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一揮,春秋三載。不知不覺間,我在部隊的服役期將滿。
1980年國慶節前,連續下了幾天的連綿細雨。連隊傳達了師機關的通知:節后將組織師三級機關演習。連隊干部按照上級的指示,布置了相關工作。我作為軍械員兼文書,又上上下下的忙碌起來。
我已經十分熟悉自己負責的工作程序,白天有條不紊地處理了手上的日常事務,晚上抽出業余時間,把最近一段時間的工作情況寫信給父母作了匯報。父母很快回了信,照例鼓勵了一番。信中說父親最近身體不好,上個月又生病住了一周的醫院。又說弟弟明年將參加高考,希望我如有可能最好服役期滿后退伍回家。
父母的期望,讓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我在部隊的發展比較順利,工作得心應手,每一項任務都能出色完成。戰友們給予我的大力支持,領導的信任與悉心培養,更是為我鋪就了一條光明的道路,前途一片大好。我打心底里渴望能繼續留在部隊,為國防事業貢獻自己的力量,那是我內心深處的信念。
然而,“君子于役,不知其期”,生活中總有一些無奈之處,讓人不得不面對現實。學會在得失之間做出選擇,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的人生課題。如今,家庭的狀況成了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面對父母日漸衰老的身體,想到家庭需要有人在身邊照顧,我心中滿是愧疚與不舍。這種矛盾的心情在我心里不斷拉扯,無奈之下,依稀萌生退意。
這無疑是一個極為艱難的現實抉擇,而更讓我犯難的是,部隊領導對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給予了悉心培養,該如何向連隊領導開口呢?我為此猶豫了好幾天。經過深思熟慮,我決定先找連隊干部好好交流一番,側面了解一下領導的想法,也算是為這個艱難的決定探探路。
10月5日晚上8點鐘,我正在寢室里閉目打坐。當桌子上的收音機里剛剛報完時,開始播送新聞的時候,我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原來是連長來還一份上級文件。
機會來了。我趕快把連長讓進屋,關掉收音機,拿出文件收發簿,邊登記邊惴惴不安的提出了我的想法。
不料我的話引來連長詫異的眼神,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和言悅色地說:“還早,這是連隊考慮的事,你現在要做的是安心工作。”
明白了連長的意思,我一時語塞,沒了底氣。連長見我張口結舌,便把夾著香煙的手伸向桌子上的煙灰缸彈彈煙灰,就勢拍了拍我的肩膀,婉轉地要我“想清楚”,然后才笑咪咪地轉身走了。
我在連長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有些畏縮,也有些不甘心。苦思半天仍無良策,就這樣又拖了幾天。想想父母還在等我的回信,心中的牽念更甚,只好伺機再去找指導員碰碰運氣,滿懷希望他能夠理解我。
連隊參加完師三級機關演習回到營房的第二天晚上,我寫完連隊的總結送給指導員審閱。指導員一個人在屋內,談完工作后,我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鼓起勇氣,字斟句酌地向指導員反映了自己家庭面臨的一些困難,據實以告退伍的想法。
指導員既是工作上我的頂頭上司,也是我在部隊里打心底敬重的兄長。我說完了想說的話,盯著指導員的眼睛,等待他的下文。不料指導員和連長的想法竟如出一轍,兩人的觀點居然不謀而合。他還話中有話道:“當下部隊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你急于離開欠考慮你知道嗎?”
指導員的話不多但說得夠清楚了,我對這番話里包含的良苦用心心領神會,由衷地感動不已,只是對他苦口婆心那種隱喻的口氣有點難以適應。我左支右拙,很不自在,顯出茫然的神情。
指導員見我還沒開竅,定定地看著我,用略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慢條斯理給我分析:“之前派你去參加師教導隊的培訓,你的成績相當出色,就這么輕易地放棄,實在是太可惜了。”他循循善誘,希望我能以大局為重,從自己的長遠前途去考慮,安下心來在部隊里施展抱負、建功立業。
言為心聲。指導員這一番一語雙關的話,看似說明一個情況,也是暗示一件事情。不得不說,這些話對我起了作用。我知道這是他的真實想法,臉上不覺一陣發燒,尷尬地低頭退了出來。
我并非不識抬舉之人,但事業與家庭的沖突讓我兩難,去與留成了問題。人非草本,我也意識到執意離開部隊有負首長對我的苦心栽培,這樣不太好。然而,當我們面臨多重選擇的時候,往往是觀念支撐著我們作出抉擇。我深受“百善孝為先”的傳統文化熏陶,在母命難違的情況下,退伍的念頭依然揮之不去,又不得不打消了在部隊發展的念頭。
我在參加師三級機關演習期間,有個下雨天的凌晨隨器材車送線料,受了些風寒。到通信營軍醫那里拿了點感冒藥吃了。回到駐地后,癥狀并未消失,我沒當回事,照例風風火火的搞總結。結果扛了幾天拖成了重感冒,只好乖乖的到師醫院去看了病,開了一個星期的吊針拿回來打。
每天下午到營醫務室打吊針的那一兩個小時,腦子里空閑下來,總是浮現出父母的身影,走與留的問題讓我糾結,思想上有些波動。但經過部隊的鍛煉,我已經不是新兵時的我,仍然帶病堅持工作。
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11月初,部隊照例啟動了每年一度的復員退伍工作。父母又來信了,還是舊話重提。我多少有點沉不住氣了,今后何去何從,始終得給父母一個交代才行呀。就在收到父母來信的那天,我不再猶豫,利用午休的時間寫好申請,晚飯后在走廊上磨磨蹭蹭了好一陣,還是一腳踏進連部,鼓足勇氣將申請遞交給了領導。
連長和指導員都在,他們熱情地讓我坐下,并不收我的申請書,又異口同聲地作我的工作,仍想挽留我,關懷之情,溢于言表。看來他們還以為我沒有聽懂他們的話,但我說的卻是真話。
我直言不諱地把我想說的話和盤托出,態度十分堅決。兩個領導總算明白了我的心跡,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想必是考慮到我確實事出有因,才非常惋惜地松了口,收下了我的申請。
過了兩天,我又忍不住去找指導員催促下文。他淺淺一笑,招呼我坐下,略微頓了一頓,告訴我:連隊領導設身處地考慮了我家庭的實際困難,已經把我的名字上報了。我如釋重負,內心既為連隊領導的理解充滿了感激,也為領導對我的錯愛愧疚不已。
11月12日,連長和指導員請我推薦一個準備接替我工作的文書人選。11月22日,我按期轉為中共正式黨員。
雖然即將退伍,我的工作依然沒有松懈,照樣一絲不茍。我仔細清理了倉庫的武器裝備和物資器材,列好了詳細的清單,分門別類地整理了文書檔案和書籍。我還花了半天時間,把我管理的幾個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11月28日,在指導員和連長的參加下,向新任文書作了移交。由于復補期間事務工作多,新文書不熟悉工作,我又帶了他一個星期,站好了最后一班崗。
12月5日,連隊公布了退伍人員名單,我的退伍申請獲得了上級部門的批準。這次連隊退伍的戰友一共44人,占我們連隊85人的一半多。其中服役期滿的12人中走了10人。
6日的白天,我來到師司令部大院,分別向通信科、軍務科、后勤部,以及修理所和防化連我熟悉的干部和戰友話別,感謝他們對我在部隊的成長給予的關心、幫助和支持。從司令部大樓出來,我到影劇場的門口,把幾塊五顏六色的宣傳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爬上烏龜山,走在熟悉的軍營,看著龍騰虎躍的操場,熱火朝天的藍球場,一陣陣的依依不舍涌上心頭。我又來到單、雙杠下,獨自做了一遍器械操。
6日晚上,連隊為歡送退伍老兵人舉行了餐敘,不勝酒力的連長,和我連撞三次杯。餐敘后,指導員與我促膝長談。指導員長于書法,有藝術的修養。他推心置腹地說:“想說的話就大膽說,該做的事就大膽做,別太介意別人怎么看?!笔芙塘耍笇T的話說到了點子上,古人曰:“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個一年多來我的直接領導,一直對我關懷備至,他一席話里夾雜的關懷與鼓勵,讓我感到一陣溫暖。
7日下午,師政治部的宣傳干事在師部大禮堂的操場上,為各個連隊拍攝集體照。陽光傾灑而下,所有退伍的戰友們整齊地站在前幾排,胸前佩戴著鮮艷的大紅花。拍完照后,連隊在會議室組織了一場茶話會。戰友們互致問候,話語中滿含著不舍與牽掛。連隊的幾位干部也紛紛前來,與我道別,而我格外敬重的通信營教導員,也出現在了這場溫暖的聚會中。
教導員曾是我們參加自衛還擊作戰時連隊的指導員,在越南戰場的那段艱苦的戰斗歲月,我一直在他的直接領導下工作,我們在戰場上幾乎形影不離。戰后,他憑借著出色的表現,被提升為通信營的教導員。教導員對我的了解,就如同兄長對弟弟一般,他一直關心我的成長進步,是重點栽培我的老領導之一。
教導員還是軍人一貫直來直去的硬朗作風。他意味深長的給我說:“被列入提干名單多么的不易想必你也清楚,遺憾的是你因為家庭的緣故歸心似箭。”隨后,老成持重的教導員為即將離開的老部下,提供了頗有價值的指導:“心思慎密不是缺點,不露聲色也不是優點。不要悶起,要提高行動力?!闭媸桥c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首長的肺腑之言,入本三分,他彌足珍貴的點撥,令我銘記在心,受益匪淺。
當年退伍的戰友,都是在戰場上生死與共的兄弟,歷經了三年的朝夕相處,臨別之際,大家難舍難分之情難以言表。12月8日,我們十幾個分別來自通信營、高炮營、工兵營、防化連、偵查連、汽車連、師機關的即將退伍的年輕的老兵,又相約來到了千年古塔三元塔。兩年前出征前的三元塔聚會情景又浮現在眼前。高高聳立的三元塔還是老樣子,但我們別有一番心情:老鄉們屹立在山巔白塔,俯瞰寒風凜冽的內江城,遙望日夜奔騰的沱江,看到了遠方云霧彌漫的天際。大家別情依依,互道珍重。
12月10日中午12點,通信營的干部戰士們集合在操場上,各個連隊的退伍戰士們,依次乘車離開了軍營,歡送退伍老兵的戰友不斷的揮手送別。在宣傳車的引導下,一輛輛軍車來到內江東站。
火車站站臺上人很多,大都是身著軍裝但摘下了帽徽、領章的退伍軍人,秩序有點亂。前來送行的指導員和連長與退伍的戰士們一一握別。下午3點37分,火車開出了內江火車站。我凝視著車窗外月臺歡送的人群,帶著深深的眷戀,揮淚別離生活了三年的這座城市和兵營:別了,內江!別了,部隊!人生中有了當兵的經歷,我很驕傲!當兵時有了戰爭的經歷,我很自豪!
我們走走停停,在晚上8點到達永川,在火車站軍供站吃了晚飯。就是在我老家的這個軍供站,我當兵的第一頓飯就是在這里吃的;我出征的第一頓飯也是在這里吃的;如今,我離開部隊的最后一頓飯,又是在這里吃的。
我的心里感慨不已:永川,我生命里的驛站,我還會回來看你的。就這樣懷著感恩與感慨,火車等了一個多鐘頭后又出發了,于11日凌晨2點左右回到了家鄉重慶。
離開部隊后,后來聽說第39師于1985年9月受領了精簡整編任務,1985年12月1日零點,陸軍第39師隨著全軍編制體制的改革,從我軍新的編制序列中消失。師機關和第13軍坦克團、50軍坦克團、148師高炮營等部改編為陸軍第13集團軍坦克旅,115團、116團、炮兵團撤消番號和建制,117團劃歸第38師建制,改為教導團。1998年,坦克旅改稱陸軍第13集團軍裝甲旅。
陸軍第39師從1949年3月6日在HEN省遂平縣成立,到1985年12月1日在SC省NJ市撤編,歷時了非同尋常的36年。對我個人而言,作為一名曾經的第39師戰士,軍人的標簽不會撤編,它將是我永遠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