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靖港慘敗(6)
- 曾國藩:唐浩明修訂版(全集)
- 唐浩明
- 5313字
- 2015-02-10 10:26:02
慷慨激昂的議論,意氣風發的神態,給曾國藩平添百倍勇氣。他握著左宗棠剛勁有力的雙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說:“昨日朱縣令來長沙,談起日前見到伯父大人的情形。伯父大人臨時提筆寫了兩行字,托朱縣令帶給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
左宗棠從衣袋中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曾國藩看時,果然是父親的親筆:“兒此出以殺賊報國,非直為桑梓也。兵事時有利鈍,出湖南境而戰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爾哭!”父親的教誨,使曾國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見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親的手諭,放進貼身衣袋里,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康福興奮異常地奔進船艙,問候過左宗棠后,對曾國藩說:“大人,湘潭水陸大勝。十戰十捷,逆賊全軍覆沒,賊首林紹璋只身倉皇逃走。”
“真的?”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
“真的!這是塔副將的親筆信。”
曾國藩接過塔齊布的來信,兩行熱淚再也不能控制,簌簌流了下來。
白云蒼狗
湘潭水陸全勝,把曾國藩和整個湘勇從死亡中挽救過來。不久,報捷的奏折加上咸豐帝的朱批轉了回來。朱批大大嘉獎湘潭之捷,對岳州和靖港的失敗僅輕輕帶過,未加指責。尤使曾國藩感到意外的是,皇上嚴詞訓斥鮑起豹失城喪土之咎,并革了他的職,交部查辦;塔齊布被任命為湖南水陸提督,管帶湖南境內全體綠營,又撤銷了對曾國藩降二級的處分,準其單銜奏事。還有一點,是曾國藩做夢都不曾想到的:除巡撫外,包括藩、臬兩司在內的湖南所有文武官員,都可以由曾國藩視軍務調遣。這一道上諭,是咸豐帝對曾國藩最有力的支持,使湖南官場對曾國藩的態度徹底改變了。駱秉章帶著徐有壬、左宗棠等一班官員來到水陸洲畔,并抬來一頂八抬綠呢空轎,親來拜訪一直住在船上,被長沙官場冷落了兩個月的曾國藩。駱秉章異常親熱地對曾國藩問長問短,說鮑起豹等人要上參折,自己如何反對;對湘勇的能征慣戰,自己如何賞識等等。這種官場的極端虛偽,曾國藩見得多了,心里不住地冷笑。經過左宗棠那一頓痛罵后,曾國藩對功名與事業、人情與世態,認識又大大加深一步。他知道自己今后仍需要駱秉章,需要湖南官場,故當駱秉章執意恭請他上岸,依舊回到原來審案局衙門去住時,他在幾經推辭后,還是上了駱秉章送來的大轎,帶著水陸營官和郭、劉、陳等一批參謀進了城。王闿運則在前次隨彭玉麟的船回湘潭云湖橋老家去了。曾國藩坐在轎中,想起這一年來的酸甜苦辣,心里很不是個滋味,特別是這幾天的變化,更令人感慨良多。“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成蒼狗”,變幻難測的人世,真比白云化作蒼狗還來得快!
當天夜里,藩司徐有壬便客客氣氣地單獨來審案局拜訪。寒暄畢,徐有壬說:“去年中元節的節禮,鄙人原擬綠營、練勇一體散發,不分彼此,怎奈鮑起豹堅持說不能發給練勇,不然,他這提督面上無光,并以辭職相要挾。也是鄙人生性軟弱,一時間少了主張,還望仁兄千萬勿掛在心上。”
曾國藩淡淡一笑,說:“徐方伯客氣了,區區小事,國藩早已淡忘,何煩再提。”
徐有壬放下心來,又說:“去年湘勇向衡州陸知府騰借的十萬兩銀子,我已通知陸知府,這批銀子就從藩庫里增撥下去,不必再向湘勇討還了。”
曾國藩心想,這是拿朝廷的錢來結私人的感情。這種事,曾國藩也見得多了。湘勇現在缺的就是銀子,你既然送銀子上門,我就照收不誤。曾國藩客氣地微笑著說:“徐方伯厚意,國藩很是感激。”
徐有壬擺出一副誠懇的神態,說:“都是皇上的銀子,仁兄在為皇上辦事,何謝之有!湘勇不久就要出省與長毛作戰,隨營征戰,非鄙人所長,這后方籌款籌糧之事,鄙人則盡力而為。”
曾國藩心想,原來他是怕征調入營去擔驚受苦,便笑著說:“隨營征戰之事,哪里敢勞動大人,若能為湘勇籌款籌糧,方伯之功,將莫大焉!”
徐有壬徹底放心了,滿意出門。王錱看不過去,對曾國藩說:“何不委他個苦差事,讓他嘗嘗味道。”
曾國藩說:“這種人骨頭軟架子大,派在軍中,反而誤了我的事。莫說他還拿了十萬兩銀子來,就是朝廷下令調他到軍中,我都不要。”
說罷,二人都笑起來。因徐有壬的到來,曾國藩想起一件大事,趕緊叫荊七到提督衙門去請塔齊布來。曾國藩對當初推出塔齊布的決策深為滿意,倘若塔齊布不是滿人,何能如此快地得到朝廷的絕對信任!綠營在塔齊布的手里,也就在自己的手里。
塔齊布招之即來。曾國藩問:“塔提督,湖南綠營,你將如何統率?”
“綠營腐敗已甚,當今之務,首在嚴加整頓。”塔齊布不假思索地回答。曾國藩微微搖頭,說:“嚴加整頓,固是必行之事,但今日首務,卻不在此。”
“為什么?”塔齊布感到奇怪,曾國藩不是常常說綠營已爛,必須下狠心割去爛肉嗎?
“塔提督,論資歷,你比得上鮑起豹嗎?”
塔齊布搖搖頭說:“遠不及。”
“去年鎮筸兵嘩變,沖進你的宅院要殺你,還記得嗎?”
“這仇恨永世不忘。”
“智亭兄,你資歷不及鮑起豹,軍中不服者必多;你記下鎮筸兵的仇恨,又必然引起鎮筸兵的害怕。這一個不服,一個害怕,綠營軍心能穩嗎?”
塔齊布感到事情嚴重了,他望著曾國藩,以祈求的口吻說:“大人,我是你老一手提拔上來的。我只有一句話,從今以后,死心塌地跟著大人。聽大人分析,我才知我這個提督位子尚在動搖之中。請大人明示,塔齊布一定照辦。”
“智亭兄,今日治綠營,當首在收撫人心,其手段只有一個字。”曾國藩伸出一只手,清脆地吐出一個字來,“賞!”
塔齊布按曾國藩的指示,遍賞綠營將士,得六品軍功者,多達三千人。火宮殿鬧事的那幾個鎮筸兵,也都在賞賜之列,于是綠營皆大歡喜。塔齊布又特地請來鄧紹良一道喝酒,鄧紹良很受感動。綠營將士知曾國藩和新提督寬宏大量,不記舊怨,軍心立即穩定下來。
與遍賞綠營相反,對湘勇,曾國藩卻實行塔齊布所提出的“嚴加整頓”的方針。
第一個拿來開刀的便是曾國葆的貞字營。這個營在靖港戰役中最先潰逃,除開五十余名跟著曾國藩敗退的勇丁外,包括曾國葆在內,一律開缺回籍。曾國葆不服氣,聽了大哥“正人先正己”的一番大道理后,勉強服從了。曾國藩把滿弟叫到書房,密談了大半夜,最后叮囑國葆,要國華、國荃各招募五百壯丁,用心操練,五百勇丁都當什長訓練,到時便可由五百立即變成五千。
由于貞字營先被撤掉,曾國葆帶頭回原籍,其他各營的整頓都很順利,共裁掉團丁三千余人。岳州、靖港戰場上逃走的人,有的又想回來,曾國藩命令一個不收。他又乘著這個大好時機,將湘勇擴大一倍,建陸師二十營、水師二十營,又水陸二師分別設統領二人。陸師由塔齊布、羅澤南充當,一人管十營;水師由彭玉麟、楊載福充當,也是一人管十營。塔、羅、彭、楊均聽調于曾國藩,湘勇建制更顯得健全了。鮑超、申名標在湘潭戰場上打得勇敢,都被提拔當了營官。
每天,南門外操場由塔、羅負責訓練陸師,江面上由彭、楊負責訓練水師。曾國藩再忙,每天也要到操場、江邊去看看,訓訓話。曾國藩又吸取戚繼光用軍歌教育士卒的經驗,用心編了幾支通俗易懂的歌,又由精通樂理的郭嵩燾譜成曲,早晚教習。這些歌詞七字一句,將行軍打仗安營扎寨等要點都包括了進去。陸勇唱《陸軍得勝歌》,水勇唱《水師得勝歌》。幾天唱下來,從官到勇,個個都唱得流暢、記得爛熟了。每天上操下操路上,湘勇們高聲唱著軍歌,雖不動聽,但合著步伐,也還顯得整齊、威武,長沙城里的百姓覺得十分新鮮。
湘勇的再次興旺給曾國藩帶來喜悅,他想到,幸而沒有死成,否則哪能看到今天的氣象!他很感激救他性命的康福和左宗棠,思量報答他們。左宗棠是大才,今后可以大事相委托,眼下不著急。康福有統領之才,但曾國藩不想讓他離開自己身邊,他極需要康福這樣的保鏢。若讓他領統領的薪水,別人會說是因救自己而得到額外好處,也或許會有人說,當初自己投水是做樣子的假死,不然,何以對救者這樣重報呢?曾國藩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如何報答康福的好辦法。一次,他偶爾翻閱野史,上載鰲拜厚報塾師的故事。他覺得這個方法好,于是暗地叫荊七到沅江去,以康福的名義買下一座大宅院和三百畝水田,遷一戶老實人住進宅院,每年代康福收這三百畝水田的租。不久,康福知道了這事,十分感激曾國藩的厚賜,對曾國藩更加忠心耿耿。康福有救主帥之恩,又并沒有加薪晉官,湘勇上下也都稱贊曾國藩不以官祿報私恩的品德。
這時,天天都有西征軍圍攻武昌的消息傳到長沙,曾國藩與大家日夜商議,準備救援鄂省。
一日下午,曾國藩正在書房讀書。曾國藩的書房原自名為“求闕齋”,有一次,他深夜之中高聲朗誦古文,在前人的妙辭巧構和自己的抑揚頓挫聲中進入一種藝術境界,領略到極大的樂趣。他想起孟子說過“君子有三樂”的話,總結出自己的三大樂趣:宏獎人才,誘人日進,一樂;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二樂;勤勞而后憩息,三樂。一時高興,他把“求闕齋”易名為“三樂書屋”。這天讀的是《史記·高祖本紀》,曾國藩深為漢高祖稱贊蕭何、韓信、張良的一段話所吸引。他想,劉邦起事前,不過泗水一亭長,文武兩方面都平平,后之所以有天下,實仗三杰之功;而使三杰各盡其才,這便是劉邦的才能。自己在帶兵打仗這方面,既無才能又無經驗,靖港之敗便是明證。今后務必要讓塔、羅、彭、楊等人充分施展其才,還要多多發現、物色人才。正思忖間,親兵來報:“門外有一人求見,自稱大人故人胡林翼。”曾國藩心里喜道:“吾之蕭韓來了。”立即放下《史記》,奔出門外。
兄才勝我十倍
曾國藩和胡林翼在翰林院共事一年,彼此年齡相仿,又同為湖南人,故相交親密。道光二十一年,胡林翼之父詹事府右詹事胡達源病逝,胡林翼奉父柩回益陽原籍,曾胡二人便在那年分手了。三年喪期滿,胡林翼捐貴州安順府知府,后又改鎮遠府知府、黎平府知府。在知府任上,因組織鄉勇鎮壓苗民動亂有功,升為貴東道。吳文镕在貴州巡撫任上,極看重胡林翼的軍事才干,到武昌署理湖廣總督后,急向朝廷求調胡林翼來湖北支援。胡帶六百鄉勇來到金口時,吳文镕已陣亡。胡不愿投靠接任的荊州將軍旗人臺涌,于是將六百鄉勇留在金口,只身來到長沙,與曾國藩、左宗棠商量進止。
“潤芝兄!”曾國藩望著一身戎裝的胡林翼,親熱地說,“多年不見,兄臺與昔日相比,更顯得雄姿英發了。”
胡林翼也異常高興地說:“自道光二十一年先父棄養,林翼離京回籍,與仁兄分別已經整整十四年。云樹之思,無日不萌。知仁兄這些年春風得意,今又統率雄兵兩萬,戰將百員,拯國難,紓君憂,林翼不勝仰慕之至。”
二人攜手來到書房,親兵獻茶畢。曾國藩深情地對胡林翼說:“前年八月,國藩不幸聞母喪,遂從江西主考任上急回湘鄉。后奉朝廷幫辦團練之命,思欲負山馳河,挽吾鄉枯瘠于萬一,遂來省與張石卿中丞、江岷樵、左季高等招募鄉勇,組建軍營。誰知國藩非帶兵之才,初與長毛交手,便兩次敗北,幸賴塔、羅、彭、楊諸君之力,免使全軍覆沒,蒙皇上高恩寬恕,今再次組建。兄臺練兵,成效卓著,弟與季高、羅山等常以兄臺大才振刷相勖,屢稱臺端鴻才偉抱,足以救今日之滔滔。”
“滌生兄太客氣了。貴州乃荒僻之地,林翼所做之事,實不值一提。長毛巨寇,其強悍善戰,古今少有,且勝敗兵家之常,林翼今見湘勇軍營整肅,甲胄鮮明,來日大勝,定可預卜。”
正說話間,左宗棠聞訊趕來。胡林翼正妻乃陶澍第七女靜娟,按輩分,左宗棠比胡林翼高一輩。但實際上,左胡同年,胡比左還大四個月,故二人之間,始終以兄弟相稱。寒暄之后,左宗棠說:“聽說仁兄應吳文節公生前之邀,率領六百鄉勇來到湖北。現在吳公殉國,仁兄何進何止?”
“林翼正為此事來與二位仁兄相商。”
“湘勇即將北上援鄂,正缺乏大將。兄才勝我十倍,若不嫌棄,這支人馬就由我兄統率,國藩和季高為仁兄籌餉補員,做個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的蕭何吧!”曾國藩說罷大笑。
胡林翼連連擺手,說:“滌生兄真會開玩笑,篳路藍縷,艱苦創業,你是眾望所歸的湘勇統帥,林翼何能望兄之項背。”
左宗棠覺得曾國藩此話有些矯情虛偽,便斷然說:“滌生不必讓出寨主之位,潤芝也不要再回貴州。六百黔勇由湖南藩庫發餉,潤芝就協助滌生,一道北進吧!”
由于左宗棠去年建議到南門外操場犒勞湘勇,靖港敗后,又到舟中斥勸曾國藩,使得駱秉章對左宗棠的卓越識見十分敬佩;平時相處之中,駱秉章常為左宗棠辦事的魄力、干練所折服,因而對左宗棠很是看重,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故左宗棠可以儼然用巡撫的口氣,對此事做了安排。
胡林翼正愁這六百鄉勇的糧餉無著落,便慨然相允:“林翼遵季高之命,從今以后就在滌生兄帳下做一偏裨。”
曾國藩也謙讓一番,就定下了此事。胡林翼說:“林翼蒙滌生兄收容,無以為報,今特獻曹操烏巢斷糧敗袁術之計,作為見面禮。”
曾國藩高興地說:“請言其詳。”
胡林翼說:“我在金口十余天,探知長毛糧草多聚于通城、崇陽兩城。此次北進,宜分頭行動,派一軍先攻通城、崇陽,奪其糧草。”
曾國藩和左宗棠幾乎同時說:“這是一條好計。”
數日后,曾國藩湘勇水陸三路大軍在長沙誓師出發,救援武昌。這三路是:第一路,由塔齊布、羅澤南等人率領七千人馬,沿汨羅、岳州、臨湘、蒲圻、咸寧、紙坊一路進武昌;第二路,由胡林翼、李元度等人率領三千人馬在奪取通城、崇陽的太平軍糧草后,再投咸寧大道進攻武昌;第三路是水師,由彭、楊統領,出洞庭湖,從臨湘、嘉魚、金口東進武昌。三路人馬正要啟程,親兵報,湖北巡撫青麟帶一千饑疲之兵已到湘春門外。曾國藩聞之大驚,跌足嘆息:
“看來武昌已經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