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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陌上
  • 付秀瑩
  • 7796字
  • 2025-02-12 17:23:42

楔子

芳村這地方,怎么說呢,村子不大,卻也有不少是非。

比方說,誰家的雞不出息,把蛋生在人家的窩里;比方說,誰家的豬跑出來,拱了人家的菜地;比方說,誰家的大白鵝吃了大田里的麥苗,結果死了。這些,都少不得一場是非。人們紅了脖子赤了臉,也有因此兩家結下怨的,總有十天或者半月,相互不理。孩子們也得到叮囑,不許去那一家,不許跟那家的孩子玩。可是,孩子們哪里管那么多!認真記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傍晚,大孩子們一招呼,早忘了大人的告誡,又興頭頭地去了。

算起來,芳村也只有百十戶人家,倒有三大姓。劉家,是第一大姓,然后是翟家,然后是符家。其他的小姓也有,零零碎碎的,提不起來了。

據說,劉家的祖上,曾經在朝里做官,名重一時。方圓百里,有誰不知道芳村的劉家?當然了,那時候,芳村或許并不叫芳村。究竟叫作什么,就只有去問老見德了。老見德是村子里的秀才,最會講古。后來,也不知道因為什么,劉家的祖上被罷了官,這一支就敗落下來了。另一支呢,卻漸漸枝繁葉茂。讀書的,必定高中;做官的呢,仕途通達;經商的也有,種地的也有,不論如何,都算得上芳村的好人家。有人就說了,這是老劉家墳地風水好。那棵大柏子樹,華蓋似的!也有人說,枕著大河套,那襟抱!再沒有不發達的。

除了劉家,便是翟家了。這個翟家有點奇怪。芳村有兩個翟家,大翟家和小翟家。大翟家住村南,小翟家住村北。大翟家人多,院房大;小翟家人少,院房小。也不知道,這兩個翟家,祖上有沒有瓜葛,有何瓜葛,后來如何劈了戶,分了院房。有說原是一宗的,兄弟兩個,各自分枝伸杈,開花結果,后來兩支鬧了糾紛,再不往來了。也有說是兩回事,一家是芳村土生的,另一家是外路遷來的,兩方為了爭長短,打了一架,敗了的一方隨了翟姓。也有人把這事去問老見德,究竟也沒有問個分明,便不了了之了。總之是,大翟家和小翟家,竟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不通慶吊往來,見了面,和氣倒是和氣的,只是,卻與一般村人無二了。

符家呢,在芳村,同劉翟兩家相比,算是小姓了。符家大多住村子的東頭。怎么說呢,符家院房不大,卻出讀書人。冬閑時節,天冷,夜正長,人們烤著爐子,說閑話,說著說著,就說起了符家。有心的人,還能夠扳著指頭,一個一個地數一數,列一列,竟都是有名有姓的。聽的人不免驚嘆起來,問真的嗎,老天爺,真的嗎?數說的人就有些不悅,以為沒有得到信任。聽的人察其顏色,為自己的無知內疚了,趕忙教訓滿地亂跑的孩子,光知道瘋玩——看不好好念書!

芳村的人們,孩子生下來,往往只有小名兒。民間說法,小名兒越是低賤,越好養活。自古都是這樣的。貓啊狗啊,小臭子死不了,小盆子破碗子,就那么隨口一叫,說不定,就叫開了。到了念書的時候,父母才想起來,得有個大號。可這大號,也只有教書先生專用,下了學,還照樣是二蛋二蛋地叫。等這孩子輟了學,那大號就漸漸被忘記了。后來,娶妻生子,頂門立戶,欠了人家肉鋪的錢,小黑板上面依然寫著,二蛋,某年某月某日,五塊四毛。有時候,村里的大喇叭喊,劉秉正,劉秉正,來拿信,來拿信。人們就愣一愣,一時不知道這劉秉正是誰。就連他本人,也只顧在田里埋頭薅草,聽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來,一拍腦袋,原來那個劉秉正就是他自己,慌忙扔下鋤頭去了大隊部,漲紅著一張臉,很為自己莊嚴的大號難為情了。

符家的那些念書的弟子,當然個個都有大號了。在芳村,他們是壞棗、笨梨、小嘎咕,說著芳村的土話,在外面,他們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撇著城里人的洋腔,過著城里人的生活。只是有一樣,符家的這些讀書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把自己的姓都慢慢改了。改作什么呢,把上面的竹字頭省掉了,寫作付。這件事,本來也沒有人在意。家里外面,完全不相干的。偏巧有一回,符家外面的一個孩子,給家里寄錢。拿著單子去取,結果沒有成功。人家說名字與身份證上的不符。符振華,付振華,當然不是同一個人了。這件事讓做父親的很不高興。這還得了!姓氏都更改了,還有祖宗王法沒有了!然而,看在一沓厚厚的鈔票的面子上,慢慢地也就把自己勸開了。這件事,被芳村人閑話了一陣子,也便沒有人提起來了。怎么說呢,終歸不是什么大事。

認真想來,芳村的街道,竟都沒有名字。人們喜歡分了方向:東頭的,西頭的,南頭的,北頭的。比方說,立秋家生了個胖小子。有人問,哪個立秋?說話的把下巴朝西面點一點,說哪個立秋,西頭的立秋嘛。這個中心點,自然指的是大隊部。大隊部這一條街,算是大街了。而大隊部的十字街,當然是芳村最繁華的地方了。小賣部、磨坊、藥鋪、燒餅攤子……要什么有什么。

小賣部,那時候,叫作供銷社。一個白地紅字的大牌子,上面寫著,芳村供銷社。很威風了。可是,人們總不那么叫。人們叫作社。人們說,去社里買半斤鹽。社里新來了瓶酒,遠沒有本地燒烈性。社里的柜臺極高,小孩子們,只能央大人抱著,看一看里面的橘子糖還在不在。還有那種黑棗,簡直能把人的牙甜掉,卻不能夠多吃,吃多了,便拉不出屎來。還有那種陀螺,染著五彩的顏色,比哥哥自己做的,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小孩子們被大人抱著,一雙眼睛,簡直是不夠使了。待到大人不耐煩了,索性就把孩子放在柜臺上,任他們看個夠。里面的人就說話了,不能放孩子,這柜臺不能放孩子。是反對的意思,卻也不怎么認真。公家的社,怎么就不能了?倘若是夏天還好,若是冬天,那水泥臺子涼冰冰的,貼著孩子的屁股,也不覺得冷。旁人看了,倒哧拉一聲笑了,說,大人的臉,孩子的屁股。芳村的孩子們,開襠褲要穿到好幾歲,方便。尤其是冬天,厚墩墩的棉衣裳,十分笨重,尿緊的時候,往往就來不及了。

柜臺高了,柜臺里面的人,就顯得格外神氣。很多孩子的理想,便是長大了到社里當售貨員。大人們聽了,便笑,以為是在說夢話,也不當作一回事。

磨坊就在供銷社旁邊。機器轟隆隆響著,說話聽不清,都得扯著嗓門喊。磨坊里的人忙活半天,出來透口氣,倒把人們嚇一跳。白頭發,白胡子,渾身白,連眉毛睫毛都是白的了——簡直是雪堆出來的人!

芳村這地方,把醫生不叫醫生,叫作先生。藥鋪里的先生,在村子里,是有身份的人物。這一輩子,誰敢擔保不生病呢?

這一家藥鋪,是劉姓,算是祖傳了。一家三代,都懂醫,有世家的意思。尤其是看小孩,據說很靈驗。名氣很大。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芳村的劉家藥鋪呢。當然了,也不光是看小孩。大人們頭疼腦熱,也都來這里抓藥。可偏偏是,劉家藥鋪的先生性子極慢,芳村人叫作“肉”,最是能夠磨折人的脾氣。又愛酒。常常是,都日上三竿了,藥鋪的門上還掛著鎖。有性急的人,就只有去家里找。果然是頭天夜里喝了酒,還醉在炕上。女人一趟一趟地叫,一面安慰著來訪的人。總得要等他慢慢醒了酒,在被窩里吃過早飯,然后,趴在炕頭上吸上一鍋煙,才打算起床的事。脾氣急的人,轉磨一般,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孩子呢,病著,天又冷,哭咧咧的,一聲長,一聲短。哭聲像一只小手,揉搓著大人的心。然而,有什么辦法呢,先生就是這樣的“肉”。好在,芳村的人,也都習慣了。

燒餅攤子生意不大好。有誰平白無故的,買燒餅吃呢?除非,家里來了客。芳村人,把客不叫客,叫且。待且是大事。吃什么呢?餃子吧,太費事。燉菜呢,菜里總得見些肉,才像話。不如就吃燒餅吧。換上半籮燒餅,再攪上一鍋糊湯,頂多,揮霍一下,索性飛上兩個雞蛋花,熱熱鬧鬧的,也算頓待且的飯吧。

可平日里,人們吃得最多的,是餅子。玉米面餅子。平常人家,做得粗糙。玉米糝子,拿沸水攪了,團一個,往鍋里的箅子上放一個。旁邊須得準備些涼水,手不停地蘸一蘸,為了降溫。女人們的手,簡直是鐵手,不怕燙呢。也有講究的。拿一個鍋圈撐著,把餅子貼在鍋壁上,叫作貼餅子。這樣貼出來的餅子,有一面呈金紅色,又脆又香,小孩子們尤其喜歡。剛出鍋的熱餅子,掰開了,涂上豬油,撒上些細鹽,極香。奢侈些的,會把過年留下的腌肉拿出來,肥多瘦少,夾在滾燙的餅子里,咬一口,命都不要了。

當然了,也有六指家的饅頭車子,在村子里走街串巷。六指吹著一只牛角,嗚嗚嗚,嗚嗚嗚,人們聽見了,就知道是饅頭車子過來了。六指家的饅頭又白又胖,據說拿硫黃熏過,有淡淡的味道,上面一律點著大紅的胭脂,十分俊俏。有人不買,卻要湊過去,把饅頭簸籮揭開,指著那胭脂,跟懷里的孩子贊嘆,大白饅頭,胭脂紅——

豆腐七十使的是木頭梆子,幫幫幫,幫幫幫,也并不吆喝,人們只聽見這梆子聲,便知道,是做飯的時候了。

芳村人,做飯總是大事。見了面,也一貫喜歡向人家打聽,晌午吃嗎飯?

也有搖撥浪鼓的,是走莊串戶的貨郎。推著獨輪貨車,一路走,一路搖,撥朗朗,撥朗朗,撥朗撥朗朗。女人們聽見了,趕緊把做鞋做衣裳的碎布頭拿出來,換上兩根針,換上一綹花花綠綠的絲線。她們褒貶著那絲線的成色,非讓那貨郎再搭上一枚頂針。小孩子們也跑過來,最令他們牽掛的,是一種江米糖球,又酥又甜,能把人香個跟頭。他們的母親為了頂針正和那貨郎爭執不下,就順坡下驢,把攥得熱乎乎的頂針當啷一扔,伸手抓了一個江米糖球,塞給孩子,說算了算了,小氣鬼!這個時候,那貨郎也只有嘆一聲,由她去了。

芳村這地方,最講究節氣。

過年就不用說了。

在鄉下,過年是最隆重的節氣。

過年之后,往后數吧。

正月初五,俗稱破五。為什么叫破五呢?民間的說法,自從大年三十開始,屋子里、院子里,那些個花生殼啊,鞭炮屑啊,都不能動,不能清掃。掃了,就把一年的財運掃跑了。任憑人們踩上去,擦擦擦,擦擦擦,是喜慶的意思了。到了初五這一天,一大早,通常是男主人,就起來了。起來做什么呢,起來點炮。點炮做什么?點炮把“窮”嚇跑。傳說,“窮”這樣東西,最怕鞭炮。人們一大早起來,噼噼啪啪點上一陣子鞭炮,然后趕緊揮起掃帚掃院子,是要把“窮”趕出去。誰家起得越早,點炮越響,越是吉祥。因此,初五這一天,也叫“五窮日”。這一天早晨的鞭炮,竟同大年初一有一比。

初五過后,是初十。

民間傳說,正月初十,是老鼠嫁女的日子。這一天晚上,小孩子們往往一放下飯碗,就慌忙往豆腐七十家跑。磨坊的院子里,老椿樹下,有一個磨盤,想是廢棄不用了,一直擱在那里。小孩子們你擠我,我擠你,爭著要趴在那磨眼上往里看。據大人們說,從磨眼里,可以看到老鼠嫁女的情形。老鼠嫁女,一定也是同芳村一樣,很熱鬧很排場吧。磨眼里黑洞洞的,沒有花轎,沒有鞭炮,沒有嗩吶。什么也沒有。心急的孩子跑去問大人,說是得要半夜十二點呢。等著等著,便失去了耐心。第二天,問起來,果然有講得有聲有色的。沒有看到的便十分懊悔,發誓明年再不肯早睡了。

正月十五,芳村是沒有花燈的,卻唱戲。

有支歌謠: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請閨女,叫女婿,外甥狗兒,你也去……是哄小孩子的時候經常唱的。拉著孩子的兩只小胳膊,一送一收,一收一送。孩子覺出了趣味,咯咯笑起來了。

也不單是閨女女婿。七大姑八大姨,遠親近戚,早在年前就說好了的。過年時的腌肉還特意留著。腌豆腐也有。灌腸丸子、卷子花卷,也都在瓦罐里凍著。餃子呢,是留給閨女的。這地方的風俗,出門的閨女,要吃娘家大年初一的餃子。還有一只雞,埋在棗樹下的雪堆里。趁著過十五,得趕快燉了它。

戲臺子就搭在十字街上。是芳村的戲班子。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芳村的老來祥,不知道老來祥的戲班子?戲臺子上,披紅掛綠,咿咿呀呀地唱。戲臺子下面,人們有立著的,有坐著的,袖著手,一開口,哈出一團白氣。孩子們跑來跑去,銳叫著,手里舉著糖葫蘆,臉蛋子凍得通紅。姑娘們穿著新衣裳,決不肯一個人孤單單地在街上走過,去看戲呢,更不肯了,一定要有幾個女伴,挽著手,勾肩搭背,眼睛瞟著戲臺子,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一張臉卻忽然飛紅了。婦人們則要從容得多了,嗑著瓜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說家常。也有人指著戲臺子上那正在唱著的花臉,叫葵花葵花,看你公公,倒挺賣力氣——葵花就笑罵一句,有些難為情了。上了年紀的人,往往是格外認真的。河北梆子、絲弦,百聽不厭。聽著聽著,就入了戲,全然忘記了,那個楚楚可憐的小旦,滿頭珠翠,竟是自己的東鄰,兩家剛剛鬧了糾紛,為了那只跳窩的白翎子雞。

正月十六,游百病。這一天,人們要到大河套,把百病扔在那里。要是天氣晴好,村路上都是來來往往的人。陽光軟軟地潑下來,笑語喧嘩。路旁的楊樹,雖然依舊是光禿禿的,卻總讓人感覺有什么馬上要毛茸茸地拱出來。早春二月,一霎眼,就到了。

二月二,俗稱小年。這一天,新媳婦要給本院的小孩子們送新鞋。一人一雙,全是出自新媳婦之手,就有展示女紅功夫的意思了。心靈手巧的新媳婦,自然是難不倒的。新鞋子結實漂亮,舒適合腳,少不得贏得一片叫好,巧媳婦的口碑,自此在村子里慢慢流傳。眼拙手笨的新媳婦呢,便十分忐忑了,偷偷地央求姐妹們,在娘家延挨著,橫豎不肯早回來,或者,越性裝了病,也是有的。為此,芳村的女人們,從小就被反復告誡,針線一定要好。否則,將來怎么做人呢?還要扳著指頭,舉出一串案子來,東家的三嫂、西家的二娘,都是活生生現成的。

這個節氣,還要吃一種食物,叫作“閑食”。把窖里藏的大蘿卜拿出來,在擦床上,細細地擦成絲,加在面粉攪成的糊里。往鐺子里倒上油,薄薄地攤開。吃閑食須得蘸汁,醬油、醋、蒜泥、麻油,蘿卜淡淡的香氣。那種滋味,怎么說呢,是二月二的滋味。

過了二月二,年就算過完了。

年過完了,卻留下了很多鴛鴦賬。比方說,東家的姑娘說婆家,覺得那一家的小姑子多了。大姑子多了婆婆多,小姑子多了是非多。老話兒有老話兒的道理。比方說,西家的小子相媳婦,一眼便看中了,模樣脾性樣樣好,只是有一樣,那姑娘原來瞞了年紀,屬相便不合了。雞猴不到頭。這怎么得了!當然也有稱愿的。郎情妾意,花好月圓。很多時候,鴛鴦賬也是糊涂賬,一筆一筆的,只等這一年的光陰里人們慢慢勾畫。

芳村有句俗話,寒食寒食,不脫棉衣沒廉恥。

寒食節的時候,大地顫巍巍地醒過來了。陽光明亮,讓人不由得瞇起眼睛。遠遠地,麥田里仿佛籠著一層薄薄的霧靄,走近一看,卻又不是。空氣里濕潤潤的,夾雜著泥土的腥氣,還有糞肥淡淡的味道,讓人忍不住鼻子癢癢。也不知道是誰,忽然就打了個痛快的噴嚏,一面自言自語,咦,誰想我了這是!

寒食節,村路上來來往往的,是上墳燒紙的人。

到了耕牛遍地走的時候了。人們都忙起來了。

麥子澆過一遍水。

麥子澆過二遍水。

澆過三遍水的時候,麥子開始抽穗了。

澆四遍水的時候,麥子開始灌漿了。

麥芒毛刺刺的,撫在手掌心里,麻酥酥的癢。有性急的孩子,禁不住誘惑,采上一大把,塞進母親的灶膛里。麥穗燒得黑乎乎的,搓開來,麥仁兒卻是嫩綠的,白色的汁水,有一股微甜的清香。

麥田飛芒炸穗的時候,端午節到了。

端午節,家家戶戶包粽子。粽子葉是早就泡好了的。還有黃米,還有紅棗。黃米是自家田里種的,紅棗是自家樹上結的,粽子葉是買來的。粽子包好了,在大鍋里,煮上一夜。這個時候,得燒些好柴了。玉米軸、棉花秸、豆秸,都是好柴。風箱呱嗒呱嗒響,香氣慢慢彌漫開來,孩子們便不肯去睡,被大人哄勸著,方才不放心地合上眼。第二天一大早,不等催叫,便早早起來了。村子里到處彌漫著粽子的香氣。孩子們被母親打發著,提著粽子,去東家送三個,去西家送五個。這家的粽子纏著紅線,那家的粽子纏著綠線。雖說是一樣的粽子,滋味真的是不一樣呢。

粽子還沒有吃完,是非就來了。誰家的媳婦小氣,只給了婆婆三個粽子;誰家的媳婦,竟然一個都沒有給。這閑話傳到媳婦耳朵里,便認定婆婆在外宣講了她的不是。于是立在院子當中,打雞罵狗,把大白鵝攆得嘎嘎亂叫。東屋的婆婆便坐不住了,也并不出來,只拍打著炕沿,哭起了死去的那個狠心的老東西。做兒子的從外面回來,一進門,見了這種情形,便明白了一二。勸一勸這頭,哄一哄那端,都不奏效,倒越發不可收了。婆婆數說著這一世的艱難,一定要從兒子出世說起。屎一把,尿一把,都是忘不了的。媳婦呢,朝著蘆花雞就是一腳,啐道,咯答答咯答答,就怕別人聽不見。托生個母的,誰個不下蛋,哪個不養崽?蘆花雞受了委屈,飛快地跑了。婆婆的哭聲更曲折了。做兒子的把門一摔,鬧吧,鬧!丟人現眼!索性躲出去了。

出門看見本院的光棍兒二爺,正想訴一訴煩惱,卻見二爺也是一腦門兒的官司,因想起了二爺冷鍋涼炕的光景,便把嘴邊的話咽下去了。

田野里黃澄澄的,金子一般。

七月十五,也叫作鬼節。芳村這地方,要給死去的親人上墳。一年中,上墳統共有三回,寒食一回,七月十五一回,十月初一送寒衣,也是一回。大年初一清早也要上墳,卻僅限于家族中的男人。祭日或者周年,就不算了。一年當中的上墳,最隆重的,要數七月十五了。

通常是,一進七月,女人們便開始準備了。從集上買來黃表紙,買來香燭,買來金色銀色的錫箔。女人們忙著裁紙、印票子、捏錫箔。金元寶銀元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很繁華的景象。

這時節,莊稼地正深。玉米吐著纓子,棉花結出累累的青桃子,誰家的谷田里立著一個草人兒,害得麻雀們嘰嘰喳喳,疑神疑鬼。女人們提著香燭紙馬,一路上說著家常。到了墳前,把墳頭的草清一清,就開始燒紙了。香燭點起來,紙灰飛舞。女人們跪在墳前,不免要跟親人敘一敘家里的光景。老大家新添了孩子,大胖小子,小老虎一般。老二呢,剛娶了人,南頭狗臭家的四閨女。添丁進口的大事,跟你說一聲。說著說著,又想起了種種不如意,終于忍不住,哭起來。數說親人的狠心、自己的不易,仿佛所有的委屈煩難,都要在親人面前訴一訴。旁邊的姊妹妯娌聽了,連忙止住悲聲,百般勸慰。地上的那一個,卻越發傷心起來。旁邊的人漸漸聽出來了,話里話外,綿里藏針,有些鋒芒,竟然是對著自己的。便也越性坐下,拉開架勢,一唱一和起來。這個時候,就很為難了。清官難斷家務事,勸不是,不勸呢,也不是。只好任由她們哭。哭吧,人生艱難,哭一哭,抒發出來,總是好的。

回到家里,卻絕口不提墳前那一段了。快晌午了,大家忙著包餃子。搟面杖在案板上碌碌碌碌響著,有些喜慶的意思了。蟬在樹上低唱。陽光明亮,一院子的樹影。

三伏不了秋來到。

秋莊稼成熟的時候,八月十五就到了。

河套園子里的蘋果熟了,還有梨,還有葡萄。棗是自家院子里結的。還有石榴。石榴有兩種,酸石榴和甜石榴。不小心把嘴笑裂了,露出里面亮晶晶的牙齒。一樣兒挑一個模樣整齊的,擺在盤子里,上供。當然,月餅是萬不可少的。社里新進的月餅,一斤五枚,用油漬漬的草紙裹了,還有一張油紙,有大紅的,也有梅紅的,拿麻繩扎起來,十分鮮明好看。小孩子家,最喜歡里面的青絲玫瑰。中秋夜,一群孩子,一人舉著一枚月餅,一面咬,一面唱:月亮娘娘白又胖,紡線織衣裳。

正是秋忙的時節。人們忙里偷閑,節氣總是要過的。把月餅給孩子們分了,自己拗不過,把遞到嘴邊的月餅小心地咬一口,半晌,皺眉道,不好——太甜了。小孩子心中納罕,怎么,竟有不愛甜的!卻也不放在心上,疑惑一陣子,又跑去玩了。

一村子月光流淌。

月亮娘娘白又胖,紡線織衣裳。

秋莊稼都收起來了。場光地凈。糧食進倉的進倉,入窖的入窖。大白菜也種上了,蘿卜也種上了。秋天就要過去了。秋天一過,冬天就來了。

冬閑,天短夜長。人們手里總有活計,納鞋底子、紡線、織布、捻玉米粒。手里忙著,嘴上也不閑。東家長,西家短。一不留神,是非就生出來了。

十月初一,往往就有了第一場雪。女人們就打點一下,縮著脖子,到墳上給親人送寒衣了。日子淺的,就多哭上一陣子。年月深的,便哭不出來了。一面燒,一面叮囑,天冷了,記著穿寒衣呀。

天寒地凍,天上飄著雪粒子,打得人臉上生疼。墳頭上的枯草,在寒風里簌簌響著。不知是哪里飛來的烏鴉,嘎地叫一聲。許久,又是一聲。

就閑下來了。

只等著過年。

到了年關,又是一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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