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家落在最后面。他不住用鞋面摩擦地磚,掃開的灰塵拖出條長痕:
“啊...這里快建好了吧。”
李查克不再像是企業外勤,變成了引導游覽的解說:
“目前規劃都差不多了:一到十七樓應該是百貨和商鋪,更往上要做酒店、旋轉餐廳、會所;也會有一部分是寫字樓,出租出去做辦公室。總得來說還是比較常見的配置,但開在芒街這里倒是比較新鮮了。”
“其實內飾如你們所見,基本也裝修結束。但上頭給的工期,我記得還有一段時間。”
兜兜煞有介事地把嘴巴張成“O”形,發出夸張的驚嘆:
“喔--原來是這樣!”
跟兜兜呆了一晚上的數學家,終于學會了捧場:
“原來是什么?”
兜兜手往地下一指:
“哎呀,密室!肯定在建密室之類的,那種秘密基地嘛。對吧老李?不然他干嘛提什么工期拖來拖去的事情,肯定話里有話;這人嘴里的東西都不說完的,留一半。”
數學家低下頭,盯緊腳下光滑的地面。
越往一樓大堂里邊走,玻璃窗外投進來的光線便越少:沒有安全出口的瑩瑩綠光,他們正在深入這人造的洞穴。
因為室內太過漆黑,只有丁點兒的月光;李查克甚至懶得點頭:
“兜兜說的沒錯,但是也不完全對。壽竹151除了地面上的一百五十一層,地下還有空間,不過不是密室;全都審批過的。申報材料上寫的是用于市政基礎管線維護空間...嗯,還是說是抗震殼體結構,算在結構安全預算里了?有點忘了,反正就這兩個理由其中一個。”
“只是這個空間,比材料上填報的要更大一些。”
數學家掂起腳尖,狠狠朝下邊踩了踩:
“所以那個作戰分部就在我們腳底下?亞歐郵政做事這么不隱秘的啊?”
李查克側耳聽著兜兜的腳步,好大致跟在他的后面:
“我以前和搭檔在這里做單子的時候,發現承運的交通工具、遠比材料上應該有的多...所以其實只是推測而已。這不是什么秘密,規模和建材都有公示,稍微比對就能發現。”
“很多企業都這么做,不是大事;我一直好奇的...只是為什么選擇芒街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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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查克確實沒有說謊--壽竹151甚至已經為開業做起了準備。
他們經過光禿禿的舞臺腳手架,踏入一樓中庭。這個裹著層紅布的巨物突兀卡在大堂一角,等待著壽竹151迎來洶涌的人群。
等到正式開業,這個舞臺還會用來辦些典禮活動:但現在卻空空蕩蕩...連追光燈和音響都沒有,只有裸露交織的矩形鋼架--金屬反射著那丁點兒月光、閃著微亮,算是大堂里最為清晰的物件。
陰影像是黏稠的液體,貼在每一處角落。數學家和李查克目力所及,僅有月光勾勒出的些許輪廓。
只有兜兜還能將一切看得清楚,剩下兩人也只能跟在他身后:
“行啦行啦,老李。帶我們去這個分部里頭吧?怎么走?”
李查克一邊說著,一邊從腋下的槍夾里抽出手槍;就算這不是他的慣用手,可動作依舊流暢純熟:
“我不知道路。我都不知道這里到底有沒有分部。”
數學家看著正單手檢查彈倉的李查克:
“哈?那怎么辦?你是要兜兜打穿地板下去--”
砰!
數學家的話并沒有來得及說完。槍管里驟然響起的爆鳴,把他的話堵回了喉嚨口里面--
嗙啷!子彈朝斜上方射出,也不知道打到了什么易碎品。
兜兜笑嘻嘻地拉過李查克手中仍在冒煙的槍管,斜斜抵住自己腦袋的側面。槍口原本該讓兜兜的頭發散發焦糊氣味,但卻什么味道也沒有:
“博士,你有時候真的很呆板!我都看出來了,李特工這人一看就很會偷懶。他不會走,但是可以開槍喊他會走的同事過來、帶我們下去啊。”
槍火帶來的驟然閃亮,讓數學家不禁揉揉眼睛:
“喔...額,就是偽裝他逮到我們兩個了,是吧?然后來獻寶之類的,直接把我們俘虜進基地里面--那要是亞歐郵政真將計就計、把你制服了怎么辦?”
兜兜的聲音從斜前方傳來,因靜謐甚至有些刺耳:
“安了啦,安了啦。老李知道我的水平,只是這樣萬一我真被拿下,他也有后路走。”
“而且!他知道我不會計較他整這種兩頭吃的東西,特工真是狡猾。”
數學家張大嘴。不知是為自己的生死安危而擔憂,還是根本沒明白兜兜的邏輯:
“那我--”
兜兜舉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的鄰居要是死了,我會替你報仇的;絕對讓你含笑九泉,好嗎博士?我以后還會把我的數學作業燒下去給你,免得你無聊。”
李查克稍稍挪過臉。他抬起持槍的那邊胳膊,恰好擋住了他的嘴:
“不要正面對著大堂那邊講話。地上部分配的應該是不帶監聽功能的攝像頭,但我不確定現在輔助部門就位了沒有:他們配備了唇語專家。”
腦袋轉來轉去的數學家一臉茫然。他無法在夜里視物,只能像盲人般跟在兜兜后頭行走:
“我們不是都走進來了,才開的槍、才開始串通的嗎?那人家不都知道是陷阱了嗎?而且這么安靜,說什么別人聽不到啊。”
李查克無奈地瞥了數學家的方向一眼,接著把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掃過冷寂又靜謐的大堂:
“我是想進來前先跟你們說的...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產生變化的最大元兇兜兜聳聳肩,滿不在乎:
“有什么區別?”
數學家抓耳撓腮,把懷里的紙箱又緊了緊:
“可能會把他們嚇跑啊!那不就白來一趟?”
李查克搖搖頭,終究還是找出來了個自我安慰似的說法:
“兜兜說得...也沒錯。”
“一個殘疾了的叛逃特工,帶著一個外表沒有明顯變化的迷狂持有者、還有一個瘦成餓死鬼的在逃通緝犯。”
“我們...它們是專業公司:再反常的情況...就算看起來是陷阱,也會先接觸一下、最好審訊審訊再說。更別說,我們三個人看起來都半死不活的樣子--沒多少危險性。”
“開槍反正可以加速一下進度。就算分部之前沒有通過監視器注意到我們、現在也肯定發現了;我怕兜兜等不及。”
...
兜兜忽地停下腳步,抬起手。中庭兩端是未啟動的手扶梯與臺階、通往向外突出的二樓:
“誒...好像不用糾結咯:樓上有人在等我們。”
那是些鬼鬼祟祟的人影、將自己大部分的身子隱藏在掩體后邊--些許皎潔月光灑進中庭、二樓依舊隱在昏暗里;但兜兜將他們看得一清二楚。
原本二樓的護欄,本該有著一格格的空隙--現在卻全都被金屬板遮蓋、堵死:它們有著類似破胎器般的展開-支撐-固定結構,是某種便攜式的掩體。
以及許許多多圓滾滾的射燈:布線混亂,纏繞在欄桿扶手上;應該是臨時從舞臺腳手架那兒拆下、重新搬運過來的。
兜兜數不清二樓究竟有多少把步槍正對著他們:這些安保像是《大家來找茬》里的人物;除了武器之外、只肯暴露一丁點兒的身子在外頭。
“一、二、三、四...”
兜兜比劃著手指數了半天,旋即放棄--他至少發現了十余雙眼睛,藏在頭盔和護目鏡后面:
而那些護目鏡都有著暗色涂層,像是墨鏡似的;也不知道大半夜的、在這黑漆漆的地方裝什么酷。
“嗯,那應該就是公司安保了。先等等,我來交涉一下。”
李查克瞇起眼睛、抬高聲調,身子卻有意無意地躲到兜兜后頭:
“我是亞歐郵政特殊包裹處理科的行動人員,編號SEA-spe-9928346!現發現高價值目標,需要中轉點立刻進行處理!”
“我要求與管理人員進行直接談話和轉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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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串冗長的話語、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站在二樓的安保們如一位位假人模特、在掩體背后一動不動--
可兜兜看見了李查克和數學家身上的紅色圓點。眉心與胸口,都有重重疊疊好幾個:它們搖搖晃晃,像是酒醉后的幻覺。他努力向上翻起白眼--當然無論兜兜怎么努力翻轉眼球,也看不見自己的眉心。
稍稍低下頭,卻能瞄見自己膝蓋、腳踝和手肘上顫動的紅點;安保們所瞄準的,都是兜兜的關節部位:
【好經典啊!在暗摸摸的地方,忽然冒出來好多紅點。】
他略一琢磨,趕緊捏起嗓子、高聲呼喝:
“啊呀,不要開槍,我是人質!不要殺我呀!”
而無論是兜兜或李查克,都沒有收獲回答--
但商場的廣播音響里,卻傳出來了話語。
是個女聲。沙啞、粗糙,漢語帶著口音、像是嗓子里塞著臺角磨機:
“小朋友?看二樓。”
...
在聽到女聲響起的瞬間--李查克一把揪住身旁的數學家,拉著他一起縮到兜兜身后。
乒!乒!乒!乒!乒!
隨著通電聲響起,在這幽深的黑夜中、從二樓亮起來幾盞冰冷的太陽:
是那些從中庭舞臺腳手架上消失的追光燈--
它們打出的光線如有實質、地磚反射著冷白,讓中庭變得如若浮于蒼白的火海之上;這些原本準備用來慶祝開業的燈具,經過粗略改裝、臨時性地用來充當戰術照明單元。
在幽暗大廈中驟然爆發出的、接近一萬流明的強光:在漆黑環境里,這是人類肉眼無法承受的刺激。
尤其是對于那些視覺格外敏銳的存在--
兜兜、李查克和數學家被淹在光里,幾乎成了簡筆畫似的輪廓。
純白的光焰只持續了剎那。接著,舞臺追光燈們開始閃爍。光軸、頻率與色溫經由中央電控系統不停變幻:絳紫、海藍、酡紅,種種顏色綻放輪轉。
于是這幾盞太陽開始旋轉、開始頻閃、開始變作斑斕多彩的火球;在視網膜里留下燒灼和重影--就算閉上眼,也能體會到那股眩暈與焦慮。
嗡嗡嗡嗡嗡嗡--
壽竹151的商場廣播系統,也與之同時、爆發出急劇攀升的鳴響:不規則的高頻主噪、嘶啞嚎叫的人聲、模擬空間感的回聲與混響;從舞臺上拆下的音響放在中庭各個角落,讓音頻來自四面八方、通通混雜于一塊。
奇怪狂躁的音頻內容--像是直接在地獄里采樣、用死后痛苦來折磨生者的靈魂。
此時此刻,只要位于大堂中庭的生物,必然會被影響甚至剝離去視覺;而無窮無盡、內容繁雜的噪聲,又進一步擾亂聽覺定位和感知。
二者相加,構造出一個指向性明確的臨時陷阱:用于對抗感官更為優異的超人類。
這座探入云端的大廈仿佛正在發著高燒、乃至于瀕死,而大堂中庭就是它的大腦。
所有踩在中庭地板上的目標,都被卷入這場難以言說的高燒幻覺里...
但二樓沒有被追光燈直射,又戴著護目鏡的安保們、則沒有受到視覺方面的干擾。
撲撲撲撲撲撲撲:
霎時之間,二樓的所有步槍都開火了;悶響像是擠滿人的拳擊館、每一位都在狠命擊打沙袋--彈殼落地的脆聲構成一片細雨。
忽地,強光淹沒里冒出一聲驚訝呼喊,蓋過周遭種種幾欲刺穿耳膜的噪音:
“哇靠,開迪斯科舞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