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翠臺打了個寒噤
不要問我是誰。
我不過是芳村田野里,那一棵沉默的莊稼。莊稼葉子茂盛,露水很重。我不過是那滾動的露珠子里,最小的那一顆。
風很大。風把露水吹破了。
一年里有四季;有二十四節氣;有晴天,也有雨天。
天上有幾塊云彩,飛過來,飛過去。
臘月二十三這天,是小年。在芳村,家家戶戶都要祭灶。
翠臺起得早,把院子里的雪都掃了,堆到樹底下。水管子凍住了,她又烤了半天。接了水,做了飯,翠臺遲疑著,是不是該去新院里叫孩子們。
一夜大雪,樹枝上、瓦檐上、墻頭上,都亮晶晶的,銀粒子一樣。翠臺想了想,扛著把掃帚就上了房。房上雪厚,翠臺嘩嘩嘩,嘩嘩嘩,掃得熱鬧。掃完雪,翠臺拿一條毛巾,立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撣衣裳。根來在屋子里說,干活不多,動靜倒不小。翠臺一時氣得發怔,她本就生得白凈,頰上的一片煙霞直燒到兩鬢里去。想噎他一句,一時又想不出來好詞兒,就徑直走進屋子,一把把根來的被子掀了。根來惱了,都是當婆婆的人了,好看?
院子里有人說話,是喜針。喜針一腳就進了屋,也不避床上的根來。根來只好把頭蒙上,裝睡。喜針絮絮叨叨的,說起了兒媳婦。喜針這個人,出了名的碎嘴子。翠臺嗯嗯啊啊地敷衍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是婆媳恩怨。喜針家住對門,同那兒媳婦,抬頭不見低頭見,說深說淺了都不好。喜針見翠臺心不在肝兒上,就岔開話,問孩子們哩,怎么不過來吃飯?翠臺說,這不,正要過去叫哩。
下了一場大雪,空氣新鮮清冽,仿佛洗過一樣。家雀子在樹枝上叫,嘁嘁喳喳,嘁嘁喳喳,一不小心,抖落一陣陣的雪末子,亂紛紛的,像梨花飛。村路上的雪有半拃厚,踩上去吱吱呀呀地響。四周靜悄悄的,整個村子籠在一層薄薄的寒霜里。偶爾有一兩聲雞啼,悠長,明亮,像一道晨曦,把村野的寧靜劃破。
村南這一片,先前是莊稼地,如今都蓋滿了新房子。這才幾年。高門樓、大院子,都氣派得很。樓房也多。二層小樓,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宮殿一樣。朱紅的大門、漆黑的大門、草綠的大門、橘黃的大門,一律貼著大大的門神,威風凜凜。對聯有梅紅,有桃紅,有胭脂紅,上面有寫“春到堂前添瑞氣,日照庭院起祥云”的,有寫“福滿人間家家福,春回大地處處春”的,有寫“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的,墨汁飽滿,漆黑中透著青綠,映著滿地的雪光,十分的醒目。
新院旁邊,是勺子叔家的麥田。麥田上厚厚地覆了一層雪,銀被子一樣。真是一場好雪。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這是老話。自然了,如今的人們,看糧食不那么親了——只要有錢,有什么買不到的?當初,為了要這塊宅基地,沒少給人家勺子叔說好話。論起來,勺子叔也是沒出五服的本家,可如今這世道,誰還論這個?六萬塊,一分都沒少給,還白落了一個天大的人情。饒是這樣,翠臺還是讓根來提了雞鴨煙酒去人家看望,又請白娃爺出面,白紙黑字,把這樁事敲實了。賣給誰不是賣?村子里的人們,眼巴巴盯著的正多。沒有地,就蓋不成房;蓋不成房,就娶不成親。這是硬道理。怎么說,自家在坎坷里,是人家伸手拉拽了一把。無論如何,得認這個。
大紅的雙喜字,還在黑漆大門上貼著,有一角被風掀起來,索索索索地響。翠臺踮起腳尖,用唾沫把那一角抿一抿,壓一壓,好不容易弄服帖了,倒弄了一手的紅顏色。大門上銅環嘩朗朗亂響,也不見里面有動靜。翠臺就把門環再扣一扣,叫大坡,大坡——還是沒有人應。究竟是年輕人,覺多,貪睡,又是新婚里頭,自然便懶怠些。翠臺把嗓門提高了,叫大坡,大坡喔——里面靜悄悄的。翠臺立在門外,想了想,掏出手機打電話。剛要撥,又停下了。大清早的,還是叫孩子們多睡會兒吧。還有一條,驚了孩子們的好夢,大坡倒是沒什么,自己的兒子嘛,可是兒媳婦呢,兒媳婦不會不高興吧。兒媳婦不高興,兒子就不高興。兒子不高興,翠臺也就不高興。親娘倆兒,肝花連著心哩。
兒媳婦娘家是田莊。都說田莊的閨女刁,翠臺想,自己一輩子脾性柔軟,根來也是個好性兒的,大坡呢,又是一個老實疙瘩。娶個刁的,倒改了老劉家門風了。刁的好。芳村有句老話,淘小子是好的,刁閨女是巧的??烧l知娶回來一看,卻是一個極乖巧的。人又俊,嘴又甜,安安靜靜的,言語舉止伶俐,卻有分寸。翠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就把婚前的那一點疙瘩慢慢解開了。
怎么說呢,其實,那件事,也不能怪人家女方。如今,有誰家的閨女不要樓房呢。沒有樓房,就得有汽車。這也不是芳村的新例。十里八鄉,如今都興這個。大坡沒有樓房,汽車呢,也沒有。閨女家就有點不樂意。閨女的娘讓媒人捎話過來,說不是非要樓房汽車不可——莊戶人家過日子,擺花架子給誰看呀?可如今,人家都有,獨咱閨女沒有,這就不好了——知道的,說這閨女明事理,不知道的,還不定說出什么不像樣的話來——黃花閨女家,好說不好聽呀。媒人是村西的花嬸子,花嬸子說,人家說得在理,要不咱再湊一湊——翠臺心里火燒火燎的,油煎一般。理兒是這個理兒,可都是真金白銀呀,哪里就那么好湊呢?大日子也定下了。黃道吉日,又不好改。一則日子是請小別扭媳婦看的,臘月十六,大吉日,宜婚娶;二則呢,吹打啊車轎啊廚子啊碗盤啊都訂下了,賓客們都請好了,喜帖子,也都送出去了,要是再改,非得全亂套!還有一層,翠臺這個人,心性兒高,愛臉面,人前人后,不愿意露薄兒。這一鬧,還不讓人家白白看一場好戲?如今這芳村,人心都涼薄了,遇上事兒,旁人是添言不添錢。是苦是咸,是酸是辣,都得自己一口一口去嘗。思來想去,翠臺就咬咬牙,讓根來去買輛二手車。根來說,有錢就買新車,沒錢干脆不買。二手車!翠臺就罵。罵根來窩囊廢,罵如今這時氣壞,罵完狗,又罵雞,罵著罵著就哭起來??拮约旱拿匏廊サ挠H娘,怎么就那么狠心腸,把她扔在這個世上受苦,卻撒手不管了。根來也不回嘴,也不勸,任她哭。怎么勸?沒法勸。錢是人的膽。沒有錢,說出來的話都是軟的,說一句錯一句,說一百句錯一百句。好像是,烈火上烹油,越燒越爆。
哭了一場,翠臺去了妹妹家。
芳村這地方,多做皮革生意。認真算起來,也有二三十年了吧。村子里,有不少人都靠著皮革發了財。也有人說,皮革這東西厲害,等著吧,這地方的水,往后都喝不得了。這話是真的。村子里,到處都臭烘烘的,大街小巷流著花花綠綠的污水。老輩人見了,就嘆氣,說這是造孽哩。嘆氣歸嘆氣,有什么辦法呢。錢不會說話,可是人們生生被錢叫著,誰還聽得見嘆氣?上頭也下過令,要治理。各家各戶的小作坊,全都搬進村外的轉鼓區里去。上頭口風兒松一陣,緊一陣,底下也就跟著一陣松一陣緊。后來,倒是都搬進轉鼓區了,可地下水的苦甜,誰知道呢?
翠臺的妹妹素臺,開著一家皮具廠。樓房住著,汽車開著,做美容要到大谷縣,買衣裳要上石家莊,家務活兒呢,雇人做,成天價耷拉著兩只手,油瓶倒了不扶。在娘家的時候,素臺喜歡偏頭疼。念書也頭疼,干活兒也頭疼。窮人生了個富貴病,只有好吃好喝養息著。翠臺頂看不上這個妹妹。可有什么辦法呢,人強不如命強。自小看不上的妹妹,偏偏就有這樣的好命。妹夫吧,人倒還厚道,本事又大,人樣兒又好,就是有一樣兒,怕媳婦。也不知道這個病秧子似的妹妹,怎么就能把這樣的男人拿得住。
素臺見姐姐上門,紅腫著一雙眼睛,便知道有事。故意地東拉西扯,不入正題。翠臺看著她一臉白花花的面膜,妖精似的,搖頭擺尾的樣子,便恨得咬牙。有心要走,又惦念著自己的心事,也只有強顏賠笑著,盡把好聽的話說給妹妹聽。夸她白了,又夸她衣裳好看,那串珍珠項鏈,好大顆呀。嚕里嚕蘇,說了一籮筐。素臺到底年紀輕,沉不住氣,忍不住道,說吧,姐,多少?翠臺本就心虛,被她這么單刀直入一點破,騰的一下就把臉飛紅了,半晌才道,那啥,大坡的事……人家閨女要車哩……素臺說,要車,要車就給人家買唄。如今都興這個。四個轱轆的,就是比倆轱轆的跑得快。翠臺知道妹妹的脾氣,只好軟下身段,賠笑道,總不能為了一輛車,把親事黃了。旁人我也張不開嘴,就只有再——素臺笑道,看你拐彎繞圈的,白繞了二里地,真是。說著到梳妝臺前,拉開抽屜,把一張卡扔過來,說這是十萬,你看夠不夠?翠臺忙說夠了夠了,這還不夠?心里頭怦怦怦怦跳著,臉上一片滾燙。那卡硬硬的在手掌心里硌著,像小烙鐵,烙得她手心里熱熱的,出了汗。拿了錢,也不好立馬就走,便又東拉西扯的,說起了爹。翠臺說剛把爹的床單被罩換洗了,素臺說噢。翠臺說前天趕集,給爹買了一雙鞋,爹好穿布鞋,可如今的人,哪里有閑工夫做鞋呀。素臺說噢。翠臺說,那啥,娘的忌日快到了,你忙你的啊,知道你忙,空兒缺。到時候我去墳上燒把紙——其實能頂個啥呢,都這么多年了。素臺說噢。翠臺見她忙著弄那白花花的面膜,只好訕訕笑道,那啥,你忙,我先走了。素臺對著鏡子說,不在這兒吃呀?
把媳婦娶回家,翠臺的一顆心略略放下些。
村里人見了,都夸新媳婦模樣好、性子好,又夸翠臺好命,年紀輕輕的,倒當上了婆婆。翠臺就笑。喜針也是同年娶的新媳婦,聽了人夸,就撇撇嘴道,說什么好命不好命的話!如今這世道,不是婆婆使媳婦,倒是媳婦使婆婆。翠臺忙朝院子里張了張,小聲道,別亂說。這話讓人聽見,不好聽。喜針說,聽見不聽見,誰不清楚?這世道!翠臺不敢再接話茬。喜針是根炮捻子,一點就著。人呢,又張揚,蝎蝎螫螫的。嘴又碎,話又多。不知道哪句話傳到新媳婦耳朵里,就不好了。再怎么,婆婆和媳婦,還隔著一層肚皮嘛。
新媳婦叫愛梨。當初提親的時候,翠臺便覺得這名字不好。離呀離的,不吉祥。有心要改,卻又有些不敢。芳村這地方,新媳婦進門,改名字的倒是不少。可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比方說,叫平俊的,因了婆家叔叔叫平起,沖撞了一個字,就得把這個字改了,要是恰好妯娌或小姑子叫雙芬,那就改作雙俊。人們雙俊雙俊地叫,一叫便叫了一輩子,倒把原先娘家的名字忘記了。翠臺把這事同根來商量,根來說,哪那么多事兒?翠臺說,那你說,就不改了?根來說,改啥改?我看就挺好。翠臺撇嘴道,人家叫一聲爸,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根來氣道,你胡吣個啥?
有性急的孩子在放炮,噼啪,噼啪,噼噼啪啪,把寒冽的早晨震得也恍惚了。門楣上方掛著彩,在風中顫動著,索索索,索索索,像是喜歡,又像是緊張。翠臺張著耳朵聽一聽,一點兒動靜沒有。大門高闊軒敞,翠臺立在門楣下,倒有一種格外渺小的感覺。這大門,還是她一手定做的。請了方圓幾十里最好的木匠,好煙好酒好飯菜,圖的是什么?還不是人家的好手藝。這大門,這門神,這彩,這房子的一磚一瓦,這新房里的一針一線,哪一件不是經了翠臺的手,花了翠臺的心思?從轟轟烈烈地置地蓋房子,到戰戰兢兢地提媒相親,熱熱鬧鬧地迎娶進門,這中間,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怎么到如今,好像是,房子成了旁人的房,家呢,也成了旁人的家,她翠臺,倒成了一個外人,大清早的,立在人家的屋檐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是進退兩難了。
遠遠地有人過來,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摔跤。翠臺趕忙又把門環扣一扣,嘴里叫大坡——大坡喔——那人漸漸走近了,才看清是香羅。香羅穿一件皮大衣,貂皮領子毛茸茸的,在寒風里顫巍巍抖著,顯得又風騷,又富貴。翠臺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舊棉襖,臉上熱了一下,剛要搭訕,香羅卻開口了。香羅說,這是叫大坡他們?翠臺說,是呀,叫他們吃飯。香羅說,還沒起?翠臺說孩子嘛。翠臺說孩子們覺多,筋懶。香羅嘎嘎嘎嘎笑起來,說這個時候,蜜糖似的,正黏糊哩。翠臺說可不是。香羅說,三茶六飯伺候著,看把他們慣得。翠臺臉上有點掛不住,她在棉襖兜里摸索了一時,掏出手機就給大坡打電話。一個閨女在里面說,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翠臺心里惱火。當著香羅,大坡這是啥意思嘛。
香羅看她急吼吼的樣子,便笑了一下,說如今的小年輕兒——香羅頓了頓,說如今的小年輕兒,自在呀。翠臺正想著替兒子分辯,香羅又說,大坡過了年還走不走?舍不舍得走?翠臺說,有什么不舍得?香羅說,這么俊個小媳婦,舍得走才怪。翠臺心里不自在,剛要開口,香羅又說,趕明兒我跟大全遞一句,愿意的話就去他廠子里干,到底一個村子,來回近便些。翠臺腦子里亂哄哄的,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正心里糾纏著,香羅身上的手機唱起來,香羅接了,嗯嗯啊啊地應著,沖翠臺擺了擺手,一扭一扭地走了。
翠臺看著她的背影,心里百般滋味。香羅的高跟鞋一歪一歪的,走得艱難。翠臺心想,大雪天的,何苦。
論起來,這香羅是翠臺的堂妯娌。香羅的名氣大。在芳村,有誰不知道香羅呢。就是在整個青草鎮,香羅恐怕也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物。香羅的名氣,倒不是因為她的好看,用芳村人的話,香羅撩人。香羅的男人根生,又是個軟柿子,被香羅拿捏慣了的。這些年,怎么說,家里的吃穿用度,也是全靠了香羅。香羅在芳村蓋了新房,高墻大院,鐵桶一般。香羅還在縣城置了樓房,買了汽車。有時候,根生倒是想說,嘴里卻沒了舌頭,張張嘴,也就咽下去了。芳村人呢,見人家日子過得火炭一般,倒都心服口服了。怎么說呢,這世道,向來是笑貧不笑別的。
香羅在縣城開了一家發廊,叫作香羅發廊。發廊白天做頭發,晚上就神秘了。有人說,這香羅,怕是要發了。也有人說,這是本事。有本事你也開一家?芳村的女人們,雞一嘴鴨一嘴的,是說笑的口氣,聽上去,仿佛是看不上,卻又有那么一點酸溜溜的味道。香羅的衣裳,是領導芳村時尚新潮流的,香羅的頭發、香羅的首飾、香羅的化妝品,都是芳村女人們學習的榜樣。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芳村女人們的語氣,都漸漸一致了,話里話外,全是奉承的意思。人家香羅——這是她們的口頭禪。男人們呢,便是另一種口氣了。在這種事情上,男人們都是心領神會的。香羅是芳村的媳婦,忌諱自然更少些。若是芳村的閨女,便又兩樣了。男人們向來是有一肚子的壞腸子。有嘴巴淺,不沉著的,便忍不住賣弄起自己的見識來。大家都哄笑了。有什么辦法呢,女人和女人,硬是不同。人家香羅,都四十出頭的人了,哪里像!
想當年,翠臺同香羅,是同一年嫁到芳村。同年的新媳婦,又是本家,自然也就更親近些。她們兩個,誰不知道誰?新媳婦,在婆家難免有些拘束,男人們大大咧咧的,只知道粗魯,哪里在乎女人的心思呢。她們是妯娌,她們的婆婆呢,也是妯娌,她們的緣分,怕是早就種下了吧。她們又都生得好模樣。用芳村人的話,這妯娌倆,一個金盤,一個玉碗,一碰叮當響,當真是好聽得很。私下里,她們一起做針線,做伴兒趕集,一些個閨房里的體己話兒,也是頭碰頭地說過的??墒?,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們就漸漸生分起來了?好像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翠臺想了想,到底是想不起來了。
遠遠地,有豆腐梆子在敲。幫幫幫,幫幫幫,幫幫幫。翠臺心里盤算著,是不是買一塊豆腐,中午燉菜吃。轉念一想,臘月二十三,小年兒,怎么也該包頓餃子,才像樣兒。有新媳婦呢??礃幼樱瑦劾嬉彩莻€好吃餃子的。那一回,前前后后,大約吃了有一碗多吧。能吃好。翠臺見了飯量好的,就喜歡得不行。大坡飯量就好,不像二妞,吃貓食似的,看了叫人著急。二妞說是年二十九回來。翠臺掰著指頭算了算,今天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滿打滿算,統共還有六天。有什么要緊的工作,非要熬到年根兒底下呢?二妞說,城里人都這樣,過年放假短,就這幾天。二妞在電話里聲音脆生生的,小鈴鐺一般。翠臺知道辯不過她,便嘆口氣,道,那你給我帶個女婿回來。那頭二妞就不吭聲了。
手機滴滴兩聲,是根來的短信。根來說小劉家莊的老舅歿了,他得去吊個紙。翠臺抬頭看看新房子的大門樓,紅喜字索索索索響著,里面還是沒有動靜。她剛要舉手叩門環,想了想,到底還是罷了。
薄薄的寒霜輕輕地籠著,雪光映著天色,明晃晃的,叫人有些眼暈。樹木的枯枝印在雪的背景上,仿佛畫上去一般。鳥窩大而蓬松,像是結在枝丫間的肥果子。不知道是老鴰窩,還是別的什么窩。雪地上,已經有了零零落落的腳爪子。大紅的鞭炮紙屑,落在白雪上,梅花點點,煞是好看。翠臺走得心急,微微出了一身細汗。到了家門口,看見喜針正關門出來。喜針拎著一只老母雞,見了她便說,回來了?我去小令家換只紅公雞。翠臺說,給誰許的呀,這是?喜針說,還有誰?小子唄。一顆心掏出來,白喂了狼。翠臺笑道,自己生養的孩子——看你說得。喜針嘆口氣道,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哪。
早飯還在爐子上煨著。有年糕,有烙餅,還有一碗雞蛋糕。蒜薹炒肉盛在盤子里,是特為孩子們做的。新媳婦,總不見得叫人家跟著頓頓吃大白菜。左等右等,不見孩子們過來,翠臺就掀鍋掰了塊饅頭,潦草吃了。紅公雞在籠子里咕咕咕咕叫著,脾氣很壞的樣子,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已到。這紅公雞是給大坡許的。大坡自小身子單弱,三災六病的,翠臺生怕這孩子不成人,就到村西小別扭媳婦那兒燒香許愿。小別扭媳婦是芳村有名的“識破”,那一回,小別扭媳婦特意請了菩薩下來,替翠臺許愿,許的是一年一只紅公雞,求菩薩保著大坡四時平安,長大成人。從當年開始,一直許了二十一年。二十一歲上,也就是今年,大坡娶親。翠臺暗自喜歡,趁著臘月二十三祭灶,燒香還愿。這還愿的雞,須得是大紅公雞,錯不得。因此上,到了年關,紅公雞就格外地珍貴。翠臺這紅公雞是自家養的,左挑右揀,十分用心?;鸺t的雞冠子,火紅的雞翎子,又漂亮,又威武。翠臺琢磨著,先在菩薩前上供,再在灶王爺前上供,也不知道,這菩薩和灶王爺有什么先后沒有。禮多人不怪。想來各路仙家也是如此吧。上完供,等根來后晌回來,把這雞殺了。
肉餡子是現成的,翠臺又剁了半棵白菜。一面剁,又想起了香羅的話。大坡原先在城里打工,如今娶了親,按理是不該再走了。新媳婦家,扔在家里,使不得。私心里,翠臺也想早點抱孫子。趁現在年紀還不算大,有力氣幫他們帶。還有一層,如今的芳村,也不比從前了。兩口子鬧意見的忒多?,F如今的年輕人,見識也多,心眼兒也活,心又野,膽子又肥,一言不合,動不動就離。這兩年,村子里有多少鬧離的?婚姻大事,簡直兒戲一般。這世道,當真是亂了。要是大坡去了城里,小兩口離別久了,難保不生事。要是不去呢,難不成就在家里守媳婦,白閑著?蓋房娶親,一樁連著一樁,把家底兒都掏了,坐吃山空,是萬萬不成的。要真能去大全的廠子,倒是好極了。大全是誰?大全是芳村的大能人,首富,身家財產,誰能猜得透?要是同大全比起來,素臺家那廠子,頂多是個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來了。芳村人都說,大全上頭有人,要不然,怎么能這么順風順水?也有人說,大全這家伙,上頭有人沒人倒說不好,恐怕是,底下的人太多了,夠他忙!大全這家伙!人們說這話的時候都笑,卻也是恨恨的。翠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臉上就滾燙起來。這一回,恐怕是要求一求香羅了。
香羅。翠臺很記得,剛嫁過來的時候,香羅的樣子。那時候,芳村已經興起燙發了。香羅頂著一頭生硬的燙發,穿著大紅對襟綢子小襖,說話就臉紅,羞澀得很。芳村這地方,洞房鬧得厲害。香羅生得俊,根生又是個木頭人,每天被那些混賬男人為難著,翠臺看不過,就叫根來過去轟他們。根來魁梧,嘴巴又好使,三言兩語,就替香羅解了圍。那陣子,對根來,香羅簡直依賴得緊,一口一個根來哥,叫得不知道有多甜。根來比根生大兩歲,可不就是根來哥嘛。然而落在翠臺耳朵里,竟好像是聽出了一些別的滋味來。新婚小夫妻,最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時候。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翠臺心里就生了芥蒂,覺得,香羅的那一聲根來哥,實在是太甜了一些。還有,香羅那眼風、那身段,甚至那咯咯咯咯的笑聲,都沒有先前那么讓她喜歡了。私下里,趁著根來興致好,翠臺也審問過他,自然是旁敲側擊的,然而根來是個直筒子,哪里懂得翠臺肚子里的九曲十八彎呢??粗鶃頋M頭霧水的呆樣子,翠臺一面心里暗喜,一面索性嚴刑拷問,問著問著,根來便惱了,扯過被子把頭蒙住,不理她。翠臺看著紅綢子被子下面那一個威武的人兒,又是喜歡,又是安慰,好像還有那么一點微微的不甘心,不甘心什么呢,她也說不出。
根來回來的時候,翠臺已經快把餃子包好了。根來的鼻尖通紅,去了帽子,頭上熱騰騰的,冒著白氣,進門便問,大坡他們——吃了?翠臺不理他,只管低頭搟皮兒。根來說,問你哩,大坡他們,還沒過來呀?翠臺沒好氣,把搟面杖咣當一下戳在案板上,說人家還沒起哩。有本事你去請?根來說,沒起就沒起嘛。大冷天的,多睡會兒。翠臺說,睡吧,多睡會兒。最好就睡到天黑,省飯了。根來說,你看你,這么大火氣,吃了銃子兒似的。翠臺說,等會兒他們來了,少在這兒充好人。慣得他們!
芳村的風俗,臘月二十三,祭灶。這一天,灶王爺要上天。上哪兒去?當然是上玉皇大帝那里去,是復命的意思,用現在的話,叫作述職。灶王爺掌管人間的煙火,辛苦勞碌了一年,是該要好酒好菜恭送他老人家。上供的供品,除去雞鴨魚肉,還有一樣萬萬少不得。一種甜食,叫作糖瓜的,又黏又甜,粘在牙上,半天下不來。這糖瓜的意思,是粘住灶王爺的嘴巴,防著他到了玉皇大帝那里,說人間的壞話。這幾年,也不知為什么,糖瓜這東西竟漸漸少見了。好像是,人們覺得糖瓜太平凡了些,肥雞大鴨子有的是,盡著給仙家上供就是了。也好像是,人們都忙,灶王爺說不說人間的壞話,也都顧不得了??傊?,在芳村,糖瓜幾乎是已經絕跡了。
翠臺督著根來殺雞,一面同他說起了香羅的話。根來說,大全?根來說,大全的廠子門朝哪邊開?人們削尖腦袋擠破了頭,哪里就輪得上咱們呀。翠臺說有香羅哩。香羅開了口,大全能不買香羅的賬?根來說,那也說不定。大全可不是個善茬。翠臺說,一物降一物嘛,香羅是誰?大全說,什么話!看你這張嘴。翠臺斜了他一眼,說怎么,眼饞了?根來氣得把雞往地下的盆子里一扔,說你這是啥話嘛。
鞭炮聲漸漸稠起來。晌午了,人們都趕著打發灶王爺上路。臘月里天短,一晃就是一天。年前忙碌,一天有一天的事。大坡的手機關機,愛梨的手機也關機。翠臺心里有些急躁,待要打發根來去叫,又深覺得不妥。鍋里的水眼看就要開了,餃子在蓋簾上,一排一排的,等著下鍋。這倆孩子,真叫人不省心。大坡自然有大坡的不是。男人嘛,在這個上頭貪戀些,也是尋常事。說起來,愛梨就是不懂事了。新媳婦家,像什么樣子!大早起的,叫公公婆婆白等著,也不害臊!這愛梨,看上去穩穩當當,最像個知書達理的,不想卻是這樣的不像話。大坡呢,也不爭氣。在媳婦面前,看那一副低三下四的樣子!跟在人家屁股后頭,寸步不離,果然是個媳婦迷。飯桌上,當著眾人,也不知道避諱。給搛菜不是,給盛飯不是,慌得什么似的。兩個人,你一眼,我一眼,眉來眼去的,成什么體統!芳村有句話是怎么說的?兒想娘,想一場;娘想兒,天天想。這是老理兒。喜針就常常嘮叨,兒女是冤家??磥磉@話是對的。兒女們,害得人白操一世的心,卻是替人家養的。不是冤家又是什么?還有二妞,從一尺多長,把她養大,供她吃,供她穿,供她念書考大學。如今又怎么樣?隔山隔水,白在電話里哄她,一年里頭,能回來幾趟?
水開過幾個滾了?;鹈缱犹蛑伒?,一下一下地,金舌頭一般。翠臺說,煮!煮餃子!等啥等?誰都不等!咱們吃!
就煮餃子。一面吩咐根來到院子里點鞭炮。翠臺撈了頭一碗餃子,到灶王爺跟前上供。整雞都擺好了,還有新鮮果木,還有蒸的面三牲,雞、魚、豬頭,活靈活現的,統統點著大紅的胭脂,十分地好看。翠臺舀水凈了手,拈香點上,跪在那里念念有詞。院子里,根來的炮聲震耳,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啪,噼啪,噼啪啪。香火繚繞,彌漫了一屋子,翠臺的一顆心反倒靜下來。一年一回的祭灶,可不能心亂。翠臺禱祝了半晌,方把那貼了一年的灶王爺恭恭敬敬掀下來,點火燒了,送他老人家上天。
祭灶完畢,兩個人就吃餃子。少了小兩口,這餃子就吃得寡淡,沒滋沒味。根來又拿出手機來撥。翠臺見了,說打什么打?愛吃不吃!兩個人默默吃飯。忽然聽見對門喜針的大嗓門,哇啦哇啦的,像是在跟誰吵架。翠臺張著耳朵聽了聽,卻是喜針同那新媳婦。婆媳兩個,你一槍,我一劍,打得熱鬧。說了一會子,喜針平日里那一張碎嘴卻啞了,嗚嗚咽咽的,只是哭。那新媳婦,聲音不高,倒是一句一句的,刀子一樣,鋒利得很。翠臺要起身出去,被根來拽住了。去啥去,根來說,家務事,清官都斷不了,你怎么勸?翠臺剜了他一眼,就到院子里去。
墻根底下,是一片菜畦,平時都蔥蔥蘢蘢的,眼下這季節,厚厚地覆了一層雪,顯得荒涼得很。對門的聲音漸漸沒有了,自始至終,也沒有聽見旁人的動靜。墻頭上,幾根茅草東倒西歪的,在風中瑟瑟抖著。院子里停著根來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只籃子,籃子里頭想必還有吊紙用的供享。如今的白事,人們也都潦草了。要在從前,必得正經八百地蒸供,盛在大簸籮里,由兩個人抬著,去喪主家吊紙。而今,卻都是一只籃子了事。里頭放幾個饅頭,有時候有一盒煙,有時候沒有。馬馬虎虎的,哪里有吊紙的樣子?車輪子上沾滿了雪泥,村路上怕是不好走。大坡的摩托車在西屋里鎖著。有了汽車,摩托也不怎么騎了。汽車呢,就在大坡他們新院里停著,亮閃閃的,排場得很。對這大鐵家伙,翠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懼怕,也不單是懼怕,是又怕又恨。莊稼人,要這汽車有什么用呢,難道像香羅素臺她們那樣,去城里買衣裳做美容?真是瘋了。墻那邊,電視機里有個閨女在唱歌,捏著個嗓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嗓門很大,把喜針的哭聲都湮沒了。遠處有誰家的鞭炮,噼噼啪啪好一陣子,院子里的麻雀驚得撲棱棱亂飛。
天陰沉沉的,風又冷又硬,是北方的臘月天。洗完衣裳,翠臺打算去爹那邊轉一趟。正要出門,屋里電話響,翠臺慌忙跑去接了。卻是香羅。香羅問翠臺這兩天有沒有空,翠臺趕緊說,有空有空。答得有點急,自己倒先紅了臉。香羅在電話那頭卻把話岔開了,香羅說,不是我說你,才多大,打扮得老婆子似的。翠臺辯解不是,謙虛不是,心里虛得不行,一時啞在那里。香羅又說,根來哥忙不忙?香羅說根來哥要是不忙,咱們也到城里吃他一頓,現在正放那個電影,叫什么來著?哎呀你看我這腦子,好看得很哩。翠臺剛要說話,香羅卻又扯起了閑篇,說的都是城里的趣事。翠臺正聽得津津有味,香羅卻哎呀呀叫起來,鍋里燉著排骨哩,光顧說話了,倒給忘得干凈!說著就掛了。
剛放下電話,根來回來了。進屋就問,大坡他們,還沒過來呀?翠臺見了男人,氣不打一處來,一下子就把手里的一把笤帚扔過去,抽抽搭搭哭起來。根來納罕道,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誰又惹你了?翠臺只是哭。根來說,我去叫他們!不像話!說著便往外走。翠臺也不攔他,嘴里卻抽泣道,你要敢去,我就死給你看!根來看著她一臉淚水,嚇得不敢吭聲。
正鬧著,院子里有人說話,是大坡他們!翠臺趕忙擦眼睛,吩咐根來點火煮餃子,一面飛快地在冷水里擰了塊毛巾,一下子捂在臉上。
臘月里的水,冰涼。翠臺靜靜地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