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瞬間嘩然。

黃舉天緩緩站起身來，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份任命狀上。

‘贊皇縣？那豈不是趙郡李氏的地盤？’

而且還是李德裕的老家！

身后的大多數(shù)食客，僅僅聽到“封官”二字，便覺得是天大的好事，催促店家：

“快些把酒端上來，今日可要好好為狀元郎慶祝一番！”

但人群之中，還有一群飽讀詩書、頗懂朝政的士子。

他們面面相覷，神情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只因在唐朝，幾乎沒有放榜當(dāng)天就賜予官職的先例。

更沒有規(guī)定說，一定期限內(nèi)必定封官。

即便考中狀元，也往往需要和其他進(jìn)士，一同參加吏部組織的“關(guān)試”，才能正式被授予官職。

并且，只有當(dāng)朝廷出現(xiàn)職位空缺時，才會安排“關(guān)試”。

若沒有空缺，即便你是狀元，仍需耐心等待——

出身五姓七望除外。

例如三十年前的孔敏行，舉進(jìn)士后，賦閑了好一段時間，才被朝廷要員賞識，授予右拾遺之職。

念及于此，這些士子再也說不出恭維的話語；

只是默默圍在黃舉天身旁，打算等狀元郎接過任命狀后，再詢問緣由。

奇怪的是。

使者宣讀完任命之后，竟完全沒有將任命狀交到黃舉天手中的意思；

反倒立刻策馬揚(yáng)鞭，迅速離去。

黃舉天神色一凜，卻又若無其事地大方坐下，朗聲道：

“小二，給黃某也拿壇酒來！”

說罷，他轉(zhuǎn)頭環(huán)顧四周：

“諸位，可要與黃某一同暢飲一番？”

幾名前來報(bào)訊的官差，雖說職位低微，但久居長安，見識也算廣博。

剛剛那一幕，他們又怎會看不出其中的蹊蹺？

生怕會被卷入什么風(fēng)波之中，紛紛賠笑幾聲，找了個借口離開。

同住在富悅客棧的六名參加殿試的士子，心照不宣地對視幾眼。

其中一人率先開口：

“黃兄高中，固然可喜可賀，但我等的成績還未可知?！?

另一人連忙附和：

“是啊是啊，不如現(xiàn)在就去貢院，看看咱們的名次！”

話音剛落，這幫士子便集體起身，急匆匆地離開了客棧。

成亮原本還沉浸在喜悅之中，可看到眾人這般反應(yīng)，又偷偷瞥了瞥阿郎喝悶酒的臉色，忍不住問道：

“阿郎，又出什么事了？”

黃舉天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隨后給書童成亮倒了半碗，隨意地說道：

“別急。他們打探到消息，很快便會回來告訴我們。”

成亮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如今半碗酒下肚，只覺一股熱意涌上腦門，直接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哪怕是那幾個士子看榜回來，在大堂里對著黃舉天厲聲呵問，都沒能將他驚醒——

“好你個黃舉天，竟敢假借清流之名，謀奪榜首之位？”

“你的所作所為，比那邱慕陽惡劣了千百倍！”

“我們真是瞎了眼，才會與你這種人混在一起！”

黃舉天仿若未聞地夾起一口飯菜，放進(jìn)嘴里慢悠悠地咀嚼完，才笑著開口道：

“我實(shí)在聽不懂陳兄所言何事。”

士子們見他這般態(tài)度，更是怒火中燒，紛紛怒懟。

“還在裝蒜？你分明就是趙郡李氏的走狗！”

一個士子上前一步，氣勢洶洶地吼道。

“紙包不住火，現(xiàn)在整個長安都在瘋傳，禮部主考官是受了臺輔的指使，故意安排你進(jìn)入殿試，好對中貴人發(fā)難?！?

另一個士子皺著眉頭，冷冷道：

“點(diǎn)你為今科狀元，也是臺輔施壓禮部，一意孤行做出的決定?！?

黃舉天輕輕搖了搖頭，語氣篤定：

“這些都是謠傳?！?

“還想抵賴？若不是背后有貓膩，吏部怎會在放榜當(dāng)天，就破格授你官職？授的還是當(dāng)朝宰相的祖地？”

聽到這話，黃舉天豁然開朗，終于將前因后果想明白了。

但他實(shí)在不愿向這群毫不相干的人多做解釋，只是厭煩地舉起筷子，對著面前桌上的菜肴，揚(yáng)眉道：

“要吃就坐下一起吃，想滾就趕緊爬！”

“欺人太甚！”

那陳姓士子額頭上青筋暴起，雙手握拳，作勢要打。

又突然想起此人頗有武力，自己絕非對手，肢體動作只能改成狠話：

“你等著！

“眼下已有不少士子聚在皇城外請?jiān)浮?

“狀元和官位，我看你一個都別想保??！我們走！”

雙方爭執(zhí)的動靜，自然傳進(jìn)了食客們耳中。

之前在吵鬧環(huán)境都睡得十分安穩(wěn)的成亮，卻因這突來的安靜，睡眼惺忪地?fù)纹鹆松怼?

黃舉天看著成亮，不緊不慢地說道：

“醒得正好，我倆最好到外面去等著，別在這兒妨礙店家做生意?！?

成亮揉了揉眼睛，一臉茫然地問道：

“等？等誰??？”

“等官做?！?

成亮一頭霧水，又不敢多問，只能乖乖跟著黃舉天，在富悅客棧門口候著。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和黃舉天預(yù)料的分毫不差。

剩下的半天時間里，又有兩撥傳訊的官差接連趕到；

帶來的，卻是兩份截然不同的任命狀。

一份改命黃舉天前往盧龍鎮(zhèn)潞縣擔(dān)任縣令。

另一份則是在承認(rèn)上一份的前提下，將他貶謫到瓊州澄邁縣任縣丞。

如此朝令夕改，就連客棧里里外外，那些土生土長的長安百姓，都驚得目瞪口呆。

主仆二人回到房間后。

成亮腦袋里一團(tuán)亂麻，完全不知道從哪里問起。

黃舉天這一次沒有再賣關(guān)子，開門見山地解釋道：

“是仇士良。他想同時害我和李德裕?！?

“啊？”

成亮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李炎——我是說圣上，不可能在刺激仇士良的情況下，點(diǎn)我做狀元，這點(diǎn)能理解？”

成亮呆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所以，選我當(dāng)狀元，必然是仇士良同意的?！?

這少年依然滿臉困惑：

“他為什么不反對？阿郎不是告發(fā)了他的孫子嗎？”

“這么做有三個好處。”

黃舉天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其一，李德裕出身五姓七望中的趙郡李氏，天生就是世家代言人?！?

黃舉天微微前傾，神色認(rèn)真：

“似這般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不僅重用一個出身商賈的庶族士子，甚至還‘一意孤行’點(diǎn)為狀元。

“你想想，李黨成員以及朝中的高門大姓，在得知此事后……

“還會一如既往，支持這位臺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