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涼了半截。這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嘛。突然間,你心里涌動起一股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的委屈和憤懣。你腦袋熱辣辣的,有一種強烈的發泄沖動。你跳起來,從雪地撿起那根充作牛鞭的樹枝,猛烈地朝艾蒂身上抽打。
“你這喪失理智的渾蛋,你這不通人情的畜生,我讓你走,你就得走!你這頭笨牛蠢牛傻牛憨牛死牛瘋牛,你敢跟我頂牛,我就宰了你!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豢養的牲口,你的小命兒攥在我的手心。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死你!”
樹枝劈裂空氣發出尖厲的囂聲,艾蒂屁股脊背上牛毛飛旋,厚厚的皮囊上爆起一條條蛇狀血痕。它終于舉步走動了。看來,調教野蠻的畜生,暴力還是有效的,你想。你很快發現自己的結論下得過早了。艾蒂是在走,卻不是走出黑谷,而是走向漸漸漫過來的雪堆。
沿著山脊線傾瀉的冰雪川流不息,在離花面崽躺臥處十幾米遠的地方隆起一座雪堆,雪堆充滿活力,不斷向四周擴展延伸,邊緣已漫到花面崽身旁了。艾蒂走過去,像對付一匹威脅著寶貝生命的雪豹似的,用牛角拼命抵著雪堆,牛頭搖晃著,牛角與冰雪磨礪迸出一片寒光。牛角再尖利,也是無法同飄柔二合一的雪堆匹敵的。雪流越涌越兇,很快將花面崽半邊身子掩埋住了。艾蒂大概也覺得努力是徒勞的,中止了用牛角搏斗,緊挨著花面崽佇立在靠雪堆的一側,用自己龐大的身軀當做一堵結實的墻,為花面崽遮擋雪流。
你覺得自己被捉弄了,心頭的怒火突突上躥。你操起扔在雪地上的馱架,狠狠朝艾蒂砸去;馱架擊在牛腿上,發出木鼓般的震響;你不知從哪來的一股蠻力,把堅實的馱架砸成一堆碎木片。艾蒂趔趄,似乎要跪了下去,又掙扎著站穩了。你以為它遭到如此痛擊,會轉身向你還擊的,這倒不錯,你可以引它逃出黑谷。起碼它該扭過頭來朝你兇狠哞叫,以示不滿。可它既沒轉身也沒扭頭,仿佛你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只有那條被馱架砸中的牛腿,一會兒懸吊起來,一會兒又踏回地面,證明被砸得確實不輕。
你就像驕陽下的雪人,渾身發軟。你伏在艾蒂的背上,哭了起來。你知道你不該哭的,阿爸說過,男子漢的淚是用血做的,所以不該輕易地流。你已經滿十四歲了,山里的孩子早熟,你早已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可眼淚就是不聽話,像決堤的洪水,不停地流洶涌地流澎湃地流毫不知羞地流。你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真是個十足的窩囊廢。
你天天給關在牛廄里的艾蒂送草送水。你隔著木柵欄將清泉水倒進廄內的木槽,將鮮嫩的馬鹿草扔進廄內的竹筐。開始,它一見你走近牛廄,便怒不可遏地沖撞柵欄,即便餓得眼睛發綠,只要你還待在牛廄旁,就不吃你割的草不飲你背的水。你并不計較,天天精心飼養它。
半年后,它的態度逐漸緩和下來,見到你時雖然那雙牛眼仍然血絲通紅閃爍著冰涼的仇恨,但不再發瘋般地用牛角沖撞柵欄。你就是賴在牛廄旁不走,它也照樣咀嚼你投的草料飲用你倒的清泉。時間能沖淡仇恨,你想。你試圖作進一步的和解努力。
那天,你故意把草料投到你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柵欄邊,趁它低頭用舌頭卷食之際,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把鋼梳子探進廄去,輕輕梳理它身上的長毛。牦牛頂喜歡主人替自己梳毛。牦牛長著一身細密的長毛,能御寒,卻也容易孳生寄生蟲,曳地長毛還經常會被塵土草漿沾得臟兮兮亂糊糊,被梳理時便會覺得十分舒服愜意,半閉著牛眼做陶然狀。
相傳生性兇蠻的牦牛就是因為太喜歡人類替它們梳毛了,才收斂野性俯首甘為人類的家畜。你想通過梳毛來向艾蒂傳達自己誤傷白月亮后內心的悔恨,并祈求它的寬宥。你舉起鋼梳子才碰到艾蒂的背脊,突然,它粗壯的牛脖子猛地一擰,兩支牛角兇惡地朝你胳膊挑擊,你趕緊將胳膊從柵欄里縮回來;鋼梳子被牛角挑飛了,像只長尾巴丘鷸在天空作逍遙游。艾蒂沒挑中你的胳膊,氣得又用牛角在柵欄上瘋撞了一通。
你明白了,這段時間艾蒂之所以不再見到你的身影就沖撞柵欄,是它知道用栗樹圍起來的柵欄太牢固,它的牛角是無法捅得破撞得開的。艾蒂之所以當著你的面也吃草也飲水,大概是覺得不吃白不吃,吃飽了好有力氣來對付你。時間并不能消弭殺子的刻骨仇恨。
阿媽出主意說:“艾蒂是因為死了崽才變得野蠻的,要是它重新生了崽,瘋勁也許就會澆滅。我們傷了它一個崽,還它一個崽,誰也不欠誰的,兩清了。”
你覺得阿媽的話有點道理,不妨試試。兩個月后,牦牛進入了發情期。你特意從戛倫舅舅家的牦牛群里挑了頭綽號叫風流漢的公牦牛給艾蒂配種。風流漢八歲牙口,毛光水滑,屁股凸出一塊塊腱子肉,兩支褐色的寶角長著一圈圈橫棱輪嵴,美觀灑脫,很討母牦牛的青睞。
風流漢進廄時,艾蒂正神情憂悒地臥在角隅。風流漢站在牛廄中央,忽長忽短朝艾蒂發出哞叫,渾厚的穿透力極強的牛哞聲顯示它非凡的雄性氣概。緊接著,它那根蓬松如拂塵的尾巴翹向天空揮灑舞蹈,纖顫猛抖輕撩細甩左繞右彎上挺下鉤令人眼花繚亂,用牦牛特有的肢體語言訴說著愛的心曲。但艾蒂憔悴的牛臉上卻無動于衷,懶懶地瞥了它一眼,又低頭想它的心思。
風流漢不知是求偶心切,還是太過于自信,冒冒失失向艾蒂靠攏。艾蒂倏地站起來,慍怒的眼光隱含著殺機,搖晃著頭上的尖角,短促地“哞”叫一聲,似乎在說,你這個無賴,滾遠點,別來煩我,不然你會吃不了兜著走的。風流漢大概錯以為艾蒂的拒絕不過是一種雌性的忸怩,黏黏糊糊繼續朝前靠。艾蒂低著頭悶聲不響突然抵撞過來,風流漢猝不及防,脖子被牛角犁開了一條兩指寬的血槽,血流如注。艾蒂仍不罷休,又猛烈朝前沖擊,風流漢抵擋不住,在牛廄里繞圈圈奔逃。要不是阿爸掌握好時機突然打開牛廄木門,放它出來,后果不堪設想。
“這真是個餿主意,”阿爸一面用在石臼里搗爛的草藥糊在風流漢創口上,一面說,“舊賬未了,它哪有心思去談情說愛嘛。可惜了這條公牛,怕是三個月不能配種了。”
阿媽神情沮喪,從牙縫里迸出一句:“這真是條油鹽不進的瘟牛!”
你拉著前來幫忙的阿努大叔的手,央求道:“大叔,你給艾蒂施點魔法,讓它不要再記我的仇了,行啵?”
阿努大叔是猛犸寨的神漢,誰家有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去跳神。他會用兩只熟雞蛋一只生雞蛋來扶乩占卜預測兇吉。可這一次阿努大叔也似乎無能為力了,摸著絡腮胡子苦笑著說:“傻孩子,你大叔要真有這等魔法,早就施展了,還要等你來求嗎?”
“阿努大叔,你一定要教教我,用啥辦法才能讓艾蒂原諒我的過失。”
阿努大叔沉思了一會兒,輕輕地說:“牦牛是通人性的,它曉得自己被關在牢籠里了,這心頭的怨恨怕會是越積越重了喲。”
阿努大叔話音剛落,阿媽清秀的臉龐上那條柳眉陡地豎起:“發酒瘟的,你是想讓牛角在山娃子身上捅個血窟窿嗎?你是想讓我兒子去給畜生抵命嗎?”
阿努大叔那張狹長的臉上堆起了尷尬的笑:“嫂子,別生氣,我阿努要真有這種壞心腸,上山撞著豹子,下河踩著鱷魚!我的意思是說,要想讓這頭瘋牛回心轉意,就好比把鵝卵石孵成小雞一樣難嘍。我說山娃子,你就別再為難自己了,讓它在牛廄里養老送終,也算很對得起它了。”
阿媽兩條柳眉這才稍稍平緩了些。
山脊線上的雪流已寬如瀑布,那懸掛在峰頂的巨大的雪塊在昏暗的雪光中像匹面目猙獰張牙舞爪的怪獸,隨時都有可能撲進黑谷。你拭干眼淚,跺跺腳,毅然轉身朝黑谷外走去。你犯不著為了一頭母牦牛再繼續滯留在危險的黑谷里。小路陡峭滑溜,你跌跌撞撞地攀爬著。你覺得自己心里應該是很踏實的,你沒做錯什么,你并不是拋棄艾蒂獨自逃命。你求過它罵過它揍過它拉過它,軟硬兼施什么辦法都用盡了,它就是不肯離開黑谷,你有什么辦法,你能拗得過牛脾氣嗎?你沒什么過意不去的,你想,它這是自己要找死。你根本不用擔心損失了兩頭牦牛會受到爸媽的責備。家里雖然不富裕,兩頭牦牛還賠得起。你是家里的獨生子,別說區區兩頭牦牛,就是金山銀山堆在爸媽面前,也舍不得你發生意外的。其實,這也不能算是太大的損失,等到春暖花開冰消雪融,仍可以在黑谷里找到凍成冰塊的艾蒂和花面崽,像是在冰柜里儲存了一冬天,牛肉還是新鮮的。
你沒有任何理由不離開黑谷。
快爬出陡崖時,你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你明明知道艾蒂絕不可能跟著你一起撤離黑谷,可就是丟不開這份幻想。它果然還站在風雪凄迷的谷底,它身體的左側是無力動彈的花面崽,右側是迅速壘高的雪堆,冰雪已壘齊它的肩胛,黑牦牛染成了白牦牛。它大概以為它健壯的身軀能抵擋住風雪的侵襲,這挺可笑的,你想,它終歸是畜生,不會明白黑谷即將變成雪墳,別說一頭牦牛,即使一百頭牦牛也會在眨眼的工夫被崩塌的雪埋得無影無蹤。
你繼續往黑谷外走去。不知為什么,越走步履越沉重,背后像有根無形的線,緊緊拴著你的心。
你雖然找出種種理由來努力地安慰自己,卻總擺不脫惘然若失的感覺。在你幼稚的少年的心懷里,艾蒂是你親密的伙伴和朋友,彼此有一種很難拆得散砍得斷燒得毀踩得爛的感情。
你終于爬出了黑谷。黑谷像只白臉盆擺在你的腳下。你拋開了死亡,你安全了。你知道,日曲卡雪峰的雪崩得再厲害,也不會漫出黑谷的。你站在黑谷邊緣,凝望著谷底的艾蒂。雪崩快發生了,你想看看一旦雪崩開始,鋪天蓋地的雪塊從天而降,黑谷發出雷霆般震響,艾蒂會如何表現?你希望它能在生死轉換的瞬間覺悟到是它自己錯了,后悔沒聽你的話跟你離開黑谷。你很看重這一點,你覺得這是你最后的安慰了。
山脊線上的雪流織成幅寬數丈的雪的瀑布,氣勢恢宏,浩浩蕩蕩地向黑谷傾瀉,盡管在黑夜,幾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怪不得猛犸寨的山民們都把日曲卡雪峰視作圖騰,起誓賭咒都借重這座雪峰的威望。它確實仁慈得就像一尊神,唯恐雪崩會誤傷經過山腳的生靈,在作最后的警告。
想到起誓賭咒,你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你猛地拉開牛廄的門欄,跨了進去。你赤膊穿條褲衩,陽光在你黧黑的皮膚上涂了層厚厚的橘黃。高原秋天的日頭并不燙人,你是賭氣脫光衣裳的。要是艾蒂真的至死也不肯原諒你,即使你穿起雙層羊皮襖,也擋不住尖利的牛角的。要捅,就讓它捅得更爽快些吧。
艾蒂垂著頭顱,蜷縮在一堆骯臟的糞草上,一群綠頭蒼蠅在它軀體四周嗡嗡飛翔。這兩個月來,艾蒂食量銳減,黑色的長毛失去了光澤,健壯的身體瘦得只剩下一張皮囊裹著一副牛骨架。這兩天情形更壞,干脆絕食,連水也不喝了,整天臥在地上,神情委靡,望著遠處的日曲卡雪峰發呆。阿爸在廄外用一塊石頭砸在它背脊上,它一驚,吃力地站起來,還沒等站穩,又“咕咚”跪臥下去。請了雪山鎮的獸醫來,連藥箱都沒打開,只隔著柵欄瞄了兩眼,就說:“趁它還有一口氣,送屠宰場吧;活牛肉總比死牛肉要好吃些。”
阿媽瞄了你一眼說:“唉,苦命的牛。算啦,我們也不圖這筆錢,就讓它老死在牛廄里吧。在后山挖個坑,囫圇埋了,也算對得起它了。唉,真是條苦命的牛啊。”
阿媽說這番話時顯得愁眉苦臉,還嘆了兩口長氣;但你總覺得阿媽的語調輕松得有些輕浮,有一種難以掩飾的虛偽。
讓艾蒂成為牛廄里的死囚,你覺得并不比把它牽進血腥的屠宰場更慈悲些。
你曉得,艾蒂才六歲,對牦牛來說,正是青春好年華,離老死還遠著呢。阿努大叔說得對,它本來就懷著失子的悲痛,又看到自己被關在牢籠里,這心頭的怨恨就越積越重,生命也就被折磨得衰竭了。它快要死了,一旦它死去,你永遠也無法彌補自己誤傷了一顆母性的心靈所犯下的罪過。悔恨將會像一座無法卸脫的大山沉重地壓在你的背上。無論如何,你要設法拯救它的性命!
你打開牛廄的門欄,打開心的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