?”
“賊人這一日既然撐住了,三五日內繼續攻城,怕也難見成效。”
眾將默然無語,朱治的話語雖簡短,卻精準地點破了當前的局勢,那便是今日雖是初戰,卻是至關重要!
攻城第一日時,正是攻方士氣最盛,鋒芒正銳的巔峰,而這時的守城方,卻往往充滿恐慌,既不知能否守住,更不知能守住多久。
尤其是紀三部先前數次敗于官軍手上,心理上的劣勢自然更大。
然而,一旦第一日未能取得明顯戰果,雙方的心理頃刻間便會逆轉,因為攻城不同于野戰,不僅傷亡更大,且其中傷者更多。
這些人在營中哀嚎慘叫,便會影響軍心士氣,兵鋒銳利!
朱治說三五日都是保守了,若無意外,接下來起碼十天半月,雙方都會陷入膠著狀態。
帳下一將緩緩點頭,低聲說道:“都尉所言不差,除非在城中策一內應,掀起內亂,否則恐怕只能圍住城池,多費時日,當能令賊眾當不攻自破。”
城中生亂,便可內外夾擊,大抵便能拿下城池;而圍城日久,城中糧草耗盡,守軍再次陷入恐慌,亦會不攻自破。
“內應一時間怕不好找,至于圍城,更是耗時日久,眼下正有外敵窺伺,不可取也。”
朱治搖了搖頭,“今日強攻不成,以本將之意,便只可巧取了。”
“巧取?”有人訝然問道,“莫非都尉已有良策?”
“良策倒也算不上。”朱治淡淡地道,“無非是想到一計,或能令賊人主動棄城,四散而逃。”
主動棄城?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思忖半晌,皺眉說道:“若要如都尉所言,只能是讓賊眾認為城池必將失守,或會主動棄城而逃,只是今日一戰下來,賊人士氣正盛,除非...”
另一人接話道:“除非我軍再來援軍,且兵力甚多,聲勢浩大,方可令賊人驚懼難當,棄城而逃。”
“此言不差。”朱治點了點頭,給眾人分析道,“如果攻守雙方兵力懸殊,懸殊到堅城雄關都遠不足以抵消的地步,那么困守孤城就變成坐以待斃。”
“這種情況下,唯一的生路便是突圍撤退,除非是有不能不守、不能撤退的理由,否則無論如何勇猛之人,但凡有求生之念,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但是咱們并沒有援軍啊。”有人忍不住問道,語氣中帶著些許焦慮,何止沒有援軍,舒城那邊還等著他們盡快回去馳援呢!
“本將已經下令輜重營,再做些攻城器械。”
朱治答非所問地說道,他的目光巡視眾將片刻,最后落在鄧當身上,突然笑了笑。
鄧當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回應,此時他已猜到了朱治的良策是什么了,更反應過來一件事情。
原來昨日自家并非錯覺,這位朱都尉聽到陸尚死訊的時候,真的是有些高興的。
因為陸尚之死,恰恰成了這道計策中最重要的一環。
只不過……
鄧當偷瞥了朱治一眼,心中嘀咕道:聽到故主后人的噩耗,第一時間不說憤怒傷心,反而立刻便想著如何利用此事去博弈勝負...
這未免也太冷酷無情了吧?
……
攻城第二日。
曙光灑落在城墻之上,紀字大麾依舊迎風飄揚。
旗幟下面,是一隊士氣高昂的士卒,他們正驅趕著一群百姓在城墻的垛口間來回忙碌,修修補補。
直到日上三竿,眼見官兵依舊不曾發動攻勢,所有人登時松了口氣。
紀三部松口氣可以理解,畢竟昨夜的激戰讓他們筋疲力盡;而那些被驅趕來的百姓為何也如此呢?
因為在這些百姓眼中,賊眾與官兵本也沒有多大區別。
眼下賊人已屠過城了,賊首還下令封刀,他們算是獲得了喘息的機會,若是官兵攻破城池,反倒不好說了。
心情一旦放松,有些百姓在修筑之余,偶爾便會偷偷抬頭,小心翼翼地瞥一眼佇立城頭的某道身影。
隨著打量的人越來越多,更不時出現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
“聽說昨日單是南面那塊,拖下來的尸首都快過千了!”
“很多尸首燒化前,就堆在城中那條巷口,俺家離得不遠,卻是瞧個真切,堆得跟座小山似的。”
“賊人這般兇么,官軍都打不過?”
“他們那個少當家更兇!聽說昨天他一人就砍死了四五百個官兵。”
“這娃娃這么兇咧?”有人抬頭瞥了瞥,咋舌不已,“瞅著跟俺家那娃差不多大啊。”
“你娃娃是吃米長大的,可曉得人家吃什么長大的不?”
有人冷哼著道,“俺聽說此賊從小便吃人心,食人腦咧,所以才這般力大兇猛!”
“啥?這娃娃吃人?”
一群人正唾沫橫飛地討論激烈,沒注意到兩個兵卒已走了過來,正好聽到最后幾句,登時臉色一黑,其中一個也不廢話,提刀便猛地一抽。
“哎呦!”
方才造謠紀陟吃人的鄉漢一聲慘叫,痛得立時弓住了腰,回頭正要破口大罵,四目一對,臉上卻是瞬間堆滿諂笑,“軍爺,你這是……”
“若非當家的立了軍令,方才這一下就不是刀背了。”
那士卒狠狠地盯視著鄉漢片刻,又環顧全場,眼神每一次的停頓,都令人大感壓力,嚇的百姓們大氣不敢喘下。
半晌,那士卒冷冷地警告道,“要是再有誰生了狗膽,造謠生事,爺爺便挖出他全家心肝下酒!”
“還不滾去干活?”
一群百姓立時四哄而散,引得兩人一陣嘲笑,過了片刻,其中一人突然問道:“老五,昨天少當家當真砍了四五百官兵?”
“俺那會在西城,哪里知道數目?”
那叫老五的兵卒哼了一聲,“反正是殺了不少,沒瞧城外那些鱉孫今日都縮在營中嗎,為啥?”
“這是被咱少當家的殺破膽了!”
“那是那是。”另一人連連點頭,深以為然,抬頭瞧了瞧,此時旗幟下面,紀陟佇立的身影依舊隱約能見,不由感慨道,“有少當家在此把守,咱這城池,嘿,可說是固若...那個什么來著?”
“固若金湯!”老五也抬頭望去,眼中充滿了敬畏。
此時此刻,不僅是這兩人,紀三部從上到下,都是這般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