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瘋羊血頂兒(1)
- 瘋羊血頂兒
- 沈石溪
- 5410字
- 2015-02-04 12:08:56
一
大公羊繞花鼎站在大霸岙的一座小山頂上,使勁聳動鼻翼,西北角方向隨風飄來一股讓羊一聞到就會厭惡得想嘔吐的腥臊味,它本能地抬起前蹄,“橐橐橐橐”猛烈叩擊石頭。這是奧古斯盤羊群表示危險正在逼近的警報系統。霎時間,正在向陽的山坡上啃食青草的一百多頭羊撒開四蹄跟著繞花鼎旋風似的沖下山坡向對面的山崖逃去。
無數只羊蹄在干燥的山坡上踩踏出一團團塵土,遮天蔽日,羊們爭先恐后地奔逃著,你踩我,我擠你,母羊呼喚著小羊,小羊找尋著母羊,一片混亂。
好不容易逃到對面的山崖上,大公羊繞花鼎氣喘吁吁,驚魂甫定,聽聽背后沒什么動靜,便停下來想歇口氣,順便觀察敵害此刻所在的位置。
頭羊一停,整個羊群也都停了下來。
繞花鼎身體還朝著白雪皚皚的日曲卡雪山,四肢彎曲還擺著一副隨時準備起跳竄逃的姿勢,只是把頭頸做一百八十度的扭轉,向后觀望。
對面開闊的大霸岙,暫時還不見食肉獸的身影,卻意外地發現有一頭羊還傻乎乎地待在原地沒跟著羊群一起逃命。
這是一頭還沒成年的小公羊,體毛淺灰,像清晨一片薄云;頭頂剛剛長出兩支半尺來長的琥珀色的羊角,還沒盤成彎形,色澤透明,稚嫩得就像剛從地下冒出來的竹筍;身體只及那些成熟的公羊三分之二大,矮出整整一個肩胛,與母羊差不多。大霸岙是個地名,位置處在日曲卡雪山的半山腰,是塊山間平地,光禿禿的,沒有樹,也沒有其他動物,只有地上長著一層齊腰高的狗尾巴草,小公羊站在哪兒,特別顯眼。
這家伙,也許是想心事想入了迷,也許是嚇破了膽嚇軟了腿,也許是兒時那段悲慘的遭遇使它心靈麻木,反應遲鈍了,才沒跟著羊群一起逃命的,繞花鼎想。
“咩———”繞花鼎長長地叫了一聲,是提醒,是催促,是招呼那頭還傻站在對面大霸岙里的小公羊趁食肉獸還沒撲到羊背上來趕快跟著群體一起逃命。
———你活得不耐煩了,想讓自己變成食肉獸的晚餐嗎?
小公羊聽到繞花鼎的呼叫了,抬起頭來朝在山脊線上站成一排的羊群望了一眼。但它并沒有像繞花鼎所期待的那樣從麻木狀態中幡然猛醒,驚咩一聲跳起來,像所有的羊一樣,只恨爹媽沒給自己多長幾條腿,轉身奔逃;恰恰相反,它不僅沒逃,好像還嫌自己不夠暴露,怕食肉獸瞧不見它,竟從狗尾巴草叢里走了出來,攀上旁邊一塊突兀的巖石,站在巖石頂上,“咩咩”叫著。
這純粹是在引誘食肉獸去吃掉它嘛。
自殺還需要做廣告嗎?
大霸岙東邊那片狗尾巴草無風自動,一條恐怖的黑影朝站在巖石上的小公羊逼近。
大公羊繞花鼎心里一陣絞痛。一個無辜的生命又要遭到血腥屠宰了。真讓它感到氣憤,卻又無可奈何。它想收回視線,它不忍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臣民被兇殘的食肉獸大卸八塊。羊是素食主義者,羊眼善良溫柔,也看不慣血淋淋的屠宰場面。但還沒等它來得及將視線收回,對面的大霸岙里又發生了新情況,小公羊跳下巖石,迎面朝正在狗尾巴草叢里鉆行的那條恐怖的黑影走去。
大公羊繞花鼎現在所在的山崖和對面的大霸岙相距并不遠,只隔著一條又窄又淺的小山谷,連小公羊臉上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它驚訝地發現,小公羊完全沒有大禍臨頭的驚悸與恐懼,也不是存心要去送死的悲哀與無奈,更不是反應遲鈍者的麻木不仁,而是一種奧古斯盤羊群十分罕見的神態:兩只羊眼睜得滾圓,像太陽一樣閃爍著光芒;羊角搖晃,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步子輕盈明快,不像是要去赴難,倒像是要去赴宴;全身皮毛興奮得閃閃發光。
瘋了,大公羊繞花鼎想,只有瘋子才會有如此怪異反常的表情和舉止。正常的羊絕不可能會把自己往食肉獸的嘴里送的。
其實,繞花鼎早就懷疑這頭小公羊是個小瘋子。這家伙自從生下來后,行為舉止就與眾不同,從來不跟同齡伙伴在一起玩耍,性情孤僻,除了吃草和睡覺,整天里呆呆地望著高聳入云的日曲卡雪峰。雪峰有什么可看的嘛,形如張牙舞爪的巨獸,正常的羊看著就心里不舒服,再說雪峰上終年不化的積雪白得刺眼,一般的羊眼看久了難免會頭暈眼花,有一種被白色惡魔纏身的恐懼,只有雪豹的眼睛才適應長時間凝視慘白的積雪,羊眼愛看青翠的樹林和碧綠的草地。你說,不是因為神經不正常,誰會這樣傻不看青草看積雪?
唉,可憐的小瘋子,繞花鼎心里油然產生一種憐憫與同情,在這個世界上才活了八個月,還沒有嘗到生活的甜滋味呢,就要追隨母羊猴戲去黃泉路了。
隱沒在狗尾巴草叢里的那條黑影突然加速,向小公羊躥去。繞花鼎一顆心陡地跳到嗓子眼。它想,血案頃刻之間就要發生了,毫無疑問,食肉獸會一路狂飆躍上小公羊的脊背,噬咬脆弱的羊脖子。
又一個繞花鼎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發生了,那條黑影躥出了狗尾巴草叢,并沒窮兇極惡地朝小公羊撲咬,而是一轉身繞開小公羊穿過小溪流走了。
小溪流周圍是沙礫地,沒長狗尾巴草,繞花鼎很快看清楚,那恐怖的黑影原來是一只狐貍。
狐貍雖說也是食肉獸,但狐貍相對來說體態較小,對體重達兩三百斤的盤羊構不成太大的威脅。一般來說,狐貍不敢招惹成群的盤羊,也不敢襲擊健康的成年盤羊,只敢對年老體弱行將倒斃的老羊或頭上還沒長角身邊又沒有母羊照看的羊羔下毒手。當然,盤羊也絕不會沒事找事主動去和狐貍糾纏不清的。
狐貍和盤羊之間可以說是井水不犯河水。
果然,那只狐貍經過小公羊的身邊,只是漫不經心地瞅了它一眼,大概覺得對方頭上已經長著兩支尖角,廝打起來自己很難占到什么便宜,所以連停頓都沒停頓,就鉆到小溪流后面的亂石溝里去了。
倒是小公羊還不依不饒,沖著狐貍的背影示威似的搖晃著頭頂兩支羊角,“咩咩”叫著。
真是個不知好歹的瘋子。
大公羊繞花鼎并沒有因為食肉獸是一只狐貍而改變對小公羊的看法。它覺得小公羊這次沒遭殺害,純屬僥幸。設想一下,假如那條恐怖的黑影不是狐貍,而是狼或雪豹,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局呢?恐怕現在已經是在食肉獸的肚子里了。小公羊絕不是因為嗅出走過來的那條黑影是狐貍而不是狼或雪豹才大膽地待在原地不逃跑的,羊的嗅覺沒那么靈,連它這樣富有叢林生活經驗的頭羊都只能嗅出一個模糊的概念,分辨出是有害的食肉獸還是無害的食草獸,更不用說像小公羊這樣乳臭未干的羊了,是絕沒有可能在隨風飄來的淡淡的腥臊味中準確地識別來犯的究竟是什么類型的食肉獸。由此推理,小公羊雖然幸免于難,但瘋子的性質并沒改變。
眾羊隔著山溝也都看見闖進大霸岙來的只是只狐貍,驚慌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慢慢散開,到草地上吃食去了。
大公羊繞花鼎并沒有因為那恐怖的黑影是狐貍,自己冒冒失失轉身逃跑,驚擾了眾羊寧靜的生活,結果證明是虛驚一場而有任何內疚和羞慚。對羊來說,小心謹慎永遠也不算過分,羊的座右銘就是,寧肯錯逃千次,也決不能失誤一次。
它剛剛聞到丁點兒食肉獸的腥臊味就聞風而逃,說明它嗅覺靈敏,反應極快,動作迅速,處置果斷,不愧為奧古斯盤羊群的一代明主。
倒是那頭小瘋羊,再這樣瘋下去,總有一天會落到狼嘴豹口的。
二
在頭羊繞花鼎用前蹄叩擊巖石發出食肉獸正在朝羊群逼近的報警信號時,唯一沒跟著眾羊一起倉皇奔逃的小公羊名叫血頂兒。
血頂兒,奇特而又帶著某種兇兆的名字。
羊社會不像人類社會那么文明進步,人類社會中個體的名字很復雜,有姓還有名,有的還用筆名、化名、乳名、小名、官名、縊號和字,還有一些民族女子出嫁后還時興夫姓什么的。羊社會的名字相對來說就要簡單得多,取名根據四種來源:一是出生地點,例如母羊爛泥,媽媽生它時正好在一塊爛泥塘里,故起名就叫爛泥,小公羊滾雪窩是因為它從母羊肚子里一出來就剛好掉在一個淺淺的雪窩里;二是出生時間,有一頭老公羊當年出生時,剛好太陽從日曲卡雪峰那個馬鞍型的山凹落下去,由此而得到了一個吞日的名字,另一頭年輕的母羊出生在啟明星升起的時候,就叫啟明星了;三是根據某種顯著的生理特征,例如美麗的母羊金薔薇,那根短短的羊尾與眾不同,其他羊的尾巴都呈灰褐色,茸毛蕪雜,缺乏美感,而它的短尾卻蓬松如云,柔軟如柳絲,尾尖有一撮金色的長毛,搖甩起來如薔薇開花,而頭羊繞花鼎之所以叫繞花鼎,關鍵就是頭頂那對羊角比普通的公羊多繞了一個花結,顯得格外威武雄壯;四是出生前后剛巧發生了一件值得紀念的大事,就圍繞這件事直接取名,比如蛇咬,是一頭九歲齡的公羊,之所以會取這么個難聽的名字,是因為它還在慢慢從母羊產道往外滑的時候,旁邊羊群里有一頭老母羊在草叢中不慎踩著一條眼鏡蛇,被眼鏡蛇咬了一口,沒走幾步路就倒地抽搐而死,老母羊咽氣的時候正是它落地的時候,于是就只好叫蛇咬了,還有一頭已故的母羊名叫猴戲,這名字和它嫵媚的體態完全對不上號,這名字的來源是它出生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一只調皮的小金絲猴躍上它的背把它當馬騎了一會兒。
血頂兒,屬于第四種取名類型。
血頂兒這名字本身就帶有血淚的悲苦。
血頂兒的母親就是猴戲,八個月前的一天清晨,猴戲五月懷胎,就要一朝分娩了。它在離大霸岙不遠的地方找了一塊背風的石旮旯,用嘴銜來一堆干草,鋪在身體底下,開始生小羊羔。
羊不像人類那么嬌嫩,人的分娩過程簡直就是個龐大的系統工程,要一次又一次做產前檢查,產婦臨盆前還要送進專門的產科醫院,由醫生和護士來協助完成分娩過程。產后還要坐月子,臥床休息一個月。而羊的分娩過程就非常簡單了,羊沒有產科醫院,也不像大象那樣,別的象能用靈巧的長鼻給正在生產的母象當合格的助產士———用鼻尖輕輕鉤住小家伙的脖子或腿把它從母親的身體里拉出來。羊天生沒這等福氣,母羊分娩全過程都是依靠自己來完成的。分娩前的幾分鐘母羊還必須跟上羊群一起行動,該奔跑還要奔跑,該跳躍還要跳躍,直到肚子一陣陣痙攣,肚子里的小家伙迫不及待想出世了,這才隨便找個角落完成做母親的過程。分娩、咬斷臍帶、剝掉小寶貝身上的胎衣、舔凈小寶貝身上的血污,整個過程大約就半個小時的時間,簡捷迅速,不存在產后虛弱躺在地上不能動的事。剛產完羊羔,如果需要,母羊即刻就能和平時一樣奔跑如飛。母盤羊的這套本領,是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被險惡的叢林環境逼出來的一種高超的生存技能。
眾所周知,作為牛科的一屬———羊,處在大自然那條食物鏈的下端,是豺狼虎豹最感興趣的食物,也是兩足直立的人垂涎三尺的獵物,經常處在食肉獸和獵人的追逐捕殺之中。盤羊要想生存下去,唯一的辦法是一有風吹草動就機敏迅疾地逃跑,一秒鐘也不能耽誤。假如母盤羊也像人那樣嬌嫩,在分娩前后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跑不能跳只能躺臥休息,那么,每一頭分娩期的母盤羊都將成為食肉獸最容易捕殺的對象;分娩時那股濃烈的血腥味,會很快招來嗅覺十分靈敏的食肉獸的。真要這樣的話,盤羊這個物種恐怕早就從地球上滅絕了。于是,在悠悠歲月里,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母盤羊為克服生存危機,把分娩期的虛弱壓縮到了最低限度。
這就是適者生存。
與母盤羊這套高超的分娩本領相適應,或者說是相配套的是,小羊羔一生下來,十幾分鐘后,即能奔跳自如,一旦遇到險情,就能跟上母盤羊一起在山崖上飛奔逃命。
這在動物行為學上叫做幼稚態縮短。
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哺乳類動物,剛生下來時到能獨立生活,其間都有一個幼稚期,就是要依靠父母悉心照料和保護才能活下去,自己毫無防衛能力和覓食能力,最微小的敵害都可以將其置于死地,這種狀況也叫生命的幼稚態。但不同種類的哺乳動物幼稚態是各不相同的,有的要延續許多年,有的卻只需要極短的瞬間。
人的幼稚態在所有的動物中是最長的,也是最脆弱的,嬰兒剛生下來,連老鼠都可以把它撕成碎片。幼兒直到一歲左右才開始蹣跚學步,三歲以后才能短距離奔跑,十五六歲以后才能獨立生活。現在的獨生子女更是幼稚期延長得讓動物界瞠目結舌,十三四歲了還不會自己洗衣疊被,十五六歲了還不會自己買菜做飯,二十好幾了還要父母替他安排工作操心前途。人的這種幼稚期越來越長的狀況,叫做幼稚態延伸。
一般來說,肉食動物的幼稚態比草食動物要長,豺狼虎豹產下的崽,比豬崽更沒用,要一至兩歲后才能離開母親單獨在叢林闖蕩。同樣是草食類,穴居動物的幼稚態就要比在野外生活的動物長得多。例如兔子,生下來時活像一只剝皮老鼠,要兩個月后才絨毛長齊開始吃點嫩草。這說明,生存壓力較輕的動物,如食肉獸們,如兩足行走的人,幼稚態就長;有洞穴可鉆,保護措施較好的動物,幼稚態也要長一些。環境塑造人,也塑造動物;生存環境決定物種的品格。怪不得人類社會有句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指的就是窮人家的生存壓力大,只好盡量縮短幼稚態以求能活下去。
在所有的哺乳動物中,羊羔的幼稚態是最短的。羊是典型的草食類動物,沒有尖爪利齒,天生沒有防衛武器,也不像兔子那樣有洞穴可鉆,在防御工事里躲避敵害的侵襲,求得平安;羊習慣在地表生活,完全暴露在食肉獸的爪牙下,倘若也像人那樣幼稚期要持續好幾年的話,小羊羔就會毫無例外地還不等長大就被食肉獸吞吃干凈了。于是,在千萬年艱難的進化道路上,凡幼稚期長的羊羔都被嚴酷的叢林法則淘汰掉了,篩選下來的都是幼稚態短的羊羔。
如果用人類嬰兒當做參照系數,羊羔幼年期的生存能力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小羊羔從母羊肚子里鉆出來后,一開始只能平躺在地上四肢抽動,但母羊剛把它身上的污血和胎衣舔干凈,還不等太陽把它身上濕漉漉的絨毛曬干,眼睛就已經睜開,軟耷耷的脖頸就硬朗得能豎直起來,幾分鐘后,就能顫顫巍巍從地上站起來,趔趔趄趄圍著母羊繞圈子,再過幾分鐘后,就能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躍了。
盤羊羊羔的整個幼稚態只有半小時左右。
話說猴戲在避風的旮旯里生產羊羔,開始一切都很順利,胎兒是順產,平安地降臨世界,猴戲用舌頭溫柔地舔凈羊羔身上的黏液,梳理著羊羔脊背上的絨毛,小羊羔顯得很健康,才一會兒工夫,就站了起來。猴戲心里像灌了蜂蜜似的甜,慈祥的目光凝視著小寶貝,羊臉上蒙著一層母性圣潔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