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駕崩后,韓琦出任山陵使,負責修筑皇陵,所需竹木依然由鳳翔供應。
“編木筏竹,東下河渭”,為簽判蘇軾專職。早在一年之前與鳳翔老校談論衙前役之害時,蘇軾就對這項差事的艱辛有所了解。盡管在他的努力下,已對衙前役的相關規定做了調整,但修筑皇陵重任在前,蘇軾還是不敢有絲毫松懈。
鳳翔地處西北,干旱是常態。這一年,不幸又遇旱災,渭河干涸,沿岸的堤壩也已破敗不堪,需要挖土修補,運送竹木之事變得尤其艱難?;柿旯て诳滩蝗菥彛静谋仨氃谝幎ㄆ谙迌人瓦_。延誤王事的重責,誰也擔不起。
看到上千民夫拖著巨大而笨重的木材,在渭河泥濘的河床上艱難前行,蘇軾的心情無比沉重。身為負責此事的地方官,他不得不一次次督促他們,他渴望天降大雨,以減這些勞苦人民的負重,可上蒼這一次沒再垂顧他們。
繁重的勞役攪得蘇軾寢食難安,他奔波在鳳翔的山間水畔,整個人變得又黑又瘦。最累的時候,他甚至想過逃離。不遠處的終南山太平宮溪堂是多好的讀書場所,在春日的鳥啼花香里,于溪堂深處捧書靜讀,是何等愜意??梢仓荒芟胂攵眩魈爝€會有數不清的瑣事等著他。
為皇陵集運木材的差事,蘇軾足足忙了五個多月才算交差。
來鳳翔后,與遠在京城的弟弟蘇轍鴻雁傳書、寫詩唱和,是蘇軾消遣愁悶、寄托思鄉之情的一種重要方式。坐在終南山太平宮溪堂里,聽著窗外瀟瀟的雨聲,一種難言的疲倦之意漫上心來。忙碌太久的人,一旦閑下來,大概都有過這種體驗。
環境的艱苦,對蘇軾來說,也許算不得什么,最讓人難以消受的是那份憋屈。那時的蘇軾,還不懂得太守陳希亮的苦心,他覺得自己在衙門里處處受擠對,回到家常常悶悶不樂,好在家里有位賢內助王弗。
王弗,青神縣鄉貢進士王方的女兒,聰敏沉靜、善解人意,與灑脫豁達、個性鮮明的蘇軾正好互補。她十六歲嫁與蘇軾。和蘇軾剛成親時,蘇軾并不知道她通曉詩書,只見她終日不說話。蘇軾讀書時,她則拿著針線,靜靜地在一邊陪坐。直到某日,蘇軾讀書“有所忘”,王弗竟準確無誤地幫他接了下去,蘇軾才知道妻子原來是個知書達禮的才女。
在鳳翔那簡陋的小院里,王弗整天做針線、理家務、照顧兒子。她雖年少蘇軾三歲,卻精明能干,又識大體,是蘇軾生活中一位少不了的朋友與助手。
蘇軾在外受了氣,回來便會同王弗說,話里自然少不了陳希亮對他的種種非難。王弗總是含笑認真傾聽,并時時安慰,叫他不必太過掛懷。有了妻子的陪伴與安撫,蘇軾心中的郁悶自然減輕了不少。
蘇軾天性熱愛交往,和什么人都可以成為朋友,還常常把朋友帶到家里。他說話口無遮攔,旁邊的王弗時時為他擔著一份心。后來,王弗想出一個妙招,蘇軾在前廳會客時,她就靜靜地站在屏風后,聽他們交談些什么,通過察言觀色來判斷蘇軾所交之人的品行。王弗似有一雙能洞穿世事人心的眼睛,她的預言一次次被證實,蘇軾對她也越來越依賴。
說到交友,在鳳翔期間,蘇軾認識了三位朋友,這三人對他后來的人生路都有著巨大的影響,不過他們的影響卻向著完全不同的方向。
彼時的蘇軾,在工作中受盡陳希亮的氣,卻與陳希亮的兒子陳慥打得火熱。
陳希亮有四子,最小的兒子即陳慥,字季常。他與蘇軾的相識,說來頗有俠者相遇的味道。
那是嘉祐八年(1063)夏季,某天蘇軾去岐山閑逛,密林豐草間,忽見三人騎馬攜箭,呼嘯而來。他們正在密林間打獵,追趕一只疾飛而過的鵲。中間的年輕公子,尤其吸引蘇軾的注意。大約嫌同伴太過笨拙,他怒馬而出,拈弓搭箭,箭起鵲落,看得蘇軾不由得喝彩驚嘆。
那天,蘇軾與他并馬而行,談古論今,也談國事兵事,相談之下,發覺彼此竟如此“臭味相投”。陳慥身上的豪俠之氣,蘇軾同樣不缺少。二人遂成了終生莫逆。
對這個不思仕進,整日騎馬負劍、游山逛水的小兒,陳希亮罵也罵過,打也打過,后來只好由他去。等到蘇軾后來再在湖北歧亭遇到他時,他已經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此是后話。
治平元年(1064)正月,蘇軾前往終南山,章惇聽說后,攜同僚一起從長安趕來拜謁。
章惇,字子厚,高大英俊,充滿豪氣,也博學善文,極富才華。嘉祐二年(1057),他與蘇軾一起參加科考,并同中進士。然而,當他得知自己的侄子章衡高中狀元后,因恥于官居侄子之下,竟負氣而去。嘉祐四年(1059),他再次參加科考,高中進士甲科,才算出了口氣。
章惇對蘇軾,充滿復雜難言的情感,羨慕、嫉妒、恨,合而有之。不過,此時二人還沒有任何政治上的紛爭與利益沖突,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那段日子,他們同游同嬉,遍覽當地山水樓觀。
某日,二人來到一處名為黑水谷的地方。谷中有一潭,名仙游潭,潭上有南北二寺。蘇軾和章惇原本是去游寺的,卻被谷中的仙游潭吸引。萬仞絕壁之下,林木掩映之中,怪石聳立,潭水深不可測,以繩縋下數百尺不得其底,以石投之,石入水中如片葉旋于風中,徐徐而下,好久才看不見。
章惇提出一個讓蘇軾震驚不已的想法,他邀請蘇軾到對面的絕壁上題字留念。蘇軾連連擺手搖頭,章惇卻是毫不含糊,他健步走到兩絕壁之間的獨木橋邊,平步上橋,借一根繩索和壁上草木,攝衣而下,至一峭壁前,用事先備好的筆墨,在石上書了五個大字:“蘇軾、章惇來?!痹夙樤放仕鞫?。
整個過程,看得蘇軾心驚肉跳。
再看章惇,卻是面不改色氣不喘。
“君他日必能殺人?!碧K軾拍拍章惇的背說道。
“何也?”章惇不解。
“能自判命者,能殺人也。”蘇軾回道。
一個連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的人,可想而知對待別人會如何狠心。多年之后,蘇軾的預言不幸成為事實。不過,章惇高高舉起的那把大刀,不是落在別人的頭上,而是落在蘇軾的頭上。
送走章惇一行,蘇軾還至岐山。在岐山下,蘇軾又遇到了他生命中可稱得上生死之交的朋友——文同。
文同,字與可,梓潼(今四川綿陽鹽亭)人,與蘇軾是西蜀同鄉,還是蘇軾的表哥。文同于仁宗皇祐元年(1049)中進士,蘇軾曾贊他詩、詞、畫、草書為“四絕”,可惜他的草書早已失傳,僅有四幅墨竹傳世。蘇軾曾跟文同學畫,后自成一派,成為中國歷史上一大畫家。文同曾對人說:“世無知我者,惟子瞻一見,識吾妙處。”
蘇軾與文同的友誼,始于鳳翔,綿延一生。
按宋代官制,文官三年一遷,武官五年一遷。蘇軾于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抵鳳翔任簽判,于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罷任。三年磨勘[1]期滿,蘇軾該回朝另候派遣了。
注釋
[1]磨勘:當時官員考績升遷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