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用十萬銀子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8)
- 胡雪巖2: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3512字
- 2015-01-29 22:41:09
上海縣知縣名叫袁祖德,是袁子才的孫子,由捐班的寶山縣丞,升任上海知縣。這天一早整肅衣冠,預備坐轎到文廟去上祭,人剛走出大堂,擁進來一群紅巾裹頭的亂民,為頭的叫小金子,曾經(jīng)為袁祖德把他當流氓抓來辦過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雪亮一把刀立刻遞到胸前。袁祖德倒也是個硬漢,破口大罵,不屈而死,吳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國領事署,總算逃出一條命。
于是道署、縣署、海關,都被一搶而空。小刀會占據(jù)了小南門喬家浜、沙船幫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巢穴。城內亂得很厲害,但“紅巾”不敢入夷場一步,因此難民紛紛趨避,十里夷場反倒格外熱鬧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問道,“難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帶兵官是個守備,姓李,上吊死了。”
“鴨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為啥不拼?”
“不去管這些閑事了。”尤五嫂問,“你是怎么來的?”
“我特地來送信,口信。”陳世龍看了看說,“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說?”
這自是機密信息,引入內廳,陳世龍告訴尤五嫂說,尤五特地囑咐,如果嘉定有人來,好好敷衍,千萬不可得罪。
“原來是這么一句話!”七姑奶奶問道,“怎么會叫你來的呢?”
這話問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傳這樣的信息,理當派自己人,何至于勞動來作客的陳世龍?
“其中有個道理,”陳世龍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順便就要我?guī)€口信。”
“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這是為啥?”
“胡先生說兵荒馬亂,還是回去的好。張老板也是這么說。”
“這要問問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說,“這樣吧,我們已經(jīng)約好一起到上海,船都備好了,你跟我們一起走,有啥話到上海再說。”
“好的。啥時候走?”陳世龍看著身上說,“我一身爛污,總得先洗個澡。”
等陳世龍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為他們要傳機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說了陳世龍此來的本意,以及她的決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巖此刻正當用人之際,何以肯放陳世龍專程送她回湖州?
這就是七姑奶奶厲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巖替陳世龍安排機會,漫漫長途,寡女孤男,而又當一個此身無托,一個愛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時候,只怕如干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飯。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覺得對他們倆的了解,比胡雪巖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做主張,改變了胡雪巖的安排。
上海之行
舟入?yún)卿两橈L順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東門,在洋涇濱上岸,直接坐轎到了裕記絲棧。絲棧里亂得一團糟,連走廊上都打著地鋪,全是縣城里和浦東一帶逃難來的,沾親帶故,半央求、半強占地住了下來。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這里來,一看這情形就喊了起來:“這里怎么住法?五哥他們住哪里?”
“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陳世龍引著她和阿珠,徑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庫門,虛虛掩著,推開一看,別有天地,三開間一樓一底,堆滿了絲包。
“咦!阿珠。”阿珠抬頭一看,是她父親正開了樓窗在喊。
“樓下堆絲,樓上住人。”陳世龍告訴七姑奶奶說,“上樓再說。”
老張下樓把他們接到樓上,父女相見,因為有了一番變亂的緣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來,七姑奶奶問道:“他們呢?”
這是指尤五和胡雪巖,“洋人請他們吃番菜,談生意,大概快要回來了。”老張又問她女兒,“我跟雪巖商量,叫世龍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來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搶著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閑話少說,張老板,對不起你,請你樓下坐一坐,我們要房間用一用。”
這話真說到了阿珠心里,自從用了那個“笨法子”,大不“方便”,她連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縛,輕松一下,所以幫著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請下去,快,快!”
老張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問,提著旱煙袋就走,陳世龍自然也要下樓,指一指左右說:“兩間房都開著,隨便你們用哪一間。”
“阿龍,”七姑奶奶喊住了他,從來不曉得什么叫難為情的人,這時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著說,“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曉得他們這里有沒有娘姨,大廚房在哪里?替我們提一桶熱水來,好不好?”
“怎么不好?”陳世龍也很機警,“胡先生房間有個新買的腳盆,你們用好了。”說著,“噔、噔、噔”一直下樓。
“你看,”七姑奶奶低聲對阿珠笑道,“阿龍?zhí)婺闾嵯茨_水去了!”
阿珠無心理她的戲謔,匆匆奔進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著行動,兩個人的手腳都很快,關緊門窗,相互幫忙,在黑頭里摸索著,解除了束縛。
不久,樓梯聲響,是陳世龍?zhí)崃怂蠘牵粔責崴⒁煌皼鏊淮靼祝愦聵恰?
“阿龍慢一點!”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龍冬的怎么辦?要替我們拿盞燈來。”
那間房正就是他跟老張的臥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蠟燭,還有包紅頭洋火,在我枕頭下面。”
“哪張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張。”陳世龍說,“紅頭洋火,隨便哪里一劃就著,當心燒著手。”
“曉得了!你不要走,我還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著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劃,出現(xiàn)小小一團火,向阿珠那里一照,只見一身細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擋著,剛想開句玩笑,只見阿珠一張口把火柴吹滅,低聲說道:“當心他在外面偷看。”
轉臉一望,果然壁間漏光,有縫隙可以偷窺,七姑奶奶便問:“阿龍,你在外頭做啥?”
“我坐在這里,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聽壁腳’?”七姑奶奶格格笑著,“你要守規(guī)矩,不準在外頭偷看。”
陳世龍笑笑不響,阿珠便低聲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蠟燭不要點了!”
這句話讓外面的陳世龍聽到了,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一股滋味,想想還是“守規(guī)矩”要緊,便大聲說道:“沒有事我就下樓去了。”
七姑奶奶這時也覺得讓他避開的好,“那謝謝你了。”她說,“你在樓梯口替我們把守,不要讓人闖上來。”
有陳世龍把守樓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巖房間里,找著腳盆,提水進來,兩個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取出梳頭盒子,重新涂脂抹粉,打扮得頭光面滑,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才開了房門出來。
巧得很,正好裕記絲棧的老板娘,聽說有“堂客”到了,帶了一個粗做娘姨和一個丫頭趕來,七姑奶奶是認得她的,招呼一聲“陳太太”,接著便替阿珠引見。
等娘姨在樓上替她們收拾了殘局,賓主坐定寒暄,問了問路上的情形,陳太太邀她們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轉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愿住陳太太家,便以見了她父親,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費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設詞力辭,陳太太只得由她們。坐了一會,邀客到她家吃晚飯,七姑奶奶答應等他們兄妹見過面,談完正事再赴約。
于是等陳太太一走,陳世龍動手替她們設榻,老張和他搬到樓下,在絲包旁邊安設床位。原來的房間里一張大床、一張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珠用小床,而這張小床,正就是陳世龍原來所睡的。
剛剛安置停當,胡雪巖和尤五回到了裕記絲棧。時地相異,感覺不同,胡雪巖固然神態(tài)自若,阿珠也還顯得從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決定到上海來的緣由,隨即向尤五使個眼色,示意避人密談。尤五因為跟胡雪巖已到了共機密的程度,所以順手把他一拉,一起來聽七姑奶奶的報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來過了——”她把經(jīng)過情形,細說了一遍。
“這樣應付也好!”尤五很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聽著的胡雪巖,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干,不免刮目相看。她發(fā)覺了他的眼色,心里覺得很舒服,便笑著問了句:“小爺叔,你看我說錯了話沒有?”
“當然不錯!”胡雪巖轉臉對尤五說,“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們在上海可以好好動一動腦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話,向他妹子低聲叮囑:“阿七,我一時不能回去,家里實在放不下心,趁這一兩天,路上還不要緊,你趕緊回去吧!”
七姑奶奶點點頭,問起他們在上海的情形:“生意怎么樣?”
這話在尤五就無從置答了,只是微微嘆口氣,見得不甚順手。
“生意蠻好!”胡雪巖卻持樂觀的態(tài)度,“正在談,就要談出結果來了。”
事實上不容易談得出結果,胡雪巖堅持不賣,洋行方面因為小刀會起事的關系,是在觀望之中,所以最大的兩項“洋莊”貨色——茶和絲都變成有行無市,混沌一團。尤五因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勢甚亂,自不免悲觀,因而才嘆氣不答。
“阿七,”尤五又說,“你明天就回去吧!”
“曉得了!”七姑奶奶不悅,“我會走的。不過張家妹子是我?guī)У缴虾淼模傄阉鱾€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話是不錯,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牽那條紅線,巴不得當時就有個著落,這話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著。
“七姐!”胡雪巖看出她的熱心,安慰她說,“事情是一定會有個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龍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后又說,“裕記老板娘今天請我們一起去吃夜飯,也該走了。”
“不行!”尤五搖頭,“我們今天夜里約好一個要緊人在那里。你們去吧!”
于是乍一相見,匆匆又別,尤五和胡雪巖席不暇暖地,趕到一家“堂子”里去赴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