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 3字
- 2025-02-07 18:06:59
第一部
1
“節(jié)前到我家里補考的,都站起來!”
一個穿著法衣、脖子上掛著一只沉重的十字架的、虛胖的神父,惡狠狠地瞪著全班的學(xué)生。
他那對兇惡的小眼睛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六個小孩子——四個男的,兩個女的。他們?nèi)蓟炭值赝@個穿法衣的人。
“你們坐下。”神父向那兩個女孩子揮一揮手說。
兩個女孩趕快坐下,松了一口氣。
瓦西里神父那對小眼睛盯在四個男孩身上。
“小鬼們,到這兒來!”
瓦西里神父站起來,推開椅子,走到緊緊地擠在一起的四個小孩跟前。
“你們這些小無賴,誰抽煙?”
四個人都小聲回答:
“神父,我們不抽煙。”
神父的臉氣得發(fā)紫。
“混賬東西,你們不抽煙,那么面團里的煙末兒是誰撒的?全不抽煙嗎?好,咱們這就來瞧瞧!把口袋翻過來!快!聽見了沒有?翻過來!”
有三個孩子開始把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子上。
神父仔細(xì)地檢查他們口袋里面的每一條縫,想找出一點煙末兒,但是什么也沒找到,他就轉(zhuǎn)過去對著第四個,那個黑眼睛的孩子,他穿著破舊的灰襯衫和膝蓋上打著補丁的藍(lán)褲子。
“你怎么像木頭一樣地站著?”
那黑眼睛的小孩恨透了神父,他看著他,低聲回答說:
“我一個口袋也沒有。”他邊說邊用手摸著那縫死的袋口。
“哼,一個口袋也沒有?你以為我就不知道誰會干出那么可惡的事情——把復(fù)活節(jié)的面團糟蹋了嗎,是不是?你以為現(xiàn)在學(xué)校還能要你嗎?哼,你這小鬼,這回可不能便宜你了。上次是虧了你母親懇求才沒有開除你,這回可不行了。你給我滾出去!”他使勁地揪住那小孩的一只耳朵,把他推到走廊里,隨手就把門關(guān)上了。
教室里沒有一點聲音,大家都縮著脖子。誰也不知道保爾·柯察金為什么會這樣被趕出學(xué)校。只有保爾的好朋友謝廖沙·勃魯扎克明白這回事。他們六個功課不及格的學(xué)生在神父家的廚房里等著補考的時候,他親眼看見保爾把一撮煙末兒撒在神父廚房里預(yù)備做復(fù)活節(jié)蛋糕的面團上。
被趕出來的保爾坐在學(xué)校門口底下一層臺階上。他想,該怎么回家呢?他對在稅務(wù)官家里當(dāng)娘姨、每天從早忙到晚、對什么事都挺認(rèn)真的母親,又該怎么說呢?
想到這里,他給眼淚哽住了:
“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都怨這該死的神父。我為什么要給他撒上一把煙末兒呢?那是謝廖沙叫干的。他說:‘來,咱們給這討厭的老畜生撒一把。’我們就把煙末兒撒上去了。現(xiàn)在謝廖沙倒逃脫了,我呢,看來準(zhǔn)要給開除的。”
保爾和瓦西里神父早就記了仇。有一天,保爾和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老師不準(zhǔn)他回家吃飯。為了怕他獨自在空教室里淘氣,就叫他和高年級的學(xué)生一起,坐在教室后面的凳子上。
那個高年級的教師是一個瘦子,穿著黑上衣,正在跟學(xué)生講地球和天體。保爾聽著他講什么地球已經(jīng)存在好幾百萬年了,什么星星也跟地球相像,驚奇地張著大嘴。他覺得很奇怪,幾乎想站起來說:“老師,這跟圣經(jīng)上說的完全兩樣呀。”但是他怕挨罰,沒敢問。
保爾的圣經(jīng)課,神父平時總是給他五分。祈禱文和新舊約他都背得爛熟,上帝哪一天創(chuàng)造了哪一種東西他都知道。關(guān)于這件事保爾決定問問瓦西里神父。在下次上圣經(jīng)課的時候,神父剛一坐下,保爾就舉起手來,一得到允許,他就站起來說:
“神父,為什么高年級的老師說,地球已經(jīng)存在了好幾百萬年了,不像圣經(jīng)上說的五千年……”他突然給瓦西里神父那尖利的喊叫聲打斷了:
“混賬東西,胡說八道!這是你從圣經(jīng)上念來的嗎?”
保爾還沒有來得及答話,神父就已揪住他的兩只耳朵,把他的頭往墻上撞了。一分鐘后,給撞傷了和嚇昏了的他,已經(jīng)給神父推到走廊上去了。
保爾回到家里,他母親又狠狠地責(zé)罵了他一頓。
第二天,他母親到學(xué)校里,請求瓦西里神父讓她的孩子回校。從那時起,保爾就恨死了神父。又恨他,又怕他。他從不饒恕稍微侮辱過他的人;他更不會忘記神父冤枉打他這一頓,只是懷恨在心,不露出來。
他還受過瓦西里神父無數(shù)次小的侮辱:往往為了些極小的事情,神父就把他趕出教室,有時好幾個星期天天罰他站墻角,而且從來不問他功課,因此他不得不在復(fù)活節(jié)前跟別的幾個功課不及格的同學(xué)一道到神父家去補考。他們在廚房里等候的時候,他就把一撮煙末兒撒在復(fù)活節(jié)蛋糕用的面團上。
這件事誰也沒看見,但是神父馬上就猜出是誰干的。
……下課了,孩子們成群地?fù)淼皆鹤永飦恚瑖×吮枴1枒n郁地坐在那里,一聲不響。謝廖沙在教室里沒有出來,他覺得自己也有錯,但又無法幫助他的朋友。
校長葉弗列姆·瓦西里耶維奇的頭從教員室的窗口探出來了,他那低沉的聲音,使保爾吃了一驚。他喊道:
“叫柯察金馬上到我這里來!”
保爾的心怦怦直跳,朝教員室走去。
車站食堂的老板,一個面色蒼白、眼睛無神的上了年紀(jì)的人,看了看站在一邊的保爾。
“他幾歲了?”
“十二歲。”保爾的母親回答。
“行,讓他留下吧。條件是這樣:工錢每月八盧布,當(dāng)班的時候管飯,頂班一天一夜,在家休息一天一夜,可是不許偷東西。”
“呵,不會的,老板,決不會的!我擔(dān)保保爾什么也不偷。”保爾的母親驚慌地說。
“好啦,讓他今天就上班。”老板命令說,又轉(zhuǎn)身向旁邊那個站在柜臺后面的女招待說:“齊娜,帶這小孩到洗刷間去,叫佛羅霞安頓他,頂格里什加。”
女招待放下了正在切火腿的刀子,向保爾點了點頭,就走過食堂,朝通到洗刷間的旁門走去。保爾跟在她后面。他的母親一面緊緊地跟著他們,一面小聲對他說:
“保爾,親愛的,你干活要賣力氣,別讓自己丟臉呵。”
她用憂郁的目光把兒子送走之后,才朝門口走去。
洗刷間里的活兒很緊張:一張桌子上堆著一大堆盤碟和刀叉,有幾個女人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在那里擦家什。
一個年紀(jì)比保爾大一點的、長著一頭火紅色蓬亂頭發(fā)的男孩子,正在對付兩個大茶爐。
洗家什的大鍋里的開水正冒著蒸氣,把整個洗刷間弄得熱氣騰騰的,保爾剛進(jìn)去的時候,看不清女工們的臉。他站在那兒,不曉得該干什么,也不曉得該到哪兒去才好。
齊娜走到一個正在洗盤子的女人旁邊,拍著她的肩膀,說:
“佛羅霞,這是剛給你們雇來的小伙計,預(yù)備頂格里什加的。你告訴他干什么吧。”
她轉(zhuǎn)過身來指著那個叫作佛羅霞的女人,對保爾說:
“她是這里的領(lǐng)班。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說完了,她就轉(zhuǎn)身回食堂去了。
“是。”保爾輕輕地回答說,一面看著站在他前面的佛羅霞,等候她的吩咐。佛羅霞擦去了額上的汗,從上到下地把他仔細(xì)打量一番,好像在估量他能不能稱職似的,然后把一只從胳膊肘上滑下來的袖子卷起來,用一種非常動聽的、深沉的聲音說:
“小弟弟,你的活挺簡單:就是說,每天早晨要準(zhǔn)時把這個大銅壺?zé)裏幔锩娴乃祥_,自然,木柴要你自己劈,還有那兩個大茶爐也是你的活兒。另外,活緊的時候,你就幫著擦刀叉,把臟水提出去。小弟弟,你的活兒不少,夠你忙的了。”她說話,用的是科斯特羅馬地方的土音,把重音放在字母“a”上。她說話的口音和那長著翹鼻子的、泛著紅暈的臉,使得保爾心里高興些了。
“看來,這位大嬸還不壞。”保爾心里這樣想,于是就鼓起勇氣問佛羅霞:
“現(xiàn)在我該干些什么呢,大嬸?”
保爾說到這里,洗刷間里的女工們的哈哈大笑,把他最后的話蓋住了。
“哈哈哈!……佛羅霞認(rèn)了一個侄子……”
“哈哈!……”佛羅霞笑得最厲害。
因為蒸汽的關(guān)系,保爾看不清她的臉,其實佛羅霞只有十八歲。
保爾覺得很難為情,他又轉(zhuǎn)身問一個男孩子:
“現(xiàn)在我該做些什么呢?”
那個男孩子只是嘻嘻地笑著回答:
“還是問你的大嬸去吧,她會告訴你的,我是這里的臨時工。”說完,他就轉(zhuǎn)身跑進(jìn)廚房里去了。
這時候保爾聽見一個年紀(jì)不輕的洗家什的女工說:“到這里來,幫著我擦叉子吧。你們?yōu)槭裁葱Φ媚菢訁柡Γ窟@孩子究竟說了什么好笑的話?”她給他一條毛巾,說:“給你,拿去,一頭用牙咬住,一頭用手拉緊,再把叉子齒兒在這上面來回地擦,要擦得干干凈凈,一點兒臟東西也不許有。咱們這里對這件事挺認(rèn)真。老爺們都仔細(xì)看叉子,要是找到一點點的臟東西,那就糟了。老板娘一下子就把你趕出去。”
“什么?老板娘?”保爾不明白,“剛才雇我的那個男人不是老板嗎?”
那女工笑起來了:
“孩子,你不知道,這兒的老板只是一件擺設(shè),一個廢物,這里的事情都由老板娘做主。她今天出門去了。你干幾天就會知道。”
洗刷間的門開了,三個堂倌每人捧著一大摞臟盤子走進(jìn)來。
其中有一個寬肩膀、斜眼、四方大臉的家伙說:
“要加緊干呵。十二點的班車馬上就到了,可是你們還是這樣慢騰騰的。”
他看見了保爾,就問:
“這是誰?”
“新雇來的。”佛羅霞回答說。
“呵,新雇來的,”他說,“那么,你可得當(dāng)心,”說著他就把一只大手按到保爾的肩膀上,把他推到那兩個大茶爐跟前,“這兩個大茶爐你得時刻準(zhǔn)備好,可是,你瞧,現(xiàn)在一個火已經(jīng)滅了,另一個也只有一點兒火光。今天饒了你,明天要再是這樣,你就得挨耳光。明白嗎?”
保爾一句話也沒說,就燒茶爐去了。
保爾的勞動生活就這樣開始了。他從來沒有像第一天當(dāng)工人那樣賣力氣。他知道:這里跟在家不一樣,在家不聽母親的話也行。那個斜眼的堂倌說得很明白,要是不聽話,就得挨耳光。
保爾用脫下的一只靴子套著爐筒,使勁朝那兩個大茶爐的炭火鼓風(fēng),那兩個能盛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爐就冒出火星來了。接著他又提走一桶臟水,倒在污水池里,把濕木柴堆到大鍋旁邊,又把濕抹布搭在水燒開了的茶爐上面烘干。總之,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直到深夜,保爾才走到下面廚房里去,這時候他已經(jīng)累極了。那個年紀(jì)大的洗家什女工阿尼西婭,望著他走后關(guān)上了的門說:
“嘿,這孩子有點怪,你看他忙得像瘋子似的。一定是迫不得已才到這里來干活的。”
“是呀,這孩子挺好的,”佛羅霞說,“這樣的人干起活來用不著別人催。”
“做做就會偷懶的,”魯莎反駁說,“一開頭全都很賣力……”
第二天早上七點鐘,保爾已經(jīng)給通宵不停的勞動弄得精疲力竭,他把兩個燒開了的茶爐交給了替班的,那個眼神放肆的圓臉的男孩子。
那個孩子看看一切都弄得妥帖,茶爐里的水也燒開了,就把兩只手插進(jìn)口袋里,從咬得緊緊的牙縫里擠出一口唾沫來,帶著一副傲慢的神氣,斜著白眼看了看保爾,然后用絕對不許反抗的腔調(diào)說:
“喂,小鬼!記好,明天早上準(zhǔn)六點來接班。”
“為什么六點?”保爾問,“換班是七點呀。”
“誰要七點換班,就讓他七點換班好了,你可得六點就來。要是再說廢話,我就打腫你的狗臉。你這小子,才到就擺架子。”
那些剛換了班的洗家什的女工們,滿有興趣地聽著兩個孩子的談話。那孩子的盛氣凌人的聲音和尋釁的態(tài)度把保爾激怒了。他向自己的接班人逼近一步,本想狠狠地給他一個耳光,只是怕頭一天上工就給開除了,才沒有動手。他氣得滿臉發(fā)紫,說:
“火氣別太大,別嚇唬人,要不,你絕不會有好下場!明早我七點來。要打架,我奉陪;你想試一試,那就請!”
對方向著大鍋倒退了一步,吃驚地瞧著怒氣沖沖的對手。他完全沒料到會碰這樣大的釘子,于是有點手足無措了。
“那好啦,咱們走著瞧吧。”他含含糊糊地說。
頭一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當(dāng)保爾邁著大步走回家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是一個心安理得地掙得了休息的人了。他現(xiàn)在也在勞動,誰也不能再說他是個吃閑飯的人了。
早晨的太陽從高大的鋸木廠后面懶洋洋地升起來。保爾家的小屋很快就可以看見了。瞧,馬上就到了,就在列辛斯基的莊園后面。
“媽一定剛剛起床,可是我已經(jīng)下班回來了,”他一面想著,一面加快腳步,嘴里吹著口哨,“離開學(xué)校倒也好。反正那個該死的神父是不會讓你好好念書的。現(xiàn)在我恨不得吐他一臉唾沫。”保爾正想著,已經(jīng)到了家,在推開小門的時候,又想起來:“我一定要揍那黃毛小子的狗臉,對,一定要揍他一頓。”
母親正在院子里忙著燒茶炊,一看見兒子就慌忙地問他:
“怎么樣?”
“很好。”保爾回答。
母親好像有什么話要告訴他。可是他已經(jīng)明白了。他從敞開的窗戶望過去,看見了他哥哥阿爾焦姆的寬大的后背。
“怎么,阿爾焦姆回來了嗎?”他心神不安地問。
“是的,昨天晚上剛到,往后他就住在家里了。他要到調(diào)車場干活。”
保爾有點躊躇地推開了房門,走進(jìn)屋里去。
那個身材高大、背朝著保爾坐在桌子旁邊的人,回過頭來,從濃黑的眉毛下面直射出兩股嚴(yán)厲的目光,瞧著保爾,這是哥哥的眼睛。
“呵,撒煙末兒的孩子回來了?好,好,你干的好事!”
保爾知道,跟這位突然回家的哥哥談話絕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
“他已經(jīng)完全知道了,”保爾心里想,“這回阿爾焦姆對我可能是連打帶罵。”
保爾有點怕阿爾焦姆。
但是阿爾焦姆顯然沒有打他的意思;他兩肘拄著桌子坐在凳子上,用一種又像嘲弄、又像輕蔑的目光盯著他。
“大概是,你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各門科學(xué)統(tǒng)統(tǒng)學(xué)過了,所以現(xiàn)在干起洗家什的活兒來了,是不是?”阿爾焦姆說。
保爾兩眼盯著地板上破爛的地方,專心地琢磨那個突出的釘頭。可是阿爾焦姆卻站起身來,走到廚房里去了。
“看樣子,也許不至于挨打啦。”保爾松了一口氣。
在喝茶的時候,阿爾焦姆平心靜氣地叫保爾把課堂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
保爾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現(xiàn)在你就這樣不成器,往后怎么得了呵?”他母親發(fā)愁地說,“唉,我們可拿他怎么辦呢?他這個樣子究竟像誰呀?天哪,為了這孩子,我受了多少罪!”她埋怨說。
阿爾焦姆推開喝干了的茶杯,對保爾說:
“聽見了吧,弟弟。過去的事別提了,往后你可要小心,干活兒別耍鬼把戲,該干的,都得干。要是這個地方又把你趕出來,我就一點也不饒你。你要記住。別讓媽再操心了。你這個鬼東西,走到哪里就鬧到哪里,到處闖禍。現(xiàn)在該鬧夠了。等你干滿一年——我一定設(shè)法把你弄到調(diào)車場當(dāng)個學(xué)徒,一輩子給人家洗家什是不會有出息的。應(yīng)該學(xué)會一門手藝。眼下你還小,再過一年,我一定替你申請,說不定調(diào)車場會收下你的。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這兒來,往后就在這兒干活。不要再讓媽伺候人家了。她在各式各樣的混蛋面前彎腰已經(jīng)彎夠了,可是你,保爾,要注意,以后要好好地做人呵!”
他站起來,挺直了又高又大的身軀,把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上,突然對母親說:
“我有點事,出去一個鐘頭。”說著他就彎腰過了門楣,走出去。
他到了院子里,走過窗戶跟前的時候,又說:
“我給你帶來了一雙靴子和一把小刀,等會兒媽會拿給你的。”
車站食堂白天黑夜都營業(yè)。
有六條鐵路線在謝佩托夫卡中繼站交軌。車站里總是擠滿了人,只有在夜里兩班車間隔的時候,才有兩三個鐘頭稍微清靜點兒。在這個車站上,成百的列車開進(jìn)開出,由前線的這一方面調(diào)到前線的那一方面。無數(shù)的傷兵從前線運來,而一律穿著灰色軍大衣的新兵又像洪流似的,不斷地往前線運去。
保爾在食堂里干了兩年,這兩年他看到的只是廚房和洗刷間。在那地下的大廚房里,工作異常緊張。那兒有二十幾個人在干活。十個堂倌穿梭似的從食堂到廚房來往走動。
這兩年里,保爾的工錢由八個盧布長到十個盧布,人也長得又高又壯。這期間,他受了許多折磨:在廚房里當(dāng)廚子的下手,給煤煙熏了六個月,后來又給調(diào)到洗刷間去,因為那個權(quán)力極大的廚子頭不喜歡這個不馴順的孩子,他生怕保爾為了老是挨他的耳光會戳他一刀。要不是保爾很能干活,他們老早就把他攆走了。保爾干的活比誰都多,從來不知道疲乏。
在食堂最忙的時候,他就像瘋子一樣,一會端著盤子一步跨四五級樓梯,從食堂跑到下面的廚房來,一會又從廚房跑上去。
每天夜里,當(dāng)食堂的兩個餐廳的吵鬧停了下來,堂倌們就聚在下面廚房的倉庫里,開始“幺”呀“九”呀地大賭起來。有許多次,保爾看見賭臺上攤著許多的鈔票。看到這么多的錢,他一點也不驚訝,因為他知道他們每個人當(dāng)了一班就可以撈進(jìn)三四十個盧布的小賬。客人一次給他們半盧布或者一盧布是常事。他們接著就大喝大賭。保爾憎恨他們。
“這些該死的混蛋!”他心里想,“像阿爾焦姆,一個頭等的鉗工,每月才賺四十八個盧布,我呢,只賺十個盧布;可是他們一天一夜就撈進(jìn)那么多——怎樣賺來的呢?來回地端著菜盤子。回頭就把這些錢喝掉或是賭光。”
保爾認(rèn)為他們也跟那些老板一樣,是另一種人,是他的死對頭,“這些壞蛋,他們在這里侍候人,可是他們的老婆孩子卻像富人一樣在城里大搖大擺。”
有時他們把穿著中學(xué)生制服的兒子和吃得肥胖的老婆帶來。“他們的錢大概比他們所侍候的紳士還要多。”保爾這樣想。他對于每夜在廚房的暗室里或是食堂的倉庫里所發(fā)生的事情,也不覺得驚奇。他非常清楚,任何一個洗家什的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愿意以幾個盧布的代價,把她們的肉體賣給在食堂里有權(quán)有勢的人,那么她們在食堂里就待不長。
保爾已經(jīng)窺見了生活的最深處,生活的底層。從那里,一陣陣腐爛的臭味,泥坑的潮氣正朝他這個如饑似渴地追求一切新鮮事物的孩子撲過來。
阿爾焦姆想把弟弟薦到調(diào)車場去當(dāng)學(xué)徒,但是沒有成功,因為他們不收十五歲以下的孩童。可是保爾一心一意夢想著有一天能夠擺脫這地方,調(diào)車場那熏黑了的大石頭房子已經(jīng)把他吸引住了。
他時常跑去看阿爾焦姆,跟著他去檢查車輛,盡力幫他干活。
在佛羅霞離開食堂之后,他格外感到煩悶了。
這個笑瞇瞇的、愉快的少女已經(jīng)不在了,保爾這才更深刻地感覺到他和她的友誼是多么深厚。現(xiàn)在呢,早上到洗刷間來,聽到這些無家可歸的女工們的爭吵,他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和寂寞。
到了夜里休息的時候,保爾把大鍋下面的火添上木柴,就蹲在敞開的爐門前面,瞇縫著眼睛瞧火——火爐烤得他很舒服。這時候洗刷間里只剩下他一個。
不知不覺地,他想起了不久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佛羅霞。那時候的情景又清楚地涌現(xiàn)在他眼前。
是星期六,在夜里休息的時間,保爾順著梯子到下面的廚房里去。在轉(zhuǎn)彎的地方,他好奇地爬上柴堆,看看倉庫,因為賭博的人通常都聚在那里。
他們正賭得起勁,扎利瓦諾夫是莊家,面孔興奮得發(fā)紫。
保爾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普羅霍爾走了下來。保爾連忙躲到樓梯下面,讓普羅霍爾走到廚房去。樓梯下面是陰暗的,普羅霍爾看不見他。
當(dāng)普羅霍爾轉(zhuǎn)彎往下走的時候,保爾看見了他那大腦袋和寬肩膀。接著又有人輕輕地快步跑下樓梯,保爾聽見一個熟識的聲音說:
“普羅霍爾,等一下。”
普羅霍爾站住了,轉(zhuǎn)過身,朝上面望去。
“什么事?”他不高興地問。
上面的人走下樓梯來,保爾認(rèn)出是佛羅霞。
她拉住那堂倌的袖子,用一種微弱的哽咽的聲音說:
“普羅霍爾,那中尉給你的錢呢?”
普羅霍爾猛地掙開自己的胳膊,惡狠狠地說:
“什么?錢?難道我沒有給你嗎?”
“但是,他給了你三百個盧布。”保爾聽見佛羅霞的聲音里帶著勉強抑制的哭聲。
“什么?三百盧布?”普羅霍爾譏笑她說,“你想全都拿去嗎?太太,難道一個洗盤子的女工能值這么多錢嗎?我看,給你五十盧布就夠多了。你想想,你的運氣多好!那些比你干凈得多的、讀過書的貴婦人,還拿不到這么多呢。你拿了這么多,理當(dāng)謝天謝地,只在床上睡一夜,就掙了五十個盧布。沒有那么多的傻瓜。得,我再給你十個,不,二十個,再多那可不行,你要是識相點,往后還會掙到的,我給你找主顧。”說完了最后一句話,普羅霍爾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去。
“你這個流氓,壞蛋!”佛羅霞在他后面追著咒罵,接著她就靠著柴堆,嗚嗚地哭起來了。
保爾站在樓梯下面的暗處,聽到了這場談話,又眼看著佛羅霞在那兒抽抽搭搭地哭,還用頭撞那柴堆,他這時的感情實在是無法形容的。但是他并沒有跑出來,只是一聲不響地、哆哆嗦嗦地抓著那扶梯的鐵欄桿,腦海里清楚地出現(xiàn)了一個念頭:
“連佛羅霞也給這些該死的東西出賣了。唉,佛羅霞呵,佛羅霞!……”
保爾對普羅霍爾的憎恨更強烈了,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憎惡和仇視起來。“呵,要是我有力氣,我一定揍死這流氓!我為什么不像阿爾焦姆那樣高大,那樣有力氣呢?”
爐膛里的火在閃動,小小的火苗滅了之后,又顫顫地升起來,合成一股長長的、藍(lán)色的、旋卷的火焰;在保爾看來,好像一個人正在朝他吐舌頭,譏笑他,嘲弄他。
屋子里很靜,只有爐子里時時發(fā)出的爆裂聲和水龍頭的均勻的滴水聲。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平底鍋擱在架子上之后,揩了手。廚房里沒有別的人了。值班的廚師和打下手的女工們都在衣帽間里睡了。廚房夜里有三個小時沒有活。克利姆卡這時候總是跑到上面跟保爾一道消磨時間。這個廚房里的小學(xué)徒跟黑眼睛的小火夫已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一上來,就看見保爾蹲在敞開的爐門前面。保爾已經(jīng)看見了墻上那個熟悉的、頭發(fā)蓬松的人影,他頭也不回地低聲說:
“你坐下吧,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爬上劈柴堆躺下,看了看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的保爾,笑著說:
“你在干什么呀?在向火爐施展魔法嗎?”
保爾的眼睛好容易才離開火苗。他那對閃亮的大眼睛瞪著克利姆卡。克利姆卡看出他眼睛里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憂郁。克利姆卡第一次看見同伴的眼里有這么憂愁的表情。待了一會兒,他問他:
“保爾,今天你有點古怪……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保爾站起來,坐在他的旁邊。
“什么事情也沒有,”他用低沉的聲音回答,“我在這兒很難過,克利姆卡。”他把放在膝上的兩只手緊緊地攥成拳頭。
克利姆卡用胳膊肘支起身來,又問:“你今天怎么不高興?”
“你問我今天怎么不高興嗎?不,我從到這兒干活那天起,就一直不高興。你看看這里的情況!咱們像駱駝一般地干活,結(jié)果不但沒有人謝你,反倒挨揍!誰高興,誰揍你一頓,還不準(zhǔn)回手。老板雇我們替他做事,但是誰有力氣誰就可以隨便揍你。要知道,你就是有分身法,也不能一下子把每個人都侍候周到,一個沒侍候好,就得挨揍。不管你怎樣賣氣力干活,該做的統(tǒng)統(tǒng)做到,讓別人挑不出毛病,總會有沒侍候好的,你還是一樣要挨揍……”
克利姆卡吃了一驚,攔阻他說:
“別這樣大聲,要是有人進(jìn)來,會聽見的。”
保爾跳了起來。
“讓他們聽見吧,反正我不打算再干了。到馬路上去掃雪也比在這好……這兒是什么……是墳?zāi)梗械娜硕际橇髅o賴。你看他們每人有的是錢!他們把咱們都當(dāng)畜生看待,對姑娘們要怎么樣就怎么樣;要是有哪一個長得漂亮一點,又不愿意答應(yīng)他們,他們馬上就叫她滾蛋。她們能到哪兒去呀?他們找來的都是些住沒住的、吃沒吃的女人。她們想掙一口飯吃,在這兒好歹有口飯吃。為了不挨餓,只好聽他們擺布。”
他說的時候是這樣憤恨,克利姆卡真怕有人會聽到,就連忙跳起來去把通到廚房的門關(guān)上。保爾還是不斷地把心里要說的話傾瀉出來。
“就說你吧,克利姆卡,人家打你,你不作聲。你為什么不作聲?”
保爾坐到桌子旁邊的凳子上,疲倦地用手托著頭。克利姆卡給爐子添了一些木柴,也在桌邊坐下來。
“今天我們不讀書了嗎?”他問保爾。
“沒有書讀了,”保爾回答,“書亭沒有了。”
克利姆卡覺得奇怪。
“怎么,今天書亭沒有了嗎?”
“憲兵把賣書的人抓去了。他們在他那兒搜到了一些東西。”保爾回答。
“為什么呢?”
“據(jù)說是因為政治。”
克利姆卡莫名其妙地瞧了保爾一眼。
“什么叫政治?”
保爾聳一聳肩膀。
“鬼才曉得!據(jù)說,要是誰反對沙皇,這就叫作政治。”
克利姆卡嚇得哆嗦了一下。
“難道,真有這樣的人嗎?”
“不知道。”保爾回答。
門開了,沒睡夠的格拉莎走進(jìn)了洗刷間。
“你們干什么不睡覺呢,孩子們?趁著火車還沒有到,還可以睡上一個鐘頭。睡去吧,保爾,我替你看一會兒水鍋。”
保爾的工作完結(jié)得比他預(yù)料的還要快。這樣的結(jié)束,也出乎他意料之外。
正月里很冷的一天早上,保爾已經(jīng)該下班回家了,但是,接他班的那個人沒有來。他跑到老板娘那里,說他要回家去,但是老板娘不答應(yīng)。因此,他雖然疲倦,還得再做一天一夜。到了晚上,他實在是精疲力竭了。但是在大家都休息的時候,他還得把幾個大鍋灌滿水,把它們燒開,等著三點鐘到的那班火車。
他把水龍頭擰開,可是沒有水。顯然水塔沒放水。他讓水龍頭開著,自己倒在柴堆上睡著了。他疲倦得支持不住了。
幾分鐘后,水龍頭驟然咕嘟咕嘟地流出水來,頃刻間水便注滿了水槽,接著就漫出來了,流到洗刷間的瓷磚地上,洗刷間夜里向來是沒有人的。流出的水越來越多。水漫過了磚地,就從門底下流進(jìn)了食堂。
一小股一小股的水流,從在那兒熟睡的旅客們的包袱和提箱下流過,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直到水浸了一個在地板上躺著的旅客,他跳了起來,大聲喊叫,旅客們才都慌忙去搶各自的行李。食堂里混亂了。
水還是流個不停。
在隔壁房間里收拾桌子的普羅霍爾聽到旅客們的喊聲,連忙跑過來。他跳過積水,沖到門邊,使勁把門推開。這一來,給門阻住了的水便沖進(jìn)了食堂。
喊聲更大了。幾個當(dāng)班的堂倌一齊跑進(jìn)了洗刷間。普羅霍爾朝酣睡的保爾撲去。
雨點似的拳頭立刻落在保爾頭上,他疼糊涂了。
他剛給打醒,什么也不明白,他眼睛直冒火星,周身疼得難受。
他給打得渾身是傷,好容易才一步一步地挨到了家。
第二天早上,臉色陰沉的阿爾焦姆皺著眉頭,叫保爾把經(jīng)過告訴他。
保爾把經(jīng)過的情形述說了一遍。
“打你的是誰呢?”
“普羅霍爾。”
“好,你躺下吧。”
阿爾焦姆披上他的皮短褂,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出去。
“我能見見堂倌普羅霍爾嗎?”一個陌生的工人這樣問格拉莎。
“請等一下,他馬上就來。”格拉莎回答。
那高大的陌生人靠在門框上。
“好,我等一下。”
普羅霍爾端著一大摞盤子,踢開門走進(jìn)洗刷間來。
“他就是普羅霍爾。”格拉莎指著他說。
阿爾焦姆上前一步,一只有力的手沉重地落到那堂倌的肩膀上,眼睛瞪著他,說:
“你為什么打我的弟弟保爾?”
普羅霍爾想把肩頭掙開,可是阿爾焦姆狠狠地一拳已經(jīng)把他打倒了;他想爬起來,但是第二拳比第一拳更有力,把他釘在地上,叫他怎么也爬不起來。
洗家什的女人們都嚇呆了,躲到一邊。
阿爾焦姆轉(zhuǎn)身走出去了。
被打得滿臉流血的普羅霍爾在地上滾著。
那天晚上,阿爾焦姆下班后沒有回家。
他母親打聽明白:他被關(guān)在憲兵隊里了。
六天之后,他才回家,那是在晚上,母親已經(jīng)睡了。保爾坐在床上,阿爾焦姆跑過去,坐在他旁邊,親切地問他:
“怎么樣,弟弟,好一點了嗎?這還算運氣好。”沉默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
“不要緊,你到發(fā)電廠去干活吧,我已經(jīng)替你說好了。你可以在那里學(xué)一點本事。”
保爾雙手捉住阿爾焦姆一只巨大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握著。
附注
第3頁,在……但是他怕挨罰,沒敢問一句之后,原稿中接下去為:保爾也信教。他母親是個教徒,常向他講圣經(jīng)上的道理。他堅信世界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而且不是幾百萬年,而是不久前的事。
把這幾句話刪去,顯然是為了塑造一個保爾的完美形象,仿佛他生下來就選擇了自己的人生道路。類似的可能性我們還見于其他章節(jié)。
第5頁,蓬亂頭發(fā)……第五版中蓬亂一詞印錯。按原稿改正。
第8頁,打腫你的狗臉……中的腫字第五版中印錯。按原稿改正。
第9頁,我一定要揍那黃毛小子的狗臉,對,一定要揍他一頓。原稿中對保爾的性格表述得更形象一些:我非抽那個混小子的狗臉不可。我真該當(dāng)場就抽他,那會把我趕出來。可還是得非揍他一頓不可!
第10頁,保爾兩眼盯著地板上破爛的地方……第五版中錯為盯著一塊地板。按原稿改正。
第11頁,有六條鐵路線在謝佩托夫卡中繼站交軌。文學(xué)遺產(chǎn)委員會1954年會議上決定把六條鐵路線改為五條,理由是在下文第132頁(第五版為第103頁)中談到:閃亮的鐵軌由這個鎮(zhèn)向五個方向伸去。這樣的決定不能認(rèn)為是合理的,因為向五個方向伸展開去多少條鐵路線都有可能,比如說,向一個方向可能伸展出兩條鐵路線。也曾想徹底弄確切謝佩托夫卡鎮(zhèn)當(dāng)時到底有過多少條鐵路線,這也沒有什么道理。況且,奧斯特洛夫斯基也不是寫紀(jì)實小說。因此,本版仍保留了作者的說法。
第17頁,在睡去吧,保爾,我替你看一會兒水鍋一句之后,原稿中還有整整一節(jié)敘述克利姆卡向保爾講述普羅霍爾許諾給佛羅霞三百盧布,說服她同穆欣-普什金過夜的情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