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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您來了!”新垣沐澤聽聲辯位,終于確認,西南角穿大花襖的人是曹玲玲。

“我什么也沒說。”令狐蠡此地無銀。

而夏侯蠅要淡定多了,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在下順天府典簿夏侯蠅,見過曹娘子。”

“三尹,聽過,為人也算正直,就是迂腐曹玲玲直直地望著正手足無措的令狐蠡,“這位小捕快是?”

“小的令狐蠡。”

“方才聽你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定然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夏侯典簿,不若今日讓這位兄臺領我去翻看檔案,應該會極為精彩。”

“這—,”夏侯蠅聽說曹玲玲拜訪,激動地早早沐浴更衣,而講解檔案的活計本就是他的本職工作,為此他盡量將內(nèi)容又記了個大概,在曹玲玲面前落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好印象,萬沒料到會被人截胡,郁悶不已,“可令狐蠡大字都不識一個,連檔案在哪都不知道,更別說內(nèi)容涉密,他無權查看。”

“唐突了,那就算了,前方帶路。”

夏侯蠅畢恭畢敬地伸手,“您請!”

“夏侯典簿客氣,奴家受寵若驚。”

令狐蠡和新垣沐澤走在后方,內(nèi)心皆忐忑。

“她肯定記仇了,要不,我明兒請假?”

“呵呵,”新垣沐澤不敢笑得太大聲,安慰道,“曹娘子并非小氣的人,純純是開玩笑而已。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亓官大人,他千叮萬囑,曹娘子愛開玩笑,人是極好的。”

“若是真的,八大居我必請你。”令狐蠡咬咬牙,又跺了跺腳,仿佛是從他身上割肉。

“那我還得感激一番曹娘子呢。”

令狐蠡嘴角抽搐兼肉痛,你為啥不感激我,是我要請吃飯。

二人一左一右朝檔案處走去。

“順天府尹和傳聞中一樣,果真是個高危職業(yè),看似權力大、官職高,辦個小案子便要查三代,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哪像我們吊堂這種閑散機構,管它正黃旗、正白旗,先打了再說,哈哈哈哈。”

“您威武。”

“胡燏棻躲清閑去了吧,連我面都不敢見,是怕被我拒絕?”

“這么明顯嗎?”

“還不明顯?”

“胡大人有更重要的事辦。”

“不是還有大捕頭,亓官大人也有事?”

“正是,請您出馬是亓官大人的建議,與胡大人無關,全四九城通鬼神的人中,您一直都是翹楚,外界都傳您是商紂王左師曹觸龍后裔。”

“還有嗎?”

令狐蠡耳尖,搶答道,“有,街坊都說您其實是曹吉祥的后人,看著就貴氣十足。”

“胡說。”夏侯蠅臉都綠了。

“你知道曹吉祥?”曹玲玲沒為難他,而是笑呵呵地邊走邊問。

“太知道了,他是明朝權臣,說書人都說他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完,還朝夏侯蠅使眼色,“我也經(jīng)常逛天橋,聽聽書。”

“你很不錯!”

新垣沐澤雖不了解曹吉祥,但了解夏侯蠅,禍從口出啊。

四人三步并作兩步,前方便是順天府尹的檔案庫。新垣沐澤和令狐蠡負責守衛(wèi),由夏侯蠅領著曹玲玲來到標志著“甲乙丙丁”系列的檔案架前。

夏侯蠅從甲字號架前抽出一本來,正是記錄著藥引事件的全部資料。

“典簿修習的是柳公的書法,字體煞是好看,”曹玲玲對諸如此類記錄文本的工作很是佩服,據(jù)說抄錯一個字都必須打回重錄,一般人真的做不了,“辛苦。”

“曹娘子過獎,份內(nèi)之事。”

“進士出身?”

“榜眼。”

“那可有紀昀的過目不忘?”曹玲玲滿意地望向他,“不若你大致地跟我說說,詳細的,我待會兒自個兒再看。”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嬴家就不必說了。”

夏侯蠅會意,人也嚴肅認真起來,“除了嬴家,有四家在城內(nèi),一家在城外。除了城外的劊子手,其余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不支持變法的商業(yè)巨子,整個大清朝都有他們的生意,變法將直接損害他們的利益。所以這四家一直聯(lián)合反對派官員阻撓變法。”

“哪四家?”

“封家大院、龍鳳呈祥、江麻子刀剪鋪、岑氏煙莊,都是赫赫有名的店鋪。”

“都去過。”曹玲玲敷衍地回復。

“西人帶來的工業(yè)革命直接影響這些老牌店鋪,原因也很簡單,質(zhì)量更高、價格更便宜,而傳統(tǒng)老式作坊生產(chǎn)效率低下、品質(zhì)不一,和西人的工廠流水線沒可比性,幾個月比不上人家一天的產(chǎn)量。光緒帝想變法,可以理解,葉赫那拉杏珍何嘗不想,若非貪戀權勢的康有為從中作梗,變法未必會不成功。當然,慈禧不會讓侄子壯大自身,即便變法成功,果實也是她來摘。光緒帝根基不深,城府不足,斗不過那只老狐貍。”

曹玲玲整理好思緒,側過頭。

“從封家說起。我沒記差,封家家主是封彌彧,有一回去買絲綢,見過一面,他還送了我?guī)灼ド虾玫氖皴\,人屬實不錯。”

“死的并不是他,而是長子封児,更是未來的繼承人,今年才滿三十八歲,是個出色的商人。”

“封児才是那個不支持變法的人?”

“不,封家都不支持變法。”

“封児有肺結核病史嗎?”

“只有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有,只不過,已過四代,不可能是遺傳。”

“封彌彧有幾個男丁?”

“十個男丁、十四個女丁,”夏侯蠅一點都沒有不耐煩,有問必答,“不算多的,畢竟人家妾室都有八個。”

“有資格爭奪繼承權的呢?”

“差不多四個,老大死了,老二封嬲最有希望,其次才是老七封毐和老八封鶸,封家重男輕女,女娃雖多,但任何人都不享有繼承權。”

“和嬴家一樣。”

“整個大清朝都一樣。”

“他們都婚配否?”

“除了幾個年齡未滿十四歲的,多數(shù)都婚配,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不過,封家人丁興旺,不存在將繼承權直接交給長孫,九個弟弟都活得好好的呢。”

“我是否可以將這九個弟弟及子女看作嫌疑人?”

夏侯蠅辦案經(jīng)年,深知表面看似無關的關系,最后往往都是突破口,“可以。我也曾有過懷疑—只是懷疑—倘若其中一個家族的某個不成器的子女想上位、魚目混珠,看似殺的是六個人,而目標始終只有一個,或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可以是家主的子女,也可以是兄弟,甚至是妻妾。此乃戰(zhàn)術中的疑兵之策。同時涉及五大家族,兇手所圖甚大,不是刻骨的仇恨就是天大的利益,譬如家主之位。”

“夏侯典簿高見。”

嫌疑最大的分明是變法余孽及老佛爺,他是一個都不提,果然懂官場。

“豈敢!”

“也不能排除渾水摸魚吧?”

“嗯,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懷疑對象。”

“你剛剛才堪堪放過了一個。”

夏侯蠅低聲念叨,一時沒記起來,忽而恍然,“不可能是司徒家,他就是個儈子手,家徒四壁,兩個兒子都快餓死了,能有什么家產(chǎn)可爭?”

“一定是爭家產(chǎn)?”

“是下官武斷了。”

“聽你的語氣,認識?”

“熟悉。我曾參與過幾回監(jiān)斬,而他是一個熟練的儈子手,經(jīng)驗豐富,偶爾也來府衙錄個口供,因此有所交流。當然,我與司徒滷并無私交。”

“了解嗎?”

“外地人,很窮,我沒去過他家,更沒見過他的孩子,只知道二人皆是三十多歲,未婚。”

“司徒滷為人如何?”

“我是官,他是卒,對我比較恭敬,或許是儈子手身份的刻板印象,周邊的人覺得他有一股肅殺之氣,長得五大三粗,看起來不好相處,因此少親近。”

“他對清廷怎么看?”

“我可不敢亂說,有不滿正常,朝廷以滿清權貴為主,做不到一視同仁,對咱漢人嘛,你知道的。”

“除了劊子手,他還有別的職業(yè)嗎?”

“那我就不清楚了,這份工作清閑倒是清閑,但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大多數(shù)老百姓比較忌諱、收入也不高,也不好找老婆,其中也有人承受不住而自盡。怎么說呢,混口飯吃。”

“他有沒有表現(xiàn)出對變法余孽的同情?”

“你問錯人了,我和他真沒私交,但應該沒有,劊子手是一份工作,砍頭是任務,同情心不能當飯吃,好人又怎樣,清廷砍的好人不老少。”

這一番表態(tài)倒叫曹玲玲刮目相看,一般而言,官員都不敢在外人面前私下議論朝政,對方是君子還則罷了,更多是小人。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因為對象是自己吧,全四九城都知道,吊堂主人懟清廷是最多的,不高興了,逮著葉赫那拉杏珍就罵,人家還必須應著。

“你同情嗎?”

“芝麻綠豆大的小官,有資格同情?”夏侯蠅更多的是沉穩(wěn)、內(nèi)斂,他是一個看慣生死,不容易表現(xiàn)出心跡的人,一旦暴露本心,最后只有死亡一個結果,“我見過的十惡不赦之徒不多,多數(shù)都是命運多舛的可憐人。我不敢同情,也來不及同情,就又來了一批,又一批。”

“百姓的呼聲,對當權者從來都是雞鳴狗吠。”

曹玲玲找了把太師椅,與夏侯蠅相對而坐,不一會兒,一名差役就奉上了一壺上好的西湖龍井,不經(jīng)意聞了聞,竟是最好的雨泉龍井,八成是夏侯蠅的私藏,彌足珍貴,像此類好貨色,即便拿去孝敬長官,也是按克送,而面前卻足有一壺,思及此,曹玲玲對夏侯蠅多生了些好感。

“你對此案是何看法?”

“下官人微言輕,并無看法。”

“你也覺得是妖怪所為?”

夏侯蠅本想敷衍了事,可對上曹玲玲如深淵般的黑色眸子,竟一句話都說不出。

躊躇半天,也順道抿了一口茶,終于鼓足勇氣,望著曹玲玲,“下官有自己的判斷。我曾接觸過真正的妖怪,多數(shù)和野獸般行事全憑蠻力,毫無邏輯性,沒半點城府,這不是說它們不聰明,而是,和人類完全是兩個物種。人類擅長使陰謀詭計,妖怪則相反,遇上人類,總是不敵,便是這個理由。”

“妖怪都很單純?”

“這么理解也行。”

“你的意思是它們蠢吧?”

“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曹玲玲臉色有一瞬間不太好看,只持續(xù)了一兩秒,夏侯蠅仍自顧自地點評,完全沒想到,他離死亡竟如此接近。

“你見過的妖怪不多吧?”

“見過幾只而已,沒有您的多。”有傳聞稱角樓吊堂內(nèi)夜半三更都會傳來的恐怖聲音來自被她收服的妖怪。

“你知道我收集妖怪的事?”

“道聽途說。”

“是真的,算作奴家的一點小癖好,和待字閨中的少女愛收集珠寶玉石一樣,你不會害怕有這種愛好的人吧?”

哪家待字閨中的少女會收集妖怪,您可真敢說。夏侯蠅打發(fā)雜役再去添一壺,打量了一番曹玲玲,語重心長地說道,“曹娘子是聰明人,知道老佛爺想要什么答案,給她便是,至于真相,并不重要。”

“請典簿賜教。”

“折煞老夫了,”一聽這話,夏侯蠅急忙起身作揖,額頭上都是虛汗,“老夫為官多年,自詡人間清醒,見過太多是非曲直,深知查案并無準確答案。而今老佛爺怕洋人,這案件也是為給洋人一個明面上的交代,不管結果,最后一定會給予一些好處才算善終。您怎么查,查到什么結果,都變得一文不值。我的話不好聽,見諒。”

“盡管說,我查案全憑興致,什么真相,對我而言,才是真的一文不值。”

“可您看上去很賣力。”

曹玲玲微笑頷首,又抿了一口茶,此茶醇厚,還有一股清香,量不多不少,心中訝異,茶道高手,恍惚了一瞬間,又恢復了清明。

“不賣力就不好玩了。”

夏侯蠅放下茶碗,慨嘆道,“時也命也。”

“典簿,透過剛才的閑談,我忽而想到一條新思路,”曹玲玲不曾停頓,直言道,“倘若真兇也知道慈禧肯定會和稀泥,那么他犯罪的目的或許相當隱秘,而表面上可能的朝廷清理變法余孽及余孽復仇戲碼或許離真相八竿子都打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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