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曉得,走進牛廄,要冒很大的風險。雖說艾蒂已衰竭得站都站不穩了,但牛角仍很堅硬犀利,那龐大的身軀,對付像你這么個乳臭剛干的娃娃,還是綽綽有余的。阿爸趕著牦牛群到新草場去了。阿媽到水碓房舂谷子去了。他們若在家,是絕不會允許你打開牛廄門欄的。家里沒人,院子空蕩蕩,發生意外,沒人來救助。但你還是毅然決然地跨進牛廄。
你不相信自己一年來的努力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你不相信過去和艾蒂之間親密的友誼已完全被仇恨沖得一干二凈;你不相信這么長時間艾蒂還沒看出你真誠的悔恨;你不相信生性忠厚的艾蒂果真要用你的命來血祭白月亮。
門欄的木軸發出吱吱刺耳的怪響,艾蒂緩緩抬起頭來,朝門欄張望。一瞬間,它癡呆黯淡的雙眼流光溢彩,像兩堆突然被點燃的篝火,迸發出駭人的光芒。那根已無力揮掃牛虻的尾巴也生氣勃勃地奓開了須毛。它抬頭望望湛藍的天空飄浮的白云,又急遽將眼光落回你臉,似乎想證實眼前的情景并非是幻覺。
“艾蒂,我來了。”你喃喃地說道,“我曉得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不該誤傷白月亮,更不該把你關在這里。”
艾蒂的反應比你想象的更猛烈。你剛跨進門欄兩步,它便騰地站了起來,牛頭高昂,兇神惡煞般地瞪著你。它的動作十分敏捷,四只牛蹄曲成弓形在地面麻利地一磕,身體便像有彈性似的升了起來,與早晨相比,宛如換了一頭牛。委靡的病態奇跡般地消失了,凹塌的肩峰在一瞬間極有氣派地聳隆起來。看得出來,它全部的生命都聚焦在復仇上了。
你仍一步步朝它走去。
突然,它一甩脖頸發出一聲長哞,聲音高亢雄渾,發自丹田,如嚎如吼,氣概非凡。長哞聲還在空中回蕩,它就勾緊牛頭,挺著一對琥珀色的牛角筆直朝你撞過來。這對牛角用仇恨磨過,被悲憤淬過,角尖閃爍著逼人的寒光。肩峰四周的黑色長毛朝后飄揚,映襯出沖擊的磅礴氣勢。
一股冷氣從尾尻沿著脊椎升上你的腦門,你全身冰涼麻木,幾乎不會動彈。回轉身逃出牛廄已經來不及了;牛廄空空連一棵可以藏身的樹也沒有。你不可能空手扳倒一頭瘋牛。剎那間,你后悔了。你不該如此冒失闖進牛廄來,它畢竟是畜生,不懂得微妙復雜的感情,它只曉得為它死去的牛犢復仇。這真是多余的憐憫和同情。你就要死了,牛角將在你裸露的胸脯捅出兩個血窟窿。你被極度的恐懼攫住整個身心,四肢僵木,望著艾蒂發呆。
艾蒂挾著風飛快沖到你面前,兩支牛角像出鞘的匕首直插你的胸脯。你絕望地閉起眼睛。奇怪,時間像凝固,半天沒出現肌膚被戳通撕裂的疼痛。你睜開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艾蒂后肢繃直前肢微曲身體向前傾斜,似乎仍在勇猛沖擊;牛脖子上的毛一綹綹豎直,兩側的胸肋隨著粗重的喘息聲猛烈起伏著,完全是一副牦牛同雪豹抵架的姿勢;寒光閃耀的牛角離你裸露的胸脯僅僅一毫米遠。
它及時停下來了。牦牛不愧是懂感情的動物,雖然恨你,卻不忍心傷害你。
一股暖流在你胸中激蕩,你伸出手,撫摸它憔悴的臉龐和枯瘦的肩胛,你的眼睛熱辣辣的,滾出一串淚。這是悔恨的淚,感激的淚。淚水滴在艾蒂額頭,順著長長的牛鼻梁漫進它的嘴唇。牛舌嚅動著,似乎在品嘗著淚的滋味。突然,它發出一聲長哞,聲音低沉喑啞,發自肺腑,如泣如訴,懾人心魄。它雖然是頭不會開口說話的畜生,但它什么都懂。它知道你不是有意傷害白月亮的;它知道你是出于無奈才把它囚禁在牛廄里;它知道你的內疚和悔恨;它也知道你是在冒著生命的危險打開牛廄門欄想拯救它的性命。它不能不恨你,也不能不愛你,強烈的愛和恨在它心里交織著沖突著,所以才會一見你就兇惡地舉著牛角抵撞過來,又在最后一瞬間勒住了自己的野性沖動。
你情不自禁抱住它碩大的牛頭,就像抱住一個受了委屈的伙伴。它龐大的軀體搖晃了一下,就像冰山被陽光泡酥了,四肢軟綿綿地站不住,咕咚跪倒在地上。它激情熄滅了,力氣耗盡了,長毛枯槁,肩峰凹塌,又恢復了原先病懨懨的神態,只有那雙牛眼,越來越清亮,泛起一片晶瑩,滾出兩顆淚珠。
“艾蒂,我對著神圣的日曲卡雪峰起誓,我一定給你找個稱心如意的伴,讓你生下活潑可愛的牛犢,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母牛!”你也跪在地上,捏著拳頭鄭重地說道。
“山娃子,快,朝自己身后的影子啐三泡口水,收回你剛才的誓言!”阿努大叔不知什么時候進牛廄的,站在你背后說。
“阿努大叔,我起的誓有啥不對嗎?”
“小孩子家不懂事。男人的誓言是蘸著血寫在他生命上的,可不是鬧著玩的。”
“阿努大叔,你放心好了,我就是用我的生命在起誓。是我誤傷了白月亮,我得賠它。我不收回我的誓言。”
“孩子啊,我用千年羊骨給艾蒂占過卦,它命中無崽,生一個就要死一個,你發了毒誓,將來后悔都來不及的。”
“我不信。你這是騙人。”
阿努大叔搖頭嘆息地走了。
你念過書,知道神漢是一種愚昧和迷信,你才不信阿努大叔有預測未來的本事呢。
艾蒂仿佛聽懂了你的誓言,默默注視著遠方的日曲卡雪峰,頷首致意。
說也奇怪,沒有灌湯藥,也沒有在牛屁股上扎針,艾蒂的病就不治而愈。它貪婪地嚼咬著你割來的草料,不到一個月,又變成一頭毛色光滑豐滿健壯的母牛了。
翌年冬天,艾蒂在火塘邊產下了一頭渾身漆黑,面頰上分布著四塊對稱白斑的小牛犢。你給這頭小牛犢起了個別致的名字:花面崽。
你連滾帶爬從安全地域又回到陰森恐怖的黑谷。你要搶在雪崩前把艾蒂引出黑谷。你發過誓要讓它做幸福的母親的,如果聽任它被雪崩埋葬,你的誓言就永遠也無法兌現了。你是個男子漢,男人的誓言濃如血烈如酒重如山,只有連狗都瞧不起的懦夫才會讓自己的誓言淡如水稀如云賤如草。
離艾蒂還有十幾步遠,你就輕輕抽出佩掛在腰間的長刀,藏在身后。這是一把鋒利無比的祖傳獵刀,曾剖開過狗熊的胸膛。冰雪濺落在薄薄的刀刃上,發出清脆的顫音。
你有把握把艾蒂引出黑谷。你摸透了艾蒂的脾性,它把花面崽視為自己的命根子,你當著它的面割斷了花面崽的脖子,不用邀請,它就會踩著你的影子瘋狂地朝你追擊。
你不是魯莽的孩子,在折回黑谷的路上你已觀察好了奔逃的路線和脫險的辦法。善良忠厚的艾蒂絕對想不到你會采取如此殘酷的做法。當你突然揮刀劈倒花面崽后,艾蒂一定驚呆發愣,而你卻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扔下沾血的刀拔腿就跑,等它清醒過來,彼此已拉開了好幾十米的距離。牦牛并不是善跑的動物,尤其上坡,龐大的身軀是一種累贅,很影響速度。感謝老天爺,從谷底到安全地域一路都是上坡。你是山里的孩子,爬坡賽跑是你的拿手好戲,你想你不會被艾蒂追上的。逃出黑谷后,山梁上就有一棵幾圍粗的冷杉樹,你可以爬到樹上避難。再進化一千萬年,牦牛也不會爬樹。在即將發生的這場性命攸關的人與牛的賽跑中,你覺得自己贏的希望是很大的。
山脊線的雪流夾雜著稠密的雪團冰塊,日曲卡雪峰上不時傳來悶沉如雷的轟響,那是巨大的雪塊在開裂在搖晃。雪塊的表層流動著一層不祥的青光,宛如打著哈欠已經醒來的青面獠牙的妖怪。黑谷里彌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艾蒂身上披著厚厚一層白雪,在雪團冰塊的襲擊下巋然不動,好似一座冰雕。
你心里很明白,你把艾蒂救出黑谷,它也絕不會對你感恩戴德,恰恰相反,你冒險救出去的將是不共戴天的仇敵。當你亮出背后的長刀,在艾蒂的眼里,你就是老虎就是雪豹就是豺狼就是屠夫就是妖魔。你已經誤傷了白月亮,又當著它的面殺死花面崽,這血仇恐怕一輩子也化解不開了。
這沒什么,你想。阿爸常說,男人活在世上總要受各種各樣的委屈。
又一串冰層開裂的響聲滾下黑谷,花面崽似乎預感到滅頂之災即將來臨,豎直柔嫩的脖頸,“哞哞”驚慌地叫著。艾蒂用粉紅色的舌頭在花面崽臉頰和腦門上不停地舔吻著,像是在告訴自己的寶貝,別怕,媽媽在你身邊。
多么感人的母親的慈愛,你握刀的手有點軟了。你從艾蒂背上抓起一把雪,狠狠抹了抹臉,抹去這多余的柔情。
你弓著腰撲上去閃電般朝花面崽豎直的脖頸砍了一刀。
盆形黑谷里耀起一道弧形的白光。
你的手臂一陣發麻,傳來牛骨被鋼刀斫斷的“咔嚓”聲。你看見花面崽的頭顱像長了翅膀似的飛離軀體,在空中打了個旋轉,穩穩地落到雪地上。
艾蒂震驚了,悲愴地長哞一聲,身上那層白雪霎時間被怒火炸得像群驚飛的白鳥。它又變成一頭黑牦牛,怒不可遏地朝你沖來。
你回過神來,撒腿奔逃。這是一步之遙的追擊,幸虧是爬坡,你手腳并用,使出吃奶的勁,才躲過了牛角的鋒芒。
你終于逃出了黑谷,同你預料的一樣,艾蒂盯著你的身影窮追不舍,也跟出了黑谷。你踉踉蹌蹌朝那棵傲立在山梁上的冷杉樹奔去。
你終于搶先幾步來到樹旁,你摟著樹干,往上攀爬,糟糕,樹干上掛著一層冰凌,你剛爬到樹半腰,一腳沒摳穩,吱溜又滑落下來。艾蒂嘴腔里噴出的那股腥臊的熱氣流灌進你的衣領。再繼續爬樹肯定會被牛角活活釘在樹干上的。你雙腳用力在樹上一蹬,身體斜斜地彈射出去。
“咚”,艾蒂的雙角深深刺進樹干,震得樹冠嘩啦啦顫抖,抖落一層暴雨似的冰凌雪塵。
你在雪地里打了兩個滾,爬起來沿著山梁往前跑。艾蒂發瘋般地追攆上來。
在平地上,牦牛奔跑的耐力和速度都要超過人。
你跑著跑著,突然覺得背后像被誰猛擊了一掌,身體輕盈地飛了起來,在半空中形成一條拋物線,剛好落在陡崖的邊緣,好險哪,再稍稍飛遠一些,就跌進黑谷了。你手撐著白雪想站起來,身體沉得像石頭,動都動不了。你曉得自己已被牛角撞著了,奇怪的是背部并不覺得疼,只是有點發麻,還燠熱得難受。你反轉手臂在背上摸了摸,摸到一層黏黏的液體,再擦擦眼前的雪,白雪變成了紅雪。
艾蒂氣咻咻地趕過來,威嚴地站在你面前,兩只牛眼可怕地發綠,迸射出兩股兇光。它又朝你垂下尖角。這可惡的畜生,還嫌撞得不夠嗎?這一次,牛角并沒刺進你的身體,而是探進你身體底下的雪層。牛脖上的肌肉擰成麻花。你明白了,這瘋牛是要將細長的牛角像鏟刀似的把你鏟起來拋進黑谷去!它是要在花面崽遇害的地方進行血祭。你受了重傷,匍匐在地上無力抗拒,只好聽任它擺布了。
牛角將你的身體抬了起來,就在這時,對面的日曲卡雪峰訇地傳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艾蒂從你身體底下抽出牛角,和你一起循聲望去,山峰上懸吊著的巨大的雪塊墜落下來,砸在半山腰上,碎成幾瓣,揚起沙暴似的雪塵。厚達數米的雪塵鋪蓋黑谷,眨眼工夫,黑谷里的巖石、灌木、小路和花面崽的軀體通通消失得無影無蹤。挺拔峻峭的日曲卡雪峰仿佛不堪忍受積蓄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冰雪的重負,不停地抖動身軀,山壁上的冰雪一片片一塊塊朝黑谷傾倒,黑谷里沸騰起翻江倒海般的雪浪,蔚為壯觀。
艾蒂站在陡崖邊緣,呆呆地看著。突然,它伸直脖頸朝黑谷對面的日曲卡雪峰哞叫了一聲。你從來沒聽到過如此綿長凄厲的哞叫,音調忽而高亢忽而低沉忽而嘶啞忽而圓潤,像是揪心的悲鳴,又像是靈魂的哭泣。你躺在地上,聽得毛骨悚然。
突然,它轉身站到你面前,朝你垂下倔強的頭顱。一條溫熱的濕漉漉的牛舌在你額角輕輕舔了舔。你看見,兩滴懺悔的淚從它茸毛密布的牛臉滾下來。
艾蒂,這沒什么,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張開嘴想說,卻說不出聲來,喉嚨里溢出一口腥熱的血。
驀地,艾蒂邁開四蹄跨出陡崖,朝黑谷沖下去。艾蒂,你這是要干什么呀?你想伸手去揪住那條蓬松的尾巴,但你已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了。日曲卡雪峰還在猛烈地抖落雪塊,黑谷差不多已被冰雪填滿。你看見,艾蒂琥珀色的牛角在冰雪上抵撞出一個窟窿,四條健壯的牛腿劃拉著,像條黑色的大魚,游向雪層深處。它一定是想趕回花面崽身邊。
艾蒂,快回來,生活還可以重新開始,我起過誓,會讓你養大一頭活潑可愛的小牛犢的。
又一片崩塌的雪撲進黑谷,窟窿不見了,黑色的大魚也不見了。黑谷盛滿了冰雪,隆起圓圓的穹頂。
你身體熱得要命,眼皮也睜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