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初三的序幕在“雙減”政策的凜冽寒風下悄然拉開。教育局的鐵令如懸頂之劍，斬斷了學校統一訂購教輔資料的路徑，強調學生必須“自愿購買”。作業的面目也隨之劇變，每天被嚴格限制在九十分鐘的狹窄框格內。晚自習的取消，讓時間的韁繩落回學生自己手中。

對于李正而言，每天傍晚七點半邁進家門時，晚飯的余溫尚未散盡。匆匆洗漱完畢，時鐘往往已指向七點四十，他才真正開始在書桌前端坐。然而，消失的不僅僅是晚自習。那道禁令還帶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困境：教輔資料不再是唾手可得之物，自主選擇成為必須。究竟要買哪一種？需要做多少？如何利用這些紙張才能撥開效率的迷霧？這些問題如同濃重的霧氣，籠罩在每一個初三學子的心頭，答案因人而異，更顯得難以捉摸。

深夜，孤燈陪伴。李正的目光在桌面上那幾本稀稀落落的習題集上游移不定，心中卻是一片空洞。焦慮像千萬只無形的螞蟻，啃噬著他的思緒。自從學校停止提供教輔，一個糾結的念頭就在他腦海里盤旋：不做這些額外的習題，成績是否會如斷翅般墜落？可自行購買，又該踏入哪片題海？選擇的數量、投入的時間、效率的玄機——這一串沉甸甸的問號，如同無形的枷鎖，每晚都將他牢牢禁錮在輾轉反側的不眠里。

他在不大的房間內踱步，眉頭擰成死結，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幾本書頁卷起的練習冊。眼前揮之不去的，是同學們埋頭于各類教輔資料之中奮力搏擊的場景。強烈的擔憂啃噬著他——他害怕因為缺少足夠的練習而在學習的跑道上被人遠遠甩開。這憂懼如影隨形，迫使他夜夜為教輔資料愁腸百結，熬到雙眼布滿通紅的血絲，精神困頓不堪。

室內寂靜無聲，唯有李正粗重的呼吸隱約可聞。他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幾本孤獨的資料上，焦慮如失控的潮汐洶涌奔騰。缺失教輔資料導致的知識缺口、隨之而來的成績滑坡……種種噩夢般的想象攫住了他。每個夜晚都在這種自我折磨中艱難爬行，他試圖從僅有的資料里壓榨出更多養分，然而心底的不安卻如同磐石，巋然不動，映照出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慌。

他沮喪地將臉埋向桌面，目光黯淡地掃過書本。學校的禁令將他拋入焦灼的深潭。他無從知曉何種資料最適合自己，更不確定僅憑現有的寥寥幾本能否支撐起學業的重擔。熬夜成了他與焦慮搏斗的戰場，可任憑他如何壓榨夜晚的光陰，那份沉重的心理負擔，從未真正減輕一分。

燈光下，他雙手緊抱住頭顱，痛苦地掙扎于教輔資料的迷宮里。放棄、或者做不完，是否就意味著考試的失利，夢想的破滅？強烈的自我懷疑開始滋長，每一個夜晚都仿佛沉入絕望的暗河。

他甚至親眼所見一種近乎病態的追趕：有人狂熱地搶占上課時間，只為填滿教輔資料的空白。一天晚上，他滿心期待地翻開那本被奉為圭臬的《5·3》，剛提起筆，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如重錘般襲來，四肢百骸酸軟無力，只能無奈地放下一切，蹣跚著爬上床鋪。那一瞬間，他恍惚中自嘲：“‘雙減’當真‘減’了嗎？”答案迅即浮出水面——這并非政策的無效，而是他自己給自己判下的重負。對題量不足的恐懼，催生了一場隱秘卻兇猛的“內卷”。

次日晨曦微露，愧疚感便攫住了李正的心。他總覺得昨晚遺漏的題目如同定時炸彈，必將埋下禍根。于是，一個冒險的決定形成了。他佯裝不適，向體育委員請了病假，曠掉了一節寶貴的體育課。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人，埋頭苦干，試圖用白晝的時光縫補昨夜的虧空。

那天，班主任步入空蕩的教室，恰好撞見體育課時仍在課桌后奮筆疾書的李正。少年疲憊地打著哈欠，憔悴的側影讓老師眼中掠過無聲的心疼與嘆息。在這片由教輔資料構成的漩渦中，所有人都深陷困境，前路茫茫。堆積如山的資料，逼迫學生們做出兩難抉擇：若擠占課堂時間去完成，就意味著錯過老師梳理的關鍵脈絡；倘若晚上挑燈夜戰透支身體，又必然導致次日課堂上精神萎靡，效率暴跌。

時光在掙扎中悄然流逝。李正深陷教輔資料的泥沼，身心俱疲。他終于嘗試改變，不再苛求自己必須做完所有等待著他的習題。一個念頭如閃電般照亮了混沌：“天下題目無窮盡，沒人能做完所有題。”他開始學會取舍與選擇，戰略性地略過那些不再必要的負擔。

晚上十一點。桌面上仍有幾道習題固執地保持著空白。李正的目光掠過它們，最終狠狠地咬牙，放下手中的筆，逼迫自己躺回床上。他集中所有的意志，讓高速運轉、疲乏不堪的大腦逐漸松弛，沉向睡眠的深淵。

然而，清晨五點，一種莫名的不安將他從睡夢中喚醒。周圍依舊被濃重的黑暗包圍。他悄無聲息地爬起，重新坐回熟悉的位置。臺燈再次亮起蒼白的光，昨夜未竟的習題，在寂靜的凌晨等待著他的筆尖。一個學期就在這樣的節奏中——從傍晚七點四十的奮筆疾書，到深夜十一點的強制休眠，再到凌晨五點的不情愿的補課——循環往復。

期末的排名貼了出來：在全年級七百七十人中，李正的名字停在了第二百三十位。較之過往，略見退步。然而，他凝視著這個數字，心中竟意外地生出一絲微弱的釋然。一個學期的掙扎仿佛一場淬煉，讓他看清了局限，也讓他學會了與那份如影隨形的焦慮達成一種疲憊的、卻異常重要的和解。至少，他未曾真正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