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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同類相食(2)

黑鬣毛慘叫一聲,條件反射地想旋轉身體去撲咬反擊,無奈身體像石頭一樣死沉沉的動彈不了,只好改變方式,掄起尾巴去掃,老鬣狗又一溜煙的從它身邊逃開了。

它身后的荒草叢中,傳來眾鬣狗一陣陣的歡叫聲,大概是在為老鬣狗開慶功大會吧。

用別人的痛苦來襯托自己的偉大,何等卑劣!

活吃雄獅,是不是也太過分了一點?怕會成為動物界千古流傳的大笑話呢!唉,龍進淺池被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落魄的雄獅被鬣狗吃,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黑鬣毛痛心疾首,但又無可奈何。

老鬣狗已經開了頭,其他鬣狗也會依葫蘆畫瓢,跟著老鬣狗學,偷偷摸摸從背后來襲擊它的。黑鬣毛想,你也來咬一口,它也來咬一口,我的身體再大,也經不起這種小偷小摸,等不到明天天黑,就會被咬空成一具骷髏的。這是一種名副其實的凌遲,不僅身體遭受摧殘,心靈也備受痛苦的折磨。它的心臟還在跳動,它還在呼吸,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丑陋的鬣狗一口一口把自己撕碎,這也未免太窩囊了。它好歹也是只雄獅,它無法忍受這種極端的蔑視和最惡毒的侮辱!

再說,被血盆大口干干脆脆地啊嗚一口咬死,肯定比被無數張臭嘴一小口一小口凌遲致死感覺要好受些。

死在渺小的鬣狗口中,毋寧死在同伴雄獅口中!

一般情況下,獅子和包括人類在內的其他哺乳類動物一樣,有同類不相食的禁忌。假如沒有這條禁忌的話,你也吃我,我也吃你,你也把我當食物看待,我也把你當食物看待,這世界上早就沒有獅子這種動物了。因此,在獅群社會里,即使老年獅子壽終正寢了,即使小獅子夭折了,即使成年獅子受傷而亡,食肉成性的獅群也不會圖方便圖口福分而食之,而是將同類的尸體丟棄在荒野,任憑鬣狗和禿鷲來撿便宜。天底下沒有哪只獅子會從節約的角度考慮,認為這樣做多少有點浪費。

所有的獅子與生俱來就有這樣一個偏執的觀點:同類的肉不好吃,因此是不能吃的。它們寧可撿食腐爛變質的老鼠,也不愿去碰同類的尸體。但獅子在特殊的情況下,也會打破這條禁忌,那就是面臨饑餓時。當連續幾天找不到食物,當連腐爛變質的老鼠也吃不到,當餓得眼睛發綠肚子抽搐時,它們也會懷著內疚的心情和惡心的感覺,啃吃同類的尸體,以求能生存下去。

饑荒年頭,個別獅群里甚至發生過饑餓的成年獅子咬死并吞食幼獅的罪行,還有過幾只健康的獅子圍殺一只老年獅子分而食之的野蠻行徑,但一旦饑荒過去,能獵到其他食物了,這種同類相食的現象便立刻消失,禁忌重新發揮作用,惡行馬上得到有效的制止。對獅子而言,萬惡餓為首,百善飽為先。

現在,五只半大的雄獅陷入了山窮水盡的困境,也就是說,到了可以打破同類不相食這條禁忌的時候了。

主意已定,黑鬣毛不斷頷首,尾尖也一上一下地舞動,把四個兄弟喚到自己跟前,然后,往上翹起頭顱,暴露出脫骱的下頜和被踢傷的脖子,差不多快凝固的血又汩汩地往外淌。它仰著頭扭動脖子,喉嚨癢絲絲的像有根蟋蟀草在逗弄,一陣猛烈咳喘,噴出幾口血漿來。它是故意用這個辦法,讓空氣中彌漫開濃濃的血腥味,以撩撥四個兄弟的食欲。

刀疤臉最先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它愣了愣,隨即黯淡的眼睛像劃亮的火柴閃出一片興奮的光芒,唇吻縮緊,長長的胡須邪惡地高高挑起,血紅的舌頭在尖利的牙齒間來回磨動,那神態,好像看見了一只送上門來的羊羔。

緊接著,桃花眼也活躍起來,兩只爪子摳抓著草根,那動作的意義,好比磨刀霍霍,到時候可以撕扯得更快些。

黑鬣毛心涼了半截,這兩個家伙,肯定早就想把它當做食物渡過難關了,只不過礙于情面,不好意思下口罷了。它心里一陣傷心。

是的,它已決心犧牲自己,成全四個兄弟,但它不愿意看到它們理所當然的表情,它希望它們在領會了它的意思后,不說感激涕零吧,起碼也該有點感動的表示。它心里很清楚,它們認為是理所當然也好,它們表現出感激涕零也好,事情的最后結局都是一樣的,它被殘忍地大卸八塊,雄獅變成了可以充饑的肉食,但它卻渴望它們能有所感動。它固執地認為在它們感動的表情中,它的舉動便會升華為一種千古永存的義舉,生命便獲得了神圣而又永恒的價值。

這時,大頭獅擠開了刀疤臉和桃花眼,鉆到黑鬣毛跟前,開始了一場空前絕后的表演。

大頭獅一定看出了它的傷心,也一定窺探出了它微妙的心理活動,剛才還很平靜的臉,剎那間像誤吃了黃連似的皺成一團,活像一只剛剛采擷下來的苦瓜,拼命搖著碩大的腦袋,尾巴耷拉在兩胯之間,兩只后爪胡亂踢蹬著草地,嘴里嗚嚕嗚嚕地發出響亮的嗚咽聲。這副表情,已遠遠超出了普通的感動,用感激涕零這個詞也不足以形容了,完全是悲慟欲絕,如喪考妣。

這也未免太夸張了些,黑鬣毛想,快要餓死的雄獅,不可能有那么豐富細膩的情感。它承認它們五只半大雄獅之間,有著同患難共命運的兄弟情誼,但這種情誼絕不可能和死了親娘相提并論,更何況大家都處在你死我活的困難境遇中。太夸張就顯得不真實了,一看就知道是在演戲。但它不想去責怪大頭獅,獅子嘛,頭等大事就是要吃飽自己的肚子。再說,虛偽的感情總比赤裸裸的不講感情要好。假作真時真亦假,是真是假鬼知道,它就當大頭獅的悲痛欲絕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好了,把虛偽當補藥吃,不也可以獲得一點自我安慰嗎?

——節哀順變吧,你們就當從沒有過我這個大哥。黑鬣毛無法閉攏的嘴洞貼在大頭獅的耳朵旁,咿咿嗚嗚地嘟噥著。

——大哥,我們實在舍不得你,大頭獅也嘟噥開了,大哥,我真恨不得能替你去死。

——行啊,你真要有這份真心的話,寫個申請,要求做食物好啦。

……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

就在這時,黑鬣毛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前腿彎輕柔地蹭動著,扭頭一看,哦,原來是老幺紅飄帶。

紅飄帶滿臉羞愧與感激的表情,虔誠地舔舔它的腿,然后慢慢轉過身去,垂下頭,將臉埋進草叢里。黑鬣毛心里熱乎乎的,它覺得紅飄帶的感情雖然含蓄而有節制,卻是真誠可信的。

羞愧與感激,恰如其分地點明了悲劇的真相。它黑鬣毛之所以落到要被鬣狗活殺活吃的地步,皆因四個兄弟所累,它們若還有一點天良的話,理應感到羞愧;它用自己的死換取它們的生,它用自己寶貴的生命做它們的鋪路石,難道還不值得它們發自肺腑地感激?

紅飄帶輕柔地舔它的前腿彎,表達了依依惜別之情,而轉過身去,將臉埋在草叢里,說明不忍心看著它被撕碎,不忍心看到同類相食的悲慘情景。這世道,雖然有奸有惡有虛偽,但也有忠有善有真誠,黑鬣毛望著紅飄帶,心里真正得到了一些寬慰。假如它有權像處理遺產似的處理自己的遺體,它要把最好吃的內臟留給紅飄帶,而把四只最難啃的腳爪,給刀疤臉和桃花眼。

時間不早了,再磨蹭下去,狡猾的鬣狗說不定又要想出什么毒辣的手段來對付它們了。

黑鬣毛把粘滿血漿的脖子伸到大頭獅的嘴里,大頭獅比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早生了幾天,是四個兄弟中最年長的一個,理應由它送它上西天極樂世界去,這樣,它離去后,大頭獅就能順理成章地頂替它的位置,成為活下來的四只半大雄獅的領頭獅。

大頭獅惶恐地用唇吻將它的脖子頂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別不好意思了,咬吧,咬吧,是我自覺自愿讓你咬的,我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決不會告你謀財害命的!

黑鬣毛再次將滴血的脖頸送進大頭獅的嘴里,大頭獅伸出舌頭,來來回回在它的脖頸間舔著,一舔兩舔加三舔,舔個沒夠,仿佛不是要進行致命的噬咬,而是在進行舒適的按摩,在用舌頭替它療傷。

大頭獅的眼睛里一片晶瑩,神情專注,似乎要舔出一片深情,舔出一片熾熱的情懷來。黑鬣毛心里明白,大頭獅如此這般地舔它的脖頸,絕非虛偽的殷勤,也不是在無端地浪費時間,而是要盡量減少它臨死前的恐懼,讓它在一片溫馨的按摩中陶醉,然后閃電般地猛地咬斷它的脖子,減少它死亡的痛苦。

看來,自己剛才有點錯怪大頭獅了,黑鬣毛想,大頭獅雖然有點虛偽做作,但心腸并不壞,倘若不是被逼上了絕路,絕不肯用它來當充饑的食物的。

大頭獅來回舔它脖頸的頻率越來越快,動作越來越輕柔,它知道,這意味著最后的時刻快來臨了。假如它是一個人,而且不幸是位詩人,這時候未免要吟誦這樣一首詩:死后方覺萬事空,但悲鬣狗叫得兇,雄獅稱霸草原日,拜祭勿忘告黑鬣。遺憾的是它只是一只獅子,沒受過高等教育,既沒詩興,又沒文采,無法最后風流一下。它只是用無限留戀的眼神,最后望了望圍在它身邊的四只半大雄獅。

大頭獅的嘴突然猛地閉攏,蹲直的身體重重往下一趴。黑鬣毛只覺得呼吸突然被粗暴地剝奪了,兩眼一黑,身體像棵枯木似的栽倒了。

它們實在太餓了,不一會兒,黑鬣毛就只剩下一顆腦袋、一根尾巴、四只腳爪和一副白花花的骨骸。公平地說,它們都是懷著內疚和感激的心情啃食黑鬣毛的,雖說是活殺活吃,也沒品嘗出鮮美的滋味,味同嚼蠟,就好像人在吃夾生飯和忘了擱鹽的菜,談不上任何享受,無非是往胃里塞進一些東西去,免得餓死。

很快,它們空癟癟的肚子鼓了起來。

它們從黑鬣毛的殘骸里抬起頭來,互相看了一眼,目光嚴峻而深沉。誰也沒想到,被趕出家園成為流浪漢后所吃的第一頓飯竟會是大哥黑鬣毛。蒼天保佑,但愿這同類相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是它們的共同心愿。

雖然味道不佳,但畢竟吞進肚去的是新鮮的肉塊和營養豐富的血漿,好比干枯的禾苗喜逢甘霖,快停止轉動的發動機灌進了汽油,快熄滅的火塘添了一捆干柴,四只半大雄獅委頓的身體重新變得強悍,軟綿綿的四肢恢復了硬朗,黯淡的眼睛很快流光溢彩,連嘶啞的吼叫聲也正常化了,圓潤而洪亮,嘔——嘔——充滿力的旋律和青春的音韻。

它們得救了,它們死而復生了,它們生命之火蓬蓬勃勃燃燒起來了。

在它們埋頭聚餐黑鬣毛時,鬣狗們聞到了甜甜的血腥味,紛紛來到離四只半大雄獅僅一二十步遠的身后嘔嗚嘔嗚怪囂,企圖分一杯羹。四只半大雄獅正在緊張地進食,無暇顧及鬣狗,現在,它們肚子塞飽了,力氣恢復了,精神飽滿了,斗志昂揚了,該出出這口窩囊氣了!

大頭獅領頭,四只半大的雄獅突然轉過身去,齊聲發出威風凜凜的吼叫,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朝可惡的鬣狗撲去。頓時,鬣狗們猶如喪家之犬,夾著尾巴拼命逃竄,很快逃得無影無蹤。

它們是醒獅、飽獅、雄獅,是未來的草原之王,渺小的鬣狗豈是它們的對手!

天亮了,火紅的太陽冉冉升起,非洲草原新的一天開始了。

大頭獅、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帶著歉意最后看了黑鬣毛一眼,離開糖棕樹,向茫茫羅利安大草原走去。它們不知道要到哪兒去,也不知道前途是兇是吉是福是禍,但有一條是肯定的,它們還年輕,不管還有多少坎坷多少磨難在等待著它們,它們也要設法活下去。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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