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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苦難的童年(1)

  • 雙面獵犬
  • 沈石溪
  • 5262字
  • 2015-02-02 16:52:56

看起來,這很像是獵人投下的誘餌。

在靠近雪線的山谷里,在一棵云杉樹下,躺臥著一頭牦牛犢。牛犢腦門兒光溜溜的還沒長出犄角,黑白花斑的體毛又短又稀,頂多才有半歲齡,興許還沒斷奶呢。一頭毫無防衛能力的牛犢孤零零地待在荒山野嶺里,沒有母牦牛陪伴,沒有公牦牛守護,已屬罕見。更為反常的是,當埃蒂斯紅豺群幾十只豺成扇形向云杉樹包圍逼近時,牦牛犢沒有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逃命,而是仍然臥在原地,兩只突凸的牛眼絕望地凝視著天空,渾身瑟瑟發抖,“哞哞哞”,發出凄涼的哀叫。

豺王夏索爾本來打算第一個躥出豺群率先向牦牛犢進攻的。驍勇機智的豺對付一頭沒長牛角的牦牛犢,就像金雕捉巖鴿那么容易。夏索爾甚至已考慮好用空中噬喉來結果牦牛犢。空中噬喉是夏索爾苦苦修煉了好幾年才煉就的擒獵絕招。空中噬喉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朝獵物躥躍過去后,不是像普通豺那樣先將爪子攫抓摟抱住獵物,然后再伺機將嘴吻探進獵物的頸窩噬咬喉嚨,而是以閃電般的速度先用嘴吻叼住獵物的頸窩,然后四只豺爪才落到獵物身上,猛力踢蹬,借著一股強勁的反彈力,一瞬間便把獵物喉管咬裂。

夏索爾正是憑借空中噬喉這一絕招,在兩年半前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將老豺王坨坨趕下臺,自己取而代之的。也正是靠這手絕招,它好幾次挫敗了覬覦豺王寶座的居心不良的大公豺,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王位。

夏索爾很想借眼前這頭牦牛犢再展示一下自己非凡的擒獵技藝,以便威懾群豺,鞏固自己的統治。但牦牛犢反常的舉止不能不引起它的警惕。豺是一種多疑的動物,它覺得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妙。

豺群遠遠圍住了牦牛犢。夏索爾朝四周打量了一番。牦牛犢周圍草葉上的露珠沒被踏碎,地上也不見獵人的腳印。它聳動鼻翼,清晨的空氣透明潔凈,并沒有人類留下的混濁的氣味。沒有任何疑點。但夏索爾覺得沒有疑點也許就是最大的疑點。它多次和獵人打過交道,深深懂得,人類的智慧比起豺來,要高出一籌。獵人特別善于偽裝,完全有可能在設置好機關后,用樹枝把腳印給清掃掉了,也有可能獵人是用篾片鋪在地上走路的,所以沒留下任何足跡。嗅不到異常的氣味也可以這樣解釋:獵人出獵前用艾蒿和桉樹葉熏過身體,然后躲藏在背風的巖石后面。

興許,此時此刻有位獵手正握著獵槍微笑著等待豺們去中圈套呢。

豺王夏索爾越想越覺得不妙,很快就放棄了想率先朝牦牛犢撲躍上去的念頭。它可不愿意白白去送死。明智點將這頭牦牛犢棄之不顧算啦,趕快離開這條葫蘆形小山谷。它朝豺群掃了一眼,又斷然打消了撤離的想法。

眼下正是初冬,天氣轉寒,昨天日曲卡山麓還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小雪。冬天是食物匱乏的季節,埃蒂斯紅豺群從昨天起就沒獵到食物,個個都餓得肚皮貼到脊梁骨,一雙雙豺眼閃動著饑饉貪婪的光。好幾只大公豺綠瑩瑩的眼睛死死盯住云杉樹下的牦牛犢,嘴角滴出一條透明的唾液,涎著舌頭,饞相畢露。

假如它現在發出撤離的命令,絕對不合時宜,恐怕沒有幾只豺會聽從的。就算它能用豺王的威勢逼迫眾豺服從自己的意志,那也是屈服而不是心服。眾豺會為即將到口的美餐變成泡影而遺憾的,難以忍受的饑餓又很快會使這種遺憾變成憤恨。豺們會以為它夏索爾是謹慎有余勇謀不足的不稱職的豺王。母豺看它時眼睛里的熱情就會降溫,公豺看它時眼睛里的傲慢就會升格。眾眼是桿秤,它夏索爾在眾豺心目中就會跌份,就會刺激得那幾只體魄和它差不多強健的大公豺向它挑起搶奪王位的爭斗。不管怎么說,把眼前這頭牦牛犢看做是獵人的誘餌,并沒有確鑿的證據,不過是一種猜測懷疑而已。

夏索爾可不愿意為了這件事動搖自己的地位,它也不愿意自己撲躍上去作無謂的冒險。看來,只有動用苦豺前去試探虛實了。

苦豺是埃蒂斯紅豺群祖先留傳下來的一種行為規范,是豺社會的一個特定角色。在人類現存的字典里,很難找到能準確詮釋苦豺含義的詞匯來。苦豺在豺群中地位最卑賤,有點像工蜂,只有辛勤奉獻的義務,沒有享受生活的權利。不同的是,工蜂在蜂群中數量眾多,而苦豺在豺群中卻只有極少的一兩只。

苦豺這個角色所擔負的責任是,當豺群面臨困境,生存受到威脅,便要首當其沖地用自己的生命替豺群化險為夷,渡過難關。

例如,豺群行進到陌生的地界去覓食,動物對不熟悉的環境都懷有一種恐懼心理,于是,苦豺就要走到前面探路。例如,豺群發現一窩皮嫩肉脆的野豬崽躲藏在一個巖洞里,兇猛的母野豬堵在狹窄的洞口阻擋豺群進入。孤身一頭母野豬雖然不是豺群的對手,但母野豬憑借著一副尖利的獠牙據險防守,可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使豺無法發揮群體優勢進行圍殲。這時,苦豺就得粉墨登場,硬著頭皮躥進洞去,不惜被母野豬咬得遍體鱗傷,也要把母野豬引誘出洞。

再例如,豺群遭遇到難以對付的天敵,這是無法避免的事。豺雖是生性兇猛的食肉獸,但體格較狼還要瘦小一圈,在險惡的日曲卡山麓叢林里,豺并非處于食物鏈的頂端,還有比豺強悍得多的華南虎和雪豹,豺不過是處在自然界那條食物鏈的中間環節,就是說它們既把眾多的食草類動物當做食物,自己又被虎、豹和狼當做食物。當豺群遭到猛虎餓豹襲擊時,眼看豺群被兇殘的猛獸追得走投無路,苦豺就得挺身而出,與之糾纏周旋,保證豺群安然脫險。

一句話,苦豺制度的全部意義就在于犧牲個體保存種群。

從某種角度來說,苦豺又有點類似人類社會中的炮灰或敢死隊。

一般來說,苦豺角色是由兩種類型的豺來擔當:一種是爪子已經磨禿犬牙已經松動生命之火已快熄滅的老豺;一種是歪嘴、瘸腿、彎脊梁等先天有缺陷或后天受了重傷因而喪失了捕食能力的殘疾豺。這是一種殘酷的廢品利用。

豺沒有道德感,從不像人類那樣尊敬老者關懷殘疾。豺的一切行為都受汰劣留良適者生存這條自然規律支配。豺只尊敬強者關懷幼崽。強者能興旺種群,幼崽是種族的延續。在豺的觀念里,老者和殘疾只會吃食不會捕食,是群體的累贅和負擔。當面臨只有犧牲個體才能換取種群整體利益時,假如丟棄幼崽那會危及豺群的明天,假如丟棄身強力壯的公豺或母豺,那會危及豺群的今天,而丟棄老豺或殘疾豺,群體不受任何影響,至多是傷害了豺群的昨天。豺對昨天不感興趣。

夏索爾跳上一座隆起的土堆。居高臨下方顯出豺王的威風。它嚴厲的目光朝面前散成橫隊的臣民們掃了一圈,很快落定在一匹正舔著腳趾的豺身上。“呦,呦——”它朝被自己選定的苦豺囂叫了兩聲,然后將豺頭翹伸向云杉樹,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要對方朝前面那頭捉摸不透的牦牛犢撲躍上去。

奇怪的是,被豺王夏索爾相中的苦豺既不是皮毛癩禿眼角布滿濁物的老豺,也不是有缺陷的殘疾豺,而是一只四肢齊全鼻眼周正還不滿一歲半齡的小公豺。它金紅的皮毛泛動著亮閃閃的光澤,尾尖那簇黑毛蓬松如球,眉眼間有塊醒目的白斑。它就是母豺達維婭和獵狗洛戛所生的混血兒白眉兒。

顯然,挑這樣一只風華正茂的小公豺去做苦豺,違背了汰劣留良的規律,完全不符合埃蒂斯紅豺群挑選苦豺的傳統標準。然而,整個豺群沒有誰站出來表示反對和抗議。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白眉兒能活下來純屬僥幸。

不錯,母豺達維婭臨終前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替白眉兒找了個乳汁豐沛愛心專一的養娘黑蝴蝶。起先,黑蝴蝶確實待白眉兒不錯,疼它愛它,奶盡它吃,還用溫暖的懷抱替它擋風遮雨,和親娘沒什么兩樣。可惜好景不長,半個月后,風云突變,養母親情化為烏有。

金秋季節,天高云淡。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埃蒂斯山谷上空飛來一對禿鷲。那是一種黑色大型猛禽,后頸裸禿,露出難看的粉紅皮囊,長著鉤形硬嘴殼,形象丑陋而兇惡,俗稱座山雕。禿鷲慣食腐尸,是有名的森林殯葬工,憑著一雙銳利的眼睛,成天在空中翱翔,尋找可以果腹的動物尸體。

這對禿鷲很快發現了達維婭的尸體,“嘎嘰呀,嘎嘰呀!”興奮地叫著,慢慢盤旋而下。

豺們都很知趣地閃開了。達維婭死了已有半個月,雖說時令已近仲秋,氣溫下降,但還是腐爛發臭,開始生蛆了。那股味兒,熏得整個豺群都不安逸。豺不會自己處理尸體,現在有禿鷲光臨,那當然是件好事。

講衛生,防疾病,豺還是懂的。

那對禿鷲在豺群莊嚴的注視下,降落在達維婭的尸體旁,你撕我啄,貪婪地吞噬起來。豺的軀體很輕,被鷲嘴和鷲爪一鼓搗,達維婭咕咚傾倒了,滾離了原來的位置,腹底下赫然露出一個小土坑,土坑里赫然露出還沒爛透的小風笛的尸骸。

對禿鷲來說,這真是喜出望外的收獲。

一只禿鷲拍扇著翅膀,爪子探進土坑,攫抓住小風笛的背,騰空而起。它要把小風笛運到平坦的草地上,這樣啄食起來才方便。

秘密暴露了,謎底揭穿了,懸案真相大白!

唉,紙總是包不住火的。

黑蝴蝶一眼就認出了被禿鷲抓在半空中的小豺崽正是自己神秘地失蹤了半個月的心肝寶貝。它狂囂一聲,朝禿鷲躥撲上去,禿鷲悻悻地扔下小風笛疾飛而去。

黑蝴蝶不嫌臟,也不嫌臭,伏在小風笛的尸骸上,悲慟欲絕,一聲接一聲地哀囂著。

整個豺群都被這意外的發現震驚了,一片不祥的寂靜。豺的理解能力是很強的。很快,所有的成年豺都明白了小風笛是怎么失蹤的,兇手是誰。豺們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將憎惡的眼光投向正在被禿鷲肢解的達維婭。

過了一會兒,黑蝴蝶長囂一聲,躥向只剩下一副白骨的達維婭。它伏在達維婭的骨骸上,發瘋般的啃咬起來,咔嚓咔嚓,森森白骨被無情地拆卸開并咬成碎塊。

豺群一片肅穆。

血海深仇,發泄發泄當然是應該的。

黑蝴蝶咬了一陣,還不解恨。對一只死豺實施報復,就跟咬一塊沒感覺的石頭一樣,除了硌疼自己的牙齒,一點意義也沒有。它抬頭仰望天邊一片薄薄的魚鱗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似乎終于想起了什么,一扭身,朝正在一棵小樹下打盹兒的白眉兒撲來。

黑蝴蝶一雙豺眼通紅通紅,布滿血絲,布滿殘忍的殺機,動作快得出奇,不等白眉兒驚醒,尖尖的豺嘴已含住了白眉兒的后頸椎。

好幾只母豺把頭扭向一邊,不忍心看殘殺豺崽的場面。豺群不安地騷動起來,可是,沒誰站出來阻止這場野蠻的殺戮。

對豺來說,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冤冤相報,天經地義。達維婭陰險毒辣地咬死了黑蝴蝶的寶貝小風笛,黑蝴蝶就有權處決達維婭的遺孤白眉兒,兩廂扯平,公正合理。

白眉兒年幼嗜睡,懵懵懂懂被黑蝴蝶弄醒,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幸虧它幼稚無知,不然的話,在當時的情景下,它稍一掙扎,稍一反抗,必然會更刺激黑蝴蝶的殺性,稀里糊涂斷送掉性命。

白眉兒還以為黑蝴蝶撲到它身上來是要來給它喂奶呢。黑蝴蝶撲躍上來的動作,挺像外出覓食分離一段時間回家后迫不及待地要喂它吃奶的動作:都是把整個身體罩在它身上,都是讓豐滿的乳房對準它的小饞嘴。它正有點餓呢,便將小腦袋順勢拱進黑蝴蝶的懷里,小嘴含住奶頭有滋有味地吮吸起來。

半個月來,白眉兒受到黑蝴蝶慈母般的關懷,早已把黑蝴蝶視作親娘,無限依戀,無限信賴,沒有一絲一毫的心理防范。它做夢也想不到此時此刻自己的生命正處于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

難得糊涂。

正是這套已操練得十分嫻熟的吃奶動作,無意中救了白眉兒的性命。

黑蝴蝶尖利的豺牙已叼住了白眉兒脆嫩的頸椎,只要一用力,白眉兒就要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黑蝴蝶滿腔怒火早已凝聚在牙尖上,它有足夠的理由也有足夠的力量咬斷白眉兒的頸椎。它差不多已用力噬咬下去了。隨著白眉兒在它腹下吮吸乳汁,乳汁滋溜滋溜暢流出來,它繃緊的心弦突然間一陣松弛,熊熊燃燒的復仇的毒焰被澆了盆清水,癲狂的激動滑進一片溫馨寧靜,被壓抑的母性萌發了。剎那間,它虛弱透了,失去了噬咬的力量,渾身軟得像一堆被太陽曬松的木棉。

哺乳不僅僅是一種養育的形式,更是一種培養親情與纏綿的行為,是一種心靈互滲與生命交融的現象。

畢竟,白眉兒吃了它半個月的奶,是它用生命澆灌過的一朵花,它怎能去蹂躪!

黑蝴蝶頹喪地松開了嘴,像負了重傷似的連聲慘嚎,飛快地奔進莽莽叢林。它不能再替有著殺子血仇的達維婭撫養遺孤。可白眉兒已習慣了認它為娘。假如它還留在豺群里,怎么也無法把白眉兒從自己懷里趕走的。它戰勝不了自己軟弱的母性,只有離群出走。白眉兒是死是活,讓命運來裁決吧。

黑蝴蝶用離群出走的辦法,毅然決然地割斷了同白眉兒的母子親情。四個月后,它才返回埃蒂斯豺群。那時,雙方的熱情都已冷卻,感情也早已稀釋淡化,關系變得很一般了。

這自然是后話了。

但在當時,白眉兒像突然從蜜罐跌進了黃連湯,日子苦得沒法形容。

它叫啞了嗓子也叫不來黑蝴蝶。餓了,只好可憐巴巴地跑到晃蕩著大乳房的其他母豺面前,哀哀叫著,搖尾乞討。但沒有一只母豺同情它,給它喂一口奶。在眾豺的眼里,這是可惡的達維婭的兒子,沒處死它就算便宜它了,還奢望得到照顧呢,做夢去吧!

上一輩犯下了罪孽,下一輩就得背十字架,這很不公平。但豺就是這樣看問題的,找誰說理去呢。

看見別的豺崽吃奶吃得正香,白眉兒未免心癢眼饞,便躡手躡腳靠攏過去,選準那窩豺崽里最弱小的那只,用腦袋將其頂開,自己取而代之。被它用腦袋擠開的那只豺崽免不了會嚷嚷起來,告訴母豺,母豺便怪囂一聲,一爪子把它蹬出懷去。這算是最客氣的了。有的母豺會在它偷奶時毫不留情地在它脊背上咬一口,咬得皮開肉綻,絨毛飛旋,它只好嗚咽著趕快逃走。

那就只好提前斷奶了。幸虧它已吃足了一個月的奶,能勉強吞咽肉食了。但肉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它的爪牙都還很稚嫩,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去捕捉獵物,只有依賴群體了。當豺群外出狩獵時,它就顛顛地跟在后頭;當豺群獵獲到食物后,它就擠上去分一杯羹。

這是很難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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