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高杰已背著藤筐立在后山泉眼旁。
雪球的三只幼崽在草甸上追逐露珠,銀灰色皮毛沾滿碎金似的晨光。他掬了捧泉水抹臉,水珠順著新修的竹渠蜿蜒而下,在曬谷場邊聚成個清澈的小潭,這是昨夜與父親用青石板砌成的。
“哥!”高雄赤著腳跑來,虎頭帽歪在耳后,手里攥著根炭條。
高杰蹲下身,教他在青石板上畫下歪扭的“水”字。雪球幼崽們爭相用爪子去夠炭跡,在石板上踩出一串梅花印。
母親挎著竹籃來送朝食時,正瞧見父子三人圍坐在泉邊。
父親用剝皮刀削著竹哨,高杰握著弟弟的手臨摹《千字文》,雪球伏在竹渠旁盯著水底游魚。新烤的蕎麥餅裹著野蔥醬的辛香,驚醒了潭邊打盹的草蛇。
午后高杰翻出李府帶回的狼毫筆,蘸著鍋灰水在祠堂土墻上畫《耕織圖》。高虎爹扛著犁頭路過,忽然駐足:
“這水車樣式新鮮,比鎮里鐵匠鋪打的還巧!”
“明日我砍些毛竹試試。”高杰在轉輪處添了道墨線。
雪球幼崽們追著滾落的松果撞翻顏料罐,靛藍汁液潑在墻角,倒成了畫中耕牛的瞳仁。
暮色染紅晾曬的草藥時,高杰在柴房發現個落灰的木匣。
掀開蓋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少爺贈的《農政全書》,書頁間夾著曬干的紫云英,他在李府院墻根偷偷采的。
母親舉著油燈進來,光影搖曳中,書頁上的批注與父親劈柴的節奏漸漸重合。
月升東山時,父親將磨利的柴刀遞來:
“明日進山獵冬貉。”
雪球聞聲豎起耳朵,三只幼崽立刻滾作一團,把晾在竹篩里的山核桃撞得滿地亂蹦。
高雄追著核桃滿院跑,虎頭帽的瓔珞掃過窗臺,驚醒了腌菜缸里沉睡的星光。
高杰枕著松香入夢時,聽見雪球在院中輕吠。月光漫過新砌的泉眼,在水面寫下粼粼的“家”字,又被游魚攪碎成銀箔。
暮色剛染紅村口老槐樹,高家院里已飄出炸丸子的焦香。
高雄踩著板凳往檐下掛魚形燈籠,凍得通紅的指尖勾著竹篾,燈籠穗子掃過雪球銀灰的背毛,驚得三只半大狗崽撞翻了晾蕨菜的竹匾。
“慢著些!”母親掀開鍋蓋,蒸騰的白霧裹著八寶飯的甜香涌出門簾。
父親在院角劈松柴,斧刃破空的脆響驚飛了偷啄臘腸的麻雀,臘腸上凝著的冰碴簌簌落下,正巧跌進高杰研墨的陶碟。
酉時三刻,祠堂方向傳來第一聲爆竹。
高雄攥著高杰裁剩的紅紙頭往灶膛跑,火星子濺在紙面燒出個歪扭的“福”字。雪球叼著幼崽后頸皮往堂屋拽,狗崽們滾成毛球撞翻了供桌上的蜜供,金黃的糖絲粘了高雄滿手。
“祭祖!”父親渾厚的嗓音驚得梁上灰雀撲棱棱亂飛。
供桌正中擺著父親獵的鹿頭,鹿角系著紅綢,眼窩里嵌的野山楂還掛著霜。高雄踮腳往香爐插松枝時,雪球突然立身搭上他肩頭,濕漉漉的鼻尖正對著祖宗牌位上的“高”字。
年夜飯擺滿榆木方桌時,村東頭忽然炸開漫天煙花。
高雄扒著窗欞瞧見高虎爹在曬谷場舞龍燈,翻飛的龍須掃過李寡婦家新糊的窗紙,惹得滿村哄笑。腌篤鮮在砂鍋里咕嘟冒泡,麂子肉炒冬筍的油星濺到《千字文》上,把“家”字潤得發亮。
子時的更鼓撞碎夜色時,高雄縮在高杰懷里數炮仗。
雪球幼崽們頂著酸菜葉從缸里探出頭,金紅炮衣落滿稻草堆,恍如李府年節時鋪的猩紅氈毯。父親摸出串銅錢,永樂通寶在火光中映出細密的魚鱗紋,正是那年高杰捎回的賞錢。
五更雞鳴前,母親納完最后一針鞋底。高雄枕著高杰的腿酣睡,口水在哥哥新裁的棉袍上洇出個元寶印。
雪球伏在門檻守歲,銀灰毛發沾著炮竹碎屑,像披了身星子。檐角冰凌滴落新年的第一滴水,正巧落在供桌邊的空酒盅里,叮咚聲驚醒了梁間燕巢里沉睡的春意。
晨霧漫過后山松林時,高杰正將新伐的毛竹劈成篾條。露水順著竹葉滴在改良過的犁鏵上,鐵刃映出他掌心新磨的水泡。父親在溪邊試水車,榫卯咬合處發出吱呀輕響,驚得飲水的山雀撲棱棱掠過水面。
“哥!魚苗翻肚了!”高雄赤腳奔來,褲腿沾滿塘泥。
高杰撂下柴刀往魚塘跑,見水面浮著層柳絮般的白膜。雪球幼崽們追著翻肚的鯽魚撲騰,把剛栽的茭白苗踩得東倒西歪。
父親蹲在入水口,兩指捻起把塘泥:
“上游漂來的桐油渣。”
高杰望著溪面泛起的七彩油花,想起前日遇見的貨郎擔子,那些漆桶在烈日下蒸騰的怪味。
二人連夜挖了條引水渠,用鵝卵石壘出過濾層。高雄抱來蘆葦桿插在渠邊,嫩根須像張開的網。晨光初現時,新渠引來山澗清泉,魚群在晨霧中躍出水面,鱗片撞碎霞光如撒金。
谷雨那日,高杰在竹林試制新式拋秧機。
竹片彎成的滑道帶著秧苗簌簌落下,間距竟比老把式手插的還勻稱。高雄追著滑落的青苗奔跑,鹿皮靴在泥田里印出串小月牙。雪球幼崽們把秧盤當船劃,銀灰毛發沾滿泥漿,倒像披了件蓑衣。
母親送午飯時,藤筐里裝著艾草粑粑。
高雄掰了塊喂魚,驚見草魚竟躍出水面爭食。父親在塘邊支起竹架,野葡萄藤順著支架瘋長,半月后便結出青果,陰涼處成了魚群避暑的好去處。
立夏前夜暴雨突至,高杰冒雨加固塘堰。
閃電劈開夜幕的剎那,他望見上游漂來段腐木,虬結的樹根間纏著漁網殘片。雪球突然狂吠著沖入激流,叼回條肚皮鼓脹的母魚。剖開魚腹時,金黃的魚卵流了滿盆,在油燈下如星子閃爍。
魚苗入塘那日,高雄在岸邊種下圈鳳仙花。
父親用箭矢改制了溫度計,竹筒里裝著隨氣溫漲縮的蜂蠟。母親熬的魚頭湯成了引子,混著苜蓿碎撒進塘中,惹得鄰村的貓兒夜夜蹲守籬笆外。
蟬鳴撕開盛夏時,改良水車已能自動投喂。竹筒轉輪舀起飼料又均勻潑灑,驚起的魚群將水面攪成碎銀。
高杰趴在小桌上寫《養魚經》,墨跡未干的紙頁被風掀起,正巧蓋住偷食的翠鳥。高杰望著漣漪間晃動的云影,忽然明白,這方魚塘盛的不僅是魚,更是滿天流云與四季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