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很快漫過洛戛的脊背。江心濁紅的水面上旋渦一個接一個,有一只死烏鴉漂過來,就像掉進一口枯井似的,很快被卷進旋渦沉入江底。
洛戛在齊頸深的水里徘徊著,朝江心的旋渦發出無可奈何的吠叫。
狗是無法鳧過江去的。
那位獵人也急急忙忙由山梁下到江邊,他同樣不敢游過江來,只能站在沙灘上拼命用手勢向怒江上游方向比畫著,高聲叫道:“洛戛,到那邊去!往上游走!那邊有吊索橋!”
達維婭雖然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從那位獵人的動作中很快猜出那些話語的意思,是要讓洛戛從上游那架吊索橋上越過江去和他相會。吊索橋坐落在野猴嶺外,離這里約二十來里路。
洛戛從淺水灣退上岸來,沿著岸邊的沙灘溯江而上。
達維婭尾隨在洛戛身后。
達維婭此時心里已委屈到了極點。從對岸飄來獵人的喊聲,直到現在,洛戛似乎已徹底把它給遺忘了。沒瞅過它一眼,也沒向它打聲招呼。它的肚子里懷著洛戛的種,不管怎么說,總不該忘記得這么快吧?瞧洛戛急不可耐的神情,一旦真的從吊索橋越過江去,肯定會跟那位獵人回到它過去的狗窩去。這算怎么回事,難道它倆歷盡艱辛建立起來的小家不過是命運的一場鬧劇,生命的一段小插曲,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它達維婭可是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到這個新型的狗和豺結合的家庭來了呀。它身上魚鱗般的傷疤,就是最好的證明。它為了這個家還付出了半截豺尾的慘重代價。可到頭來,獵人一聲呼喚,就把洛戛的魂給勾過去了。
這也實在太不公平了嘛!
達維婭越想越委屈,“呦——”朝洛戛囂叫了一聲。是提醒,是呼喚,是一種愛的挽留。
你總不能像扔掉一塊啃光了的骨頭那樣拋下我不管吧!
洛戛悶著頭在趕路,聽到它的囂叫,倏地扭腰轉過身來。
達維婭以為狗迷失的靈魂被它叫醒了,很高興,三躥兩跳貼到洛戛身邊,想舔洛戛的鼻梁,好讓洛戛徹底回心轉意。
真的,這里有冬暖夏涼的石洞,這里有豐富的食物源,這里有相依為命的伴侶,還有未出世的和你血脈相連的小寶貝;這里不用看主人的臉色,不用受主人叱責,不必為主人看家護院服勞役,不必替主人攆山狩獵去賣命。這里多么好,令豺心向往。
達維婭做夢也沒料到,它剛剛跳到洛戛身邊,還沒來得及舔洛戛的鼻梁,洛戛突然發出一聲低嗥,刷的一下張開嘴來咬它的脖頸,要不是它躲閃得快,美麗的脖頸將留下永恒的瘡疤。它跳開去,怔怔地望著洛戛。只見洛戛的狗臉上每一條皺褶都嚴厲地繃直了,下巴仇恨地扭曲著,兩只狗眼閃爍著捕食的興奮,典型的狗的狂熱。洛戛是把它看做一只正在潛逃必須緝捕歸案的豺,看做普通的獵物了。達維婭心里打了個寒噤。
也許,洛戛是被舊主人的突然出現弄得神志不清,譫妄迷亂了,達維婭想。它又朝洛戛發出一串響亮的豺囂。
——洛戛,是我,我是達維婭!
——洛戛,我們曾一起在怒江的驚濤駭浪中漂流,我們曾經共同打敗了短尾猴!
洛戛對它的醒腦式的囂叫不予理睬,縱身一躍又朝它撲來。它躲閃得慢了些,臀部被咬掉一撮豺毛。它嗷嗷叫著,被迫落荒而逃。洛戛撒開腿追攆上來。
達維婭明白了,洛戛在見到舊主人的一瞬間,被禁錮了的狗的本性爆炸似的釋放了。它把達維婭看做是主人喜歡的獵物,想逮住它咬死它然后叼著它去向闊別已久的主人邀功請賞。
達維婭只有一條生路,那就是逃命。
它懷崽已有一個半月,豺的妊娠期為六十天,離分娩已不太遠了。它腆著大肚子,心里又像被野火烤,被毒蛇咬,悲痛欲絕,根本跑不快,才逃出幾十米遠,就被洛戛撲倒在地。達維婭胡咬亂撕,拼命掙扎,但無濟于事,一條前腿和頸側已被咬得皮開肉綻。狗牙毫不留情地竭力要探進它柔軟的頸窩,它猛力扭動身體,使頸窩避開狗嘴。不幸的是,它雖然暫時保住了頸窩,卻把渾圓的肚皮暴露出來了,冰涼的狗牙已觸及到它蠕動的肚皮。洛戛只要使勁咬下去,它就會被活活開膛,那還沒完全長成形的小寶貝就會滾出母腹死于非命。
“嗷呦,嗷呦,嗷呦。”——我肚子里是你洛戛的親生骨肉!
不知道是它絕望的哀號終于在最后一秒鐘起了作用,還是它肚子里的小寶貝抗議式的蠕動喚醒了洛戛的良知,洛戛冰涼的狗牙觸碰到它隆起的肚皮后,突然靜止不動了。過了一會兒,才若有所思地抬起狗頭,望望風云變幻的天際,輕輕一跳從它身上跳閃開去。
達維婭站起來抖了抖凌亂的豺毛,哦,隆起的腹部安然無恙,仍籠罩著一層母性的光暈。
再看洛戛,狗臉上有一種噩夢驚醒后的迷惘,愣愣地站在那兒。
怒江對岸又斷斷續續傳來獵人的呼哨聲。
洛戛一甩尾巴,繼續溯江而上。
達維婭不死心,尾隨著洛戛,在背后長囂短呼,試圖尋找回那顆失落的心。
且不說那難以割舍的感情,為生存計,達維婭都不能讓洛戛離去的。豺雖然生性兇猛,但畢竟體格瘦小,單獨捕食的能力較弱,所以才會糾集成群,靠群體的力量在弱肉強食的叢林里生存發展。即使有的豺因種種原因脫離群體,一般也是雌雄同棲,才能獲得必需的食物。豺沒有兔子跑得快,也不像巖羊善于在峭壁上攀緣,更敵不過鹿的機敏靈巧。一只母豺,尤其是處于懷孕期、分娩期和哺乳期的母豺,是很難靠自己的力量在荒山野嶺活下來的。沒有公豺在身邊幫襯,它即使自己能僥幸不被虎豹熊狼蟒等猛獸吞吃掉,小寶貝也會因得不到足夠的食物而餓死。
“嗷呦,嗷呦,嗷呦。”——洛戛,不要離開我!看在未出世的孩子的分上,請別離開我!
洛戛仿佛聾子似的,再沒回首望它一眼。
對洛戛來說,急切地想和失散的主人阿蠻星重新相聚,是十分自然的。狗就是這個德行,不管人類喜歡它還是討厭它愛它還是恨它給它吃還是要吃它,它都不會改變對人類的忠誠。狗的忠誠是先天遺傳的,浸透在血液中。對狗來說,自由是一種毫無必要的奢侈,沒有任何束縛的野狗生涯是一種苦刑。雖然這里有冬暖夏涼的石洞,雖然這里有豐盛可口的食物,雖然這里有為它奉獻出半條尾巴的達維婭,仍無法羈留它那顆向往人類火塘的狗心。對狗來說,喪家犬是一種惡名,背棄主人是一種罪孽。假如它不是因為漂得實在太遠找不到歸途,它早就跑回獵戶寨去了。
狗文化和豺文化本質上的差異,導致了這場生離死別的悲劇。
轉過一道江灣,前面狹窄的江段赫然出現一座吊索橋。這是滇北高原土著居民建造的一種十分別致的橋梁。所謂吊索橋,就是在隔江相望的兩座石崖上,用兩條長長的鐵鏈相連接成的高空浮橋。鐵鏈上隨意鋪著一些木板竹片,就算是橋面了。簡陋的橋面上布滿窟窿,人在上面一走動,橋便搖晃甩擺。橋面的兩側各有一根細鐵絲,供人做扶手用。橋離江面有十來丈高,下面是如萬馬奔騰般的激流。這是要有點兒膽量并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不值幾個大錢的人才敢通行的橋。
洛戛和那位獵人幾乎是同時出現在吊索橋的兩頭。狗吠人叫,往橋中央靠攏。假如沒有意外,數分鐘后,吊索橋上就會演出一幕獵狗與主人久別重逢的親熱場面。這對達維婭來說,是十分惡心的事。
洛戛已踏上吊索橋。颯颯江風把橋吹得左右晃蕩。對狗來說,橋的扶手是不起任何作用,稍有不慎,便會從橋上跌滾下去。即使一條鱷魚,從如此高的吊索橋上掉進濤聲如雷的江里,也很難活命的。
洛戛四肢趴開,四只鉤爪摳住橋面的木板和竹片,小心翼翼地往前爬行。
達維婭佇立在橋頭,悲哀地囂叫著。它曉得,它既然無法阻止洛戛與獵人相聚,那就更不可能重新拆散他們了。洛戛這一去,將是一種永別。也許,它和它在圍獵場里還能見面,但那時,它和它便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冤家對頭。
它將永遠失去洛戛,從精神到肉體。
那位獵人,也正步履維艱地從吊索橋那端走過來。他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他當然高興,從好幾百里外的日曲卡山麓跋山涉水到野猴嶺來,就是為了尋找愛犬洛戛。他在兩個月前目睹洛戛被珍珠栗樹載走,出于一種對優秀獵犬生存本領的高度信任,他相信洛戛不會死。他背著行囊和獵槍一路走一路喊,沿江尋找,非要找回用昂貴代價換來的洛戛不可。
這擴大的“裸猴”,就要如愿以償了。
假如它達維婭有能耐把獵人撕成碎塊,它決不會心慈爪軟的。豺再進化一千萬年也不會立地成佛。遺憾的是,它決不是那桿會噴火閃電的獵槍的對手。它倘若正面襲擊獵人,無疑是以卵擊石。它恨透了正在迎面走來的獵人,是他斷送了它的美好生活。它也恨透了洛戛的忘情負義。它不能退縮,它不能謙讓。突然間,它的胸腔里涌動起一股報復的毒焰。它得不到的東西也決不能讓擴大的“裸猴”輕易獲得!
獵人和洛戛相距只有十幾米了,他和它已提前沉浸在相會的喜悅中。
達維婭迅速地踏上吊索橋,悄悄地貼近洛戛身后,突然狂囂一聲,用豺頭在洛戛胯部猛烈撞了一家伙。洛戛沒防備,平滑的橋面也沒法站得穩,哀嚎了半聲,從晃蕩的橋上跌下江去。如雷的濤聲很快蓋住了狗的狂吠。水浪像怪獸的巨嘴,一口便把洛戛吞噬得干干凈凈。
獵人阿蠻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嘴張得很大,卻發不出聲來。
達維婭腦子里也一片空白,傻乎乎地望著橋下紅色的激浪。
好半天,獵人才如夢初醒般地驚叫起來:“洛戛,我的洛戛!狗日的豺,我要宰了你!”他舉起獵槍,嘩啦拉動槍栓。
達維婭回過神來,轉身朝橋堍躥去。“轟!”獵槍炸響了。不知獵人是過于急躁,還是吊索橋搖晃得太厲害,霰彈呼嘯著從達維婭頭頂飛過,連豺毛都沒碰斷一根。
趁獵人重新裝填火藥鉛彈之際,達維婭已逃進石崖背后的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