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得請一頓。”陳卓斜靠在沙發(fā)上。這是他通州的小房子。現(xiàn)在算他和小敏的“別墅”，他們稱它作“逍遙居”。他們一個月會來幾次，共度春宵，逍遙逍遙。

“不用。”小敏立刻回。她有些后悔告訴他她媽來，更后悔告訴他她媽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搞得好像故意逼他請客似的。

“飯總要吃一頓。”陳卓還是堅持。

“真不用那么客氣。”

“人都來了，不請說不過去。”

“在哪不是吃，我媽又省。”

“吃飯倒是次要的，主要我得露面，你媽都知道有我這個人了，又寬宏大量網(wǎng)開一面，我再藏在后頭，不像話。”

經(jīng)這么一分析，小敏被說服了。陳卓露面，似乎也是應該的，起碼顯得有擔當。小敏想到這，又覺得可笑，她和陳卓不過是男女朋友，本就是沒有約束力的關(guān)系。各自獨立，要他擔當什么。

“能力有大有小，態(tài)度必須擺正了，別回頭你媽要說女兒找了個小頭貓一樣的男的，出不了臺面小家子氣，這樣你媽只會更擔心。”陳卓繼續(xù)分析，話鋒一轉(zhuǎn)，頭探到小敏跟前，“或者就是你覺得我拿不出手。”當然是反話。

“別胡扯。”小敏輕拍他。

“打電話問問。”陳卓催促。

“這么急干嗎，回去再問。”

“想不到你媽這么開明。”陳卓感嘆。這話小敏不好接，怎么說呢？說“是，我媽開明”，顯得太愣，他們這種關(guān)系，原本就是不得已而為之，好在如今這種關(guān)系不在少數(shù)。她和陳卓共同的朋友老錢，跟他女友在一起九年沒結(jié)婚，后來下定決心浮出水面，準備結(jié)婚，麻煩事都來了。房子、孩子、老人、親戚，老錢和女友反倒有點走不下去。想再潛下去，難了。原本，結(jié)婚還可以離婚，這種似有若無的，反倒可能更長久。更何況，小敏沒有做好當后媽的準備，陳卓女兒陳佳佳的脾氣，跟她媽李萍一樣壞。反過頭來，小敏相信陳卓也沒做好當后爸的準備。家駿要來北京這事，她都沒跟他說。這是她的事，她家的事，她不打算讓他涉足，為難。

“給你看看。”陳卓開始脫上衣。他要展示一下近一個月的健身成果。他又有腹肌了。去年查體查出中度脂肪肝，陳卓下定決心鍛煉身體。他現(xiàn)在的身材，接近成功男士的模版。他要脫，小敏也樂得享受，人到中年，他們都更懂得享受生活。處理原生家庭和小家庭的麻煩，還要兼顧工作，已經(jīng)夠讓人頭疼。而在這里，他們彼此給對方慰藉、鼓勵，這是他們的避風港、小天堂。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剛脫了外套，手機響了。是陳卓的。

陳卓朝小敏打了個手勢，小敏屏息。是陳卓女兒陳佳佳打來的。

“哪兒呢爸。”陳佳佳問。

“開會。”陳卓撒了個謊。

“別忘了。”

“哦。”

“一會去我媽那，她請大餐。”陳佳佳說。

“去吧。”陳卓才想起來今天是女兒生日。

“等你驚喜。”佳佳再次叮囑。

掛了電話，陳卓拍腦門，犯難。女兒的生日他給忘了。禮物沒買。小敏說現(xiàn)在去買還來得及。

“你陪我，掌掌眼。”陳卓說。劉小敏今天沒有別的安排，樂得奉陪。陳卓開車。劉小敏打趣：“你撒謊水平挺高。”

“沒辦法。”

“說開會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

“情況危急嘛。”

“估計沒少騙我。”小敏笑呵呵地。

“我在你面前是透明的。”

小敏嘆口氣：“佳佳接受李萍再婚？”

“不接受又能怎么辦？李萍這個人你還不知道，自私，只顧自己。”陳卓對李萍意見還是很大。李萍跟他離婚后，找了個更成功的男人。陳卓堅持認為，這人是在她婚姻存續(xù)期間就找好的下家。因此，他有點恨她。

“李萍現(xiàn)在那位，好像挺有錢。”

“何止挺，是特別，特別有錢。”

“你們到底為什么離婚？”小敏第一次問這個問題。陳卓打了一下方向盤，開誠布公地：“我也有問題，那幾年我特別低谷，李萍這人你也知道，崇拜強者，她混得比我好，整天鼻子不是眼不是眼，后來她提離婚，我同意。離了好，放彼此一條生路。”

“后來你逆襲了？”

陳卓笑笑：“后來你不都知道了嘛。不是逆襲，是得養(yǎng)孩子，如果放到現(xiàn)在，李萍可能不會跟我離婚，但人生就是那么諷刺，錯誤的時間，錯誤的人，兩個人不同步，擺在一起就會出問題。”

進奧特萊斯，陳卓給自己買了一套西裝，又要給小敏買。小敏堅決不要。她笑說不是給女兒買生日禮物嘛。看來看去，還是買衣服。可陳卓又不知道女兒喜歡什么牌子，什么款式。

“送鞋吧。”小敏提議，“送鞋不會錯，不過寓意似乎有點不好。”

“什么寓意。”

“送鞋是讓她走的意思。”

“走了也好，早點成才，獨立。”陳卓這么解釋。看來看去，兩個人看中一雙粉色休閑鞋，大牌子，原價一萬多，打完折三千。陳卓準備拿下。小敏又幫著看了看做工——多少年的老習慣。陳卓便去付錢。小敏在鞋架旁等，看到一雙同款不同色的——白色的，也上腳試試。陳卓付錢回來，以為小敏喜歡，非要拿下。小敏連忙脫掉要走。陳卓堅持要送：“得有點儀式感。”小敏懂他的意思。到這個月，他們在一起整三年。可她不能做理所當然花男人錢的女人，堅持不要。陳卓裝作有點生氣：“這點都經(jīng)不起？太見外。”

他這么說，她只能收下。

上了車，小敏才笑說：“今天年輕了，跟你女兒同款。”

“本來也不老。”

如意胡同，陳佳佳走進雪壽司。李萍在包廂等著她。

離婚后，女兒跟著陳卓過，當然是陳卓爭取的。不過不少人對李萍的選擇頗有微詞，認為她是覺得女兒是她再嫁的拖累，才不去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這些年，在女兒這，李萍沒少抱怨陳卓的不是。在她眼里，陳卓是個不上進、不成功的男人。

食之無味，棄之不可惜。

陳卓的職業(yè)經(jīng)歷，在她看來根本則算是步步錯的典型。陳卓剛畢業(yè)時候在外企打工，十年前升到中層。本來還有上升的空間，可他卻突然辭職辦了個小工廠。后來又感覺做小企業(yè)主太辛苦，把公司股份轉(zhuǎn)讓給了合伙人。再后來又因為陳卓爸的再婚問題，把房子賣了，回老家生活了幾年。最終回到北京，一切從頭開始。

當年和他一起混外企的，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成高管；一起做小企業(yè)的，有的把公司做到了上市；回老家的，或者在大國企里悠哉，或者鐵了心走仕途，十來年下來，成果顯著。只有陳卓，螞蚱一樣跳來跳去，不得安分，最終取中得下，雖然現(xiàn)在也算個中產(chǎn)，但實在差得太遠。李萍看不上這樣的男人。

她現(xiàn)在丈夫洪衛(wèi)不一樣。手里抓著幾個公司，連帶她也成了聯(lián)席董事。風光無兩。在李萍看來，男人，就是要有野心。而她能抓住洪衛(wèi)，恰恰是因為她也是有野心的人。她離婚再婚，唯一感覺對不住的是女兒佳佳。

佳佳不喜歡洪衛(wèi)。因此，她見女兒基本在外頭，不會讓洪衛(wèi)出現(xiàn)。陳佳佳拿著菜單：“隨便點了？”

“由你。”李萍豪氣。

“我就這么成大人了？”陳佳佳剛滿十八。

“成大人還不好，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巴不得一天就長大。”李萍說。

“我真點了。”

“點。”

陳佳佳不客氣，北海道海膽刺身、頂級金槍魚大腩、zen壽司、牡丹蝦、西京燒銀鱈、芥末章魚、炭燒和牛……李萍看著女兒點菜，十分滿足。她當然是愛女兒的。她也不懷疑陳卓對女兒的愛。但她不希望女兒受陳卓影響，變得軟弱、猶豫、不夠上進、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夠狠。今天女兒十八歲了。李萍愈發(fā)覺得女兒像自己。起碼花起錢來不手軟。人，應該對自己好一點。

“媽，你怎么不吃？”佳佳朝李萍碗里放海膽。

“不能吃涼的。”李萍面容慈祥。

“那干嗎定這家。”

“你喜歡你多吃。”

“我要和老媽分享的。”陳佳佳很認真地說。李萍有些感動。陳佳佳給李萍夾炭燒和牛，到嘴邊，李萍不自覺嘔了一下。“媽你怎么了。”陳佳佳緊張。李萍擺手說沒事。又嘔一下。陳佳佳的筷子停住。一雙圓眼灼灼地盯著李萍看。李萍心里有些發(fā)毛。

“媽，我去個洗手間。”陳佳佳起身。

李萍手扶著脖子，往下捋，順氣。陳佳佳一陣風跑出去餐廳門，一會，又跑進來。照樣吃飯。佳佳問李萍她能不能喝酒。李萍勉強同意，允許她喝一點點。十八歲。不再是小孩子。李萍以茶代酒，敬女兒學業(yè)順利。她想好了，就算陳卓不管，她也要把女兒送到國外讀書。陳佳佳聰明，但不勤奮，在國內(nèi)參加高考太辛苦也沒有勝算。李萍已經(jīng)想好退路。在求學問題上，洪衛(wèi)很幫忙。只不過陳佳佳并不覺得擔他人情。一會，李萍要去洗手間。陳佳佳問：“大的小的。”

“水喝多了。”李萍說。

洗手間就一個坑位。李萍剛解完手，低頭看見擋板后頭一雙紅色球鞋。她認識。是佳佳的。兩秒鐘沉默。“媽，快點，憋不住了。”李萍連忙起身給女兒讓位置。開門，還沒來得及沖水。陳佳佳就側(cè)身進來，一拉褲子。李萍嘀咕著：“怎么這么勤。”她對著鏡子收拾頭發(fā)。“媽，你出去一下，你在我不好意思。”陳佳佳說。李萍說毛病還不少。迅速收拾好，沖了沖手，出去。門剛關(guān)上，陳佳佳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撕開，是個棒棒。直接往便池伸過去。

陳佳佳在洗手間待的時間不短。李萍以為她來大的。菜上齊了，還有幾道沒吃。一會，陳佳佳回包間，鐵青的臉。

“怎么了，不舒服？”李萍為女兒擔憂。

陳佳佳開始收拾衣服、書包，要走。

“怎么回事，不吃了？生日蛋糕還沒上呢。”

陳佳佳面目陰沉。要沖出包廂。李萍一把拉住她，她也有點惱火。這孩子，喜怒無常，跟她一樣。“蛋糕不吃了？誰得罪你了？”

陳佳佳從牛仔褲屁股口袋里拽出包裝盒，摳開，把驗孕棒往桌子上一丟。李萍沒反應過來：“什么東西？”低頭去看，頭皮瞬間麻了。不愧是她女兒，機靈過頭。李萍還想要解釋、緩和、說服，陳佳佳卻已經(jīng)跑了出去。李萍手里拿著驗孕棒，再看，陰性。跟她自己掌握的情況不同。她慌忙追出去，嚷嚷著：“佳佳，沒有！沒有！”佳佳跑出不遠，聽老媽叫喊，站住腳。

李萍追上去。佳佳轉(zhuǎn)頭：“到底有沒有？”

李萍道：“你別激動。”她想著怎么勸說。胚胎已經(jīng)在肚子里。她清楚。

“誰告訴你的？”李萍問。

“你就說有沒有？！”佳佳氣鼓鼓地。她從保姆那打探到的消息。

紙包不住火。李萍硬著頭：“有。”

陳佳佳扭頭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