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經濟時代有個特點,凡是有工作的人等于有了組織,而有組織的人就有依靠。
由于長江路被火燒毀房屋的住戶中,有不少是飲食公司的職工,所以飲食公司將單位所經營的幾家旅館中騰出了一幢,臨時安置受災戶。反正當時住旅館的旅客不多,客房空閑率很高。
安置受災戶的這家旅館位于西郊路中段,面對前進菜市場路口,緊鄰楊家坪轉盤,是一幢四層紅磚樓房。一樓用著飲食公司的臨時辦公室,二、三、四樓安置的都是飲食公司的受災職工。每一層有二十余間房,左右兩頭的兩戶房間是套間,住的是人口比較多的家庭;其余都是單間房,面積大約20多平方米。每間房都有現成的床鋪、被子、小衣柜等簡單家具。每層樓有一間男女共用的公用衛生間和沐浴房,當時沒有廚房,好在飲食公司本身就是做飲食生意的,所以受災的職工和家屬,先被安排在單位的職工食堂就餐,伙食費等關餉時在工資中扣除。后來單位將衛生間旁邊的庫房改裝成公用廚房,大伙才正式自己開伙。
我家被分配在二樓中間臨街的一間房,斜對樓梯,有兩扇正對前進市場的窗戶。父母到百貨商店購買了一些必要的生活必需品,住了進去。
由于受災戶的家被火燒光,臨時分配棲身的屋子里空蕩蕩的。很長一段時間,各家各戶都買來木材自己學做家具,過道上經常被馬凳、泡花占去大半,只能側身而過。
父親也自己動手自制家具,當時燒火爐都需要木柴發火,父親將買來的柴火中比較成型的木料積成下來,又到木材商店買了一批木方和三層板,借來木工工具(自己也做了一些),每天下班后,就在家里自制家具。
有時父親的同事星期天也來家幫忙,交流在制作家具中的一些體會,相互學習借鑒。記得那時我經常被父親差遣到五金店購買釘子、刷子、油漆、膠水之類東西。
大約用了一年的時間,才逐漸做好了床鋪、衣柜、高低柜、鞋柜、飯桌、椅子等家具,把小小的房間堆得滿滿當當的,雖然樣式比較呆板,但相當結實,一直用了很多年。
位于長江路上父母工作的揚家坪照相館,也被那場大火燒去了前面的一半房屋。被火燒毀的是臨街的營業廳和攝影廳,好在后面那一棟兩層樓工作間的主要設備受損不大,但沒有攝影廳也無法恢復營業。
照相館的職工被臨時安排在飲食公司所屬的各個餐廳上班。父母在餐廳工作了將近一年,直到照相館的房子修好恢復營業后,才又重回照相館上班。
我們回渝時學校還在停課,沒有學上的小學生們無所事事,經常在街頭巷尾東游西蕩,飲食公司暫住在旅館的一群不同學校的職工子弟,很快就混熟了,成了要好的玩伴。
我家暫住的這家旅館的側面,是我原來住家所在的長江路邊火災后的那一大片瓦礫,那里給小小的我留有一道陰影。我也曾悄悄的來到廢墟的斷垣殘壁上,試圖尋找那個狹小簡陋但無比溫馨的家園,天真少年的心靈滿是傷痕。
那一帶后來被清理出來,被一家建筑公司分成了幾大塊,用來堆放修建房屋用的預制板和河沙。靠近水溝一側,還有幾棵幸存的梧桐樹和黃葛樹。過了水溝,由街道出面建有長長的幾排竹子作骨,蔑席為墻,油毛氈鋪頂捆綁而成的棚房,住的是沒有固定工作單位的街道火災受災戶。整個這片區域,從此被稱為“火燒壩”。那里就成了我們街坊鄰居的小伙伴們肆意撒野的玩耍場所。
10月中旬,同學們接到開學的通知,返校后,由班主任組織全校學生清除垃圾,打掃衛生,做了兩天力所能及的勞動,學校才復課。
雖然大環境恢復了教學條件,但教室里桌椅損壞得太多,修理了一些,但還有一些沒法使用了,無法保證每個學生都有課桌和椅子坐。區教委緊急進行了定購,但新的桌椅的生產制作有一個周期,家具廠不能馬上送到學校,于是學校動員男同學自帶小凳子來校上課。
父親便親自動手,用廢舊柴火為我做了一張小凳子,很輕便,每天我和班上的男同學都帶小凳子到學校上課,放學后又帶回去(放在教室怕被偷),一直帶了三個多月學校才配齊了桌椅。
復課后,學校上課時間并不充裕,偶爾還停課,學生自由支配的時間比較多。所以,那時的小學生課余時間很自由,放學后不用呆在家里做課外作業,家長們也不大擔心安全問題,很少管束。所以,每天下午放學后的火燒壩總是聚集一大群年齡相仿的小孩子,打打鬧鬧,盡興玩樂。
我在放學后,常常連家門都要不進,一般是站在房門口把書包往離門2米左右的床上一甩,向在走廊斜對面廚房里煮飯的父母打聲招呼,便跑到火燒壩找小伙伴玩耍去了。
那時玩過的游戲,能夠回憶起來的,主要有幾種:
一是捉迷藏(也稱占營或逮貓):先是通過石頭剪刀布,選出一個倒霉蛋,負責捉人,被選中的小家伙就要自己用雙手蒙住眼睛報數,從1數到幾十不等(依參加游戲的小孩人數定)。這段數數的時間里,其他人就四散躲起來了。數完數后,開始找人,把所有人全找出來,一局就結束了。在這一局中,第一個被捉到的人要在下一局中負責捉人。捉迷藏從來沒出現過捉不完人的情況,因為躲的地方也就那么幾個,只要一個個地方挨著的找,總能把人都捉出來。
二是滾鐵環:就是用一個鐵勾將一個鋼筋圓圈滾起來進行比賽,參賽者兩個人或者一群人都可以。比賽規則是在速度快慢的基礎上,先倒下的為輸。這個游戲算是運動量大的一類。
三是“修房子”:就是先用白色粉筆在地上畫上線并標上序號,然后單腳將一串石子踢進畫好的“房間”里,順序踢錯就算輸一局。這是個男女混合比賽,大多數情況下,男生總是輸給女生。
四是跳繩:分為單人跳或多人跳,以跳繩花樣或者跳繩成功次數定輸贏,也是男女混合比賽,也是女生占優。
五是斗雞(也叫“撞拐子”):游戲規則是一腳獨立,另一腳用手扳成三角狀,膝蓋朝外,用膝蓋去攻擊對方。直到對方雙腳落地,則贏得戰斗。參賽人數不定,可以兩人賽、三人賽,甚至多人賽。在童年游戲中,這是對抗性最強的游戲。一般情況下,女生基本上袖手旁觀。
總之,一幫小孩子躥上跳下,追逐嬉戲,耍得忘乎所以,從來不會主動回家。家長們下班后也從來不管小孩子們。一般日暮時分,大人們才會扯起喉嚨,喊自家的小孩回去吃飯。
即便回了家,我們被家長押著洗了手,抖干凈衣服上的泥土沙子,端起飯碗,夾上菜,又會聚在走廊、樓梯口或公用廚房里,同學鄰居們邊吃飯邊擺龍門陣。吃完飯后,把飯碗往灶臺上一放,又邀約著一起跑出去耍去了,晚上睡覺又要家長扯起喉嚨喊回家。
學校年年都要舉辦運動會。小學一年級因特殊情況影響沒有舉行,到二年級,則按慣例舉辦了學生運動會。
學校的運動會以田徑運動和游戲為主,大家踴躍參加,但對爭奪錦標興趣不大。當時有個口號:“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這也是中國當時競技體育的核心理念。
可惜學校運動會沒有游泳比賽項目。在旅館暫住的那幾年里,我們課余時間最刺激的耍事,要數偷偷下河游泳了。長江邊的建設廠碼頭,每到夏季的黃昏,游泳的人總是人山人海。那時我們一幫崽兒,人小膽子大,根本不知道擅自下河游泳蘊藏的危險,有時甚至等不及到炎熱的夏天放暑假,只要學校下午不上課,感覺天氣熱一點,就經常伙起下長江玩水,樂此不疲。
我們一般是中午等大人們上班后悄悄約起來到河邊,在大人們下班前提心吊膽溜回家。回家后小崽兒們個個都裝老實,但大人們也不好糊弄,只要一摸娃兒的腦殼發現頭發水泡過,或者用指甲在手臂刮一下(皮膚在水里泡久了曬干后,會刮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跡),扯過去就打。家長們自然都知道應該怎樣收拾明知故犯的小崽兒最有效:那就是除了蔑片,其它大道理一概聽不大懂。“喜劇”的還有,只要一家的娃兒遭理麻,左鄰右舍立即傳染病一般也會響起蔑片聲和嚎啕聲。
也不是我等頑童打不怕,實在是一天不玩水就心癢難耐。小崽兒些不識好歹,在沒課的下午累犯禁令,照常偷偷摸摸地下河戲水。家長們拿不可教的孺子們也沒辦法。到1968年放暑假時,七一儀表廠的游泳池開放對外營業,游一場2個小時,門票也便宜。出于安全考慮,家家戶戶的大人們都給自家娃兒辦了一張游泳證。從此,下長江游泳的事才被杜絕。
說起體育運動,還有一樁趣事:大約也是三年級前后,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為增加營養,父母在奶品公司訂了牛奶,2角2分錢一磅(兩瓶),由奶品公司每天早晨定時用汽車送到楊家坪建設電影院廣場,訂牛奶的人們手持訂奶月卡排隊等候,送奶員先用圓珠筆在訂奶卡當天的日期上劃線,然后將牛奶倒到人們自帶的瓷盅里。
受母親差遣,我每天天剛亮就要手持一個大瓷盅,從家中到建設電影院廣場去為家人打牛奶。排輪子常常使我失去耐心,所以打好牛奶后我免不了猴急急地一溜兒往回竄,令我惱火的是每回牛奶都會蕩出一些。母親叫我慢點、慢點,可我總管不住自己的腿。
有一次,我打了牛奶回家時,偶然發現有個平端牛奶盅的中年人,扭著屁股甩開大步怪模怪樣地走路,又快又穩當。我一時心血來潮,悄悄跟在大叔的屁股后面,瘋瘋顛顛地模仿了幾回。嘿,絕了,牛奶不撥出來了。于是我在路人側目中硬是把那種高難度的“運動”堅持了下來。直到大約20年后,我才從奧運會的電視轉播里弄清楚,那令人發笑的走路姿式叫“競走”,還是奧運會的比賽項目。
大約是三年級放暑假的一個星期天,一個讀初中的陳姓鄰居,受大人的委托,帶我和另外一個小學生鄰居,乘坐電車到解放碑大陽溝農貿市場去為各自的家里買菜。
大陽溝農貿市場很大,菜品非常豐富,買菜的人也很多,但到處都要排隊,輪子很長。陳哥叫我們兩個小學生分別排好隊,他到前面的銷售點去看一下情況。殊不知他剛走,我排的這路輪子突然散了,說是這邊的菜賣完了。問題是人群一亂我找不到陳哥,他也找不到我,就這樣走失了。
那時的我人小鬼大,心里也不怎么害怕,決定自己打道回府。好在那時公交不發達,線路單一,不象現在這么復雜,不容易坐錯車。
我故作鎮定,一個人乘解放碑到上清寺的1路電車,上車后還主動拿出母親給我買菜的錢買車票。售票員阿姨和藹可親,說小孩子不用買票,不收我的錢。
我在兩路口下車后,又轉乘3路電車到揚家坪,回家后傻笑著對大人們說哥哥“不見了”。父母大為驚奇,還不相信我自己乘車回來的。
我的“失蹤”把帶我出門的陳哥嚇得不輕,擔心我走不回去他擔待不起。他滿頭大汗在城里一直找到下午,只得抱著負荊請罪的無奈,膽戰心驚地牽著另一個小學生跑回來,在大人們面前手足無措,哇哇直哭。大人們也是心有余悸,對初中生陳哥一頓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