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七捕物帳3:筆鋪之女
- (日)岡本綺堂
- 2309字
- 2025-02-11 16:39:53
三
那晚,文字春橫豎睡不踏實。一有睡意就夢見一個身穿瞿麥花紋浴衣的年輕姑娘在蚊帳外往里窺視,霎時便驚醒,再加上天氣炎熱,一夜間,汗水竟然濕透了她的枕紙[10]。第二天早晨,文字春覺得頭暈胸悶,吃早餐都沒胃口。雖然糊弄小女傭說自己可能是昨日長途跋涉中了暑,心里卻藏著無法言喻的恐懼。她在佛龕上供了香,心中暗暗為阿安祈禱冥福。
附近的姑娘們照常來文字春家練習,津國屋的阿雪也來了。見阿雪沒事,文字春暫時松了口氣。可一想到她背后也許跟了阿安無形的影子,文字春在面對阿雪時還是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練習完畢后,阿雪如此對文字春說:
“師傅,昨晚我家發生了件怪事。”
文字春心里咯噔一下。
“大約五刻半(晚上九時)的時候吧,”阿雪說,“我坐在店前的長凳上乘涼,有個穿白底浴衣的姑娘——年紀正好和我差不多——站在我家門前,時不時往里張望,好像有什么事。我正覺得奇怪時,鋪子里的長太郎也注意到了,就過去問她有何貴干,結果她一聲不吭地走了。過了一會兒,有個陌生的轎夫來我家討要抬轎費。我們就說他是不是搞錯了,家里沒人租過轎。轎夫矢口否認,說他確實從四谷見附[11]抬了個姑娘過來。那姑娘在町內拐角下轎,讓他來津國屋要錢,他才過來的。我們說什么,他都不聽。”
“之后怎么樣了……”
“可我們真的完全不知情啊。”阿雪有些憤憤不平地說,“接著掌柜也從賬房里出來,問轎夫那個姑娘長什么樣。轎夫說,那姑娘大約十七八歲,穿著瞿麥花紋的浴衣。如此說來,應該就是剛才往鋪里張望的那個姑娘。肯定是那姑娘隨口胡說,想以此賴掉轎子錢。我們正爭論著,阿爹也從里屋出來了,說就算是那姑娘扯謊,被她指了津國屋的招牌也是我們倒霉。阿爹說不忍讓轎夫承擔損失,于是就付了錢,轎夫也高高興興地回去了。之后阿爹什么也沒說,回了里屋。后來鋪里的人就議論說,現在的小姑娘真是不簡單,坐了轎卻想賴賬,這要是放著不管,以后說不定會干出詐騙或仙人跳的壞事……”
“確實啊。”
文字春表面上若無其事地附和著,其實已無法正視阿雪的臉。豈止詐騙或仙人跳,那姑娘的真實身份可比這恐怖多了,當然,阿雪并不知情,鋪里的眾人也不知情。但津國屋的主人二話不說付了轎子錢,大概是心里有底了吧。原來阿安的陰魂在護城河畔與自己分別后,竟又坐著轎子來了津國屋。看著不知真相地講述這事的阿雪,文字春總覺得有個穿著瞿麥花紋浴衣的影子如怨鬼一般緊隨在她背后。思及此,文字春一方面覺得毛骨悚然,一方面也覺得阿雪可憐。
拋開利益私心,單從師徒情分考慮,一想到相識已久的漂亮弟子可能要被死靈附身殺害,文字春就感到心痛萬分。然而此事非比尋常,她無法貿然出言提醒。萬一傳進阿雪父母的耳朵里,后者跑來質問身為教習師傅的自己為何胡言亂語,自己可無法公開辯解。此外,若是貿然警告阿雪,惹來死靈的怨恨,那可就不得了了。考慮良多之后,文字春不得不繼續閉口不言,對阿雪見死不救。
一直被此類不祥之事困擾,再加上昨夜未能安眠,文字春終于感到身體支撐不住了,取消了午后的練習,之后便一直燃著佛前的供燈,向平日信奉的菩薩祈禱,希望昨晚同行的阿安能夠瞑目,希望阿雪和自己能平安消災。那天晚上,文字春依舊未能安睡。
第二天也是一大早就很熱。阿雪照例來練習,這讓文字春暫時放寬了心。之后接連兩三天平安無事,文字春心頭的恐懼也漸漸消散,到了夜里頭一次安然入眠。然而一想到身穿瞿麥花紋浴衣的阿安亡靈是與自己一道來的,文字春還是非常警惕,覺得當下還不能大意。到了第五天,阿雪來練習時又說了一件不祥的事情:
“昨天傍晚,阿娘意外受傷了。”
“怎么回事?”文字春又是一驚。
“昨天傍晚,大概六刻(傍晚六時)過后,阿娘上二樓拿東西,爬到頂上第二級時突然一腳踩空,頭朝下摔了下來……還好沒撞到頭,只是左腳有些扭傷。我們立刻叫了大夫,阿娘從昨晚一直躺到了現在。”
“扭傷了腳……”
“大夫說傷得不重,可阿娘說骨頭一跳一跳地疼,今早也沒能起身。這活平時一直是女傭做的,昨天她不知怎的,偏偏自己上了二樓,結果就出了這種意外。”
“真是飛來橫禍。我也該找機會去探望探望老板娘,你回去先替我問候她一聲。”
眼看阿安作祟已漸漸成為現實,文字春嚇得膽戰心驚。或許是錯覺,但她覺得阿雪的臉色有些蒼白,歸家的背影也單薄得像一張紙。然而,畢竟已知道了津國屋老板娘受傷的事,她不能裝聾作啞,因此雖不情愿,她還是在那天午后去附近買了盒最中[12],去津國屋探病。津國屋的老板娘阿藤依舊躺著,說腳上的疼痛已比今早好了許多。
“您忙著教授常磐津,還特地來看我,真是謝謝您了。想不到竟遭了這樣的災難。”阿藤皺著眉頭說,“我只是去二樓收晾干的衣服。平時都是女傭做的,可是那女傭也受了傷,去井邊打水時,竟提著水桶滑倒了,擦破膝蓋跛了腳,所以我才代她上二樓收衣服,結果又成了這樣。現在這宅子里有兩個跛腳的女人了,真傷腦筋。”
看來死靈作祟的范圍已經擴大,文字春感到更加恐怖。她不敢在此久留,草草問候了幾句就逃了出來。來到明亮的大道上,她終于松了口氣,然而定睛一看,發現津國屋的大屋頂上赫然站著一只大烏鴉[13],一動不動,似乎在暗示著什么。文字春趕忙回了家。烏鴉盯著她匆忙回家的背影,尖銳地啼叫了一聲。
在那之后,津國屋的老板娘又在床上躺了十多天,還是無法自由走動。在這期間,文字春又聽說了一件古怪的事:津國屋鋪子里的年輕伙計去附近的武士家里辦事時,屋頂上掉下一塊瓦片,重重打在他的右邊眉毛處,把他整只右眼都打腫了。聽說這伙計叫長太郎,正是之前阿雪所講的轎子一事中,和站在鋪子前的瞿麥花紋浴衣女子搭話的那個男人。這不正是幽靈作祟的范圍擴大,給津國屋一家主仆都帶來了災難嗎?也許不只津國屋,連自己也要遭殃。想到此,文字春害怕得要命。
她開始每日去附近的圓通寺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