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5日凌晨,天氣突變,大雨瓢潑。
我被雨聲吵醒,簡易竹棚上的雨布被風掀掉了半邊,雨水嘩嘩地兜頭落下,打濕了毛毯。我趕緊爬起來,整理好雨布。又坐了大約半個時辰,天剛蒙蒙亮就早早地起身吃了干糧。
天氣越惡劣,線路越容易出故障。指導員打開軍用地圖,在圖上標好線路。連部幾個人穿上雨衣,背上沖鋒槍,帶著查線工具,在指導員帶領下,冒雨從266高地沿著草絆藤牽的山道下山巡查護線。
我們在雨中蹣跚而行,雨水很快就灌進了解放鞋里,當我跟著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地下到谷柳通向谷珊的公路上時,感覺左腳的腳踝處一陣疼痛襲來,原來是遭水泡后皮膚被磨破了皮。我折了幾張壓縮餅干的包裝紙墊在傷口處,忍痛繼續前進,
公路的北側有一道山谷,谷底寬處約400米,窄處只有30多米。谷間有一條東西向的寬約十余米的小河,小河邊有一個名叫早外的約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寨,有一條機耕小路沿河而過向西南通向登尚。
我們沿著機耕小道邊敷設的電話線路進入早外。村寨各家各戶的竹樓和茅草屋散落在長著一棵棵芭蕉樹的山腳下,村頭有一口水塘,旁邊是一片開闊的水網稻田。
連隊的各個維護組日夜奔波在槍林彈雨的前線,堅守在風雨交加的野外,饑寒交迫地浸泡在泥濘里,忠誠地維護著電話線路的暢通,很盡責也很辛苦。
在村口我連一個線路維護組,趁干部慰問之機,我照例收集器材消耗的信息,更換損壞的工具,與維護組的戰友們交流保持電話線路通暢的經驗教訓,并把香煙拿出來分給大伙抽。
維護組的戰友說,昨天線路斷了多次,有一次還是半夜斷的。查線時,黑漆漆的山梁上伸手不見五指,3個人按平時的訓練分工協作,一人小心翼翼地手牽被復線查線,一人遮掩手電筒的光判斷故障,一人端槍警戒,高度警惕任何風吹草動。
在前線查線必須按要求間隔2、3米左右行進,預防遭越特工伏擊被一鍋端。但又不能離得太遠,因為山背長滿參差不齊的灌木林,夾雜著蔓藤條和一人多深的巴茅草,黑咕隆冬的離遠了容易迷路走失。他們好不容易查到故障,接通線路。搶修回來后,115團一個首長正好路過,首長問寒問暖,并親自開罐頭慰勞他們。
臨近中午時,雨總算小了一點。但鞋子被泥巴沾住,腳下不住的打滑,稍不留意就摔個仰巴叉。我們從早外村背后爬上一條丫形山脊,在山脊分叉處翻過215高地。
山下上來了一隊民工,牽著幾匹騾馬。指導員派出兩人,等在分線處,密切注意被復線不要被踩壞。
這時,前方傳來密集的槍聲,步兵戰友說,是他們117團7連在攻打334和241高地。其間,不知從什么地方還“咚咚”地打來了幾顆炮彈,在前面斜坡上工事附近驀然沖起幾柱煙霧。
我們緊張地倚靠大樹,蹲在地上。旁邊的步兵說,這是越軍的60迫擊炮,經常躲在暗處偷襲我們,打得又刁又準,而且打幾炮就跑得無影無蹤,很討厭。
老練的指導員冷靜得出奇。他把兩個指頭夾著的一支香煙舉到嘴邊抽了幾口,沉穩地瞇著眼睛看了一陣。然后丟掉煙頭,不急不慢地對我們說“過去看看”,我們便順著連隊敷設的線路一路巡查過去。
果不其然,在線路跨越一處溝壑邊的一棵樹上,一根斷了的黑色被復線垂落下來,隨風晃蕩。我脫下雨衣,從挎包里拿出備用的被復線和接線工具,攀爬上又粗又滑的樹干,把懸在樹丫上被炮彈炸斷的被復線重新接上,恢復了線路的暢通。
從山上下來,我們一行沿途又路過了一個村寨,看見有的房門敞開,有少許以前跑到山里躲避戰火的群眾已經回家,幾個老百姓大都神情冷漠。其中一幢茅草房的門邊,擺有一張小方桌,桌上放有一個陶瓷水壺和一疊土碗。有兩個五六十歲的越南婆娘,坐在門口的竹凳上吸水煙,還時不時的沖過路的我軍士兵友好揮手、微笑招呼。
為謹慎起見,我們一個個視而不見,漠然地避而遠之。和那些為當局效勞的越南邊民打交道,可不是鬧著玩的,稍有差池就會完蛋,誰敢掉以輕心。沒人知道笑里藏刀的背后有沒有陷阱?哪個哈兒才相信她們。
戰場上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下午,我們與留守師后指的我連保障分隊用電話互通情況,他們當天派出了一個班6人加強炮兵指揮連。剩下的4人沿洞坪九隊至工兵營線路流動巡線。連隊的給養員也帶2名架線兵出身的炊事員到磚瓦廠參與巡線維護。師前指這邊,大部分戰士照例都在各條線路上。
據當天戰報,我軍節節勝利,敵人兵敗如山倒:東線,廣西邊防部隊在我軍坦克的配合下,于25日凌晨0點25分攻克了高平,越守軍346師師長帶殘部跳出合圍不知去向;西線,在第13軍37師和38師的鉗形攻擊下,于25日中午12點攻克了柑塘市區和柑塘礦區,重創了越南的經濟根基。越守軍345師幾乎全軍覆沒,敵師長倉皇率殘部逃過了外波河下落不明。我38師113團奉命在外波河北側布防待命,第13軍主力已轉入清理戰場。第39師當面,越軍316A師在代乃受挫后,沿10號公路構筑防御體系,龜縮不退,企圖盯住我軍。上級命令我師向10號公路南北兩側擴展,117團7連奉命攻占了334高地,以穩固防御。
2月26日,117團在代乃繼續激戰。8連于早晨6點攻占了1662高地,隨后又派出5連加強該高地防御。117團前指于10點向351高地轉移,我連隨該團的架線班利用預備線料組織跟進架設,延伸師前指至該團的兩條線路:接力班隨該團前指轉移到位后,于10點30分仍與115團溝通了專向。該團1營指揮所于10點向代乃高地轉移,團通信股確定保留原1營指揮所到2連線路,并接入該團總機。另派架線班搭線隨1營指揮所跟進架設,始終保持了有線電通信不間斷。
上午,連隊接到電話,要求我連架設從266高地山腳師前指至266高地上新建炮觀0.7公里的線路。當時連部只有幾個干部和幾個勤雜人員,連長便安排我帶領在連部的一個戰士去完成任務。
我們兩人背上架線器材立即下山,在山下指揮連與兩個炮兵觀測兵匯合后,邊放線邊爬上山頂。指揮連戰友挖掘掩體架設好觀測器材,我們便將被復線接入掩體里的電話機。
新建炮觀與我們連部的直線距離其實不是太遠,但山路雜草叢生,起伏曲折,很不好走,我們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回到連部。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我們都聽到山上那邊傳來幾聲炮彈爆炸聲。我當時正在埋頭清理統計幾天來收集的裝備器材消耗和損壞情況,準備列補充清單進行申領。連部的人也未在意,大家早已習慣了槍炮聲。
過了一陣,我們聽到一陣嘈雜聲。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戰士從山頂背下來一個傷員。我一眼就認了出來,背傷員的戰士和傷員正是上午我們給他們架線的炮兵觀測兵。原來他們架在高地上的觀測器材,不小心被越軍發現了,并遭到了敵人的迫擊炮襲擊。
我們幾個人趕快上去把傷員扶下來。傷員疲軟地攤在地上,斜靠著一道土坎,他的鎖骨側下方有個黃豆大小的傷口,但后背的血跡比巴掌還大,非常刺眼,衛生員馬上拿出急救包進行處置。傷員神智還清醒,他憔悴地說“想抽支煙”,立即有人點上煙遞給他。少傾,兩個民工聽到招呼聲趕到,用擔架把他抬了下去。
中午,師政治部干事來到連隊,送來了從國內郵來的家信,還有戰前下發給連隊的“熊貓”牌半導體收音。南京無線電廠生產的這款收音機,質量非常好。于是,每逢晚上收線后,戰友們便圍座一起,收聽祖國的聲音和世界各國對這場戰爭的反映和評論,它成了我們連接外界的又一個信息窗口。
連日風餐露宿,夜夜枕戈待旦,十天來我們一直沒有條件洗漱,根本無暇顧及個人衛生。一個個又瘦又黑又臟,軍裝和軍鞋糊滿了泥巴,硬梆梆的。一身臭不可聞不說,因沒有松過綁腿,小腿也感到隱隱酸痛。
到266高地后,部隊組織了連續數日清剿,已無殘敵騷擾。這天晚上,我解開綁腿,脫掉軍鞋,好舒服呀,總算睡了一個難得的安穩覺。有戰友笑言我整夜鼾聲不斷,這在越南戰場上是僅有的舒坦一夜。
2月27日,晨曦初露。117團團指從351高地轉移到代乃,我連一個班克服月黑風高、雨后路滑、坎高坡陡和敵情嚴重等各種困難,提前跟隨延伸架設3公里,天未亮便先上了代乃無名高地。同時,連隊設在116團的維護組也向代乃延伸架設4公里,溝通了向前移動后116團指和117團指的電話聯絡。
25日我13軍已拿下柑塘,完成了西線第一階段的作戰目標。東線各部隊迭經苦戰,穿插東溪,會攻高平,纏斗同登,于27日清晨發起了諒山戰役。
為策應東線圍殲諒山之敵,昆明軍區首長決定:戰役的第二階段西線部隊奪取沙巴。軍區預備隊第50軍第149師歸第13軍指揮,并加強第32師95團等部隊,執行攻占沙巴的任務,又一場大戰在即。
沙巴是越西北重鎮,是通往越軍第二軍區所在地安沛的門戶,距代乃30余里。該地自然洞穴和懸崖峭壁較多,地形險要,交通不便。第149師一個團奉命從我師右側外斬河谷穿插,欲在黃連山埡口切斷作困獸猶斗的越軍316A師退路;第39師117團奉命向朱缸荷、吉光胡、4號橋地區發展進攻,為149師投入正面戰斗打開口子。
早晨醒來后,我坐在草地上打好綁腿。也許昨晚睡得踏實,解除了疲勞,我覺得神清氣爽,體力充沛。防化連噴火排一個一起入伍的永川老鄉正好隨隊路過,他親熱跑過來,遞給我一支煙。戰場上軍人之間的談話離不開戰事,他兩眼布滿血絲,用沙啞的聲音告訴我:“他所在的噴火班配屬給了穿插連。第一次戰斗有點緊張,很快就適應了。”
老鄉一支煙沒抽完,就一溜煙隨隊走了。我目送他們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叢林中,心里默默地祝他好運。
上午,我和連部幾人照例巡線。沿途荊棘密布,地上泥濘濕滑,路很不好走。前方不遠處不時傳來激烈的槍炮聲,空中彈片橫飛,我們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于中午來到我連駐117團線路的一個維護組。
維護組的戰友一見面,便高興地說“文書來得正是時候”,說上午架線時摔了一跤,把手里的指北針摔壞了。我的挎包里隨時帶著軍用地圖、指北針、手電筒、電池、膠布、刮線刀等耗材和易損工具,立即就給了一個新的指北針給他。
我們到的時候是中午12點,那時117團8連依托代乃陣地,從1662高地西南山脊向奔西愛方向發展進攻。1連沿公路,向奔西愛以東之敵發起進攻。后因地形復雜、草深林密,加之敵火力阻擊,至下午5點半進至朱缸荷受阻,兩個連停止進攻轉入整休,以待明日再戰。
我拿出香煙分給大家,也給了一個坐在彈坑里的空子彈箱上守聽話機的戰友一支,叫他休息一下。戰友一邊抽煙一邊和我聊天,他說戰場情況變化多端,他經常聽到前線指揮員,在電話里口氣急促地大喊大叫,話語短而快:有大聲報告戰況的;有請求炮火支援的;有要求彈藥補充或傷員后送的。他說上級的指示或命令同樣簡潔明確。
大約下午4點多鐘,在回來的路上,我們見時辰尚早,我把指北針放在手掌上晃動幾下,對照地圖翻山鉆林,繞到一個才被我軍發現的越軍軍械倉庫去看了看。
山洞里面的槍枝彈藥,絕大部分的包裝箱上都印著中國字。回想前幾天發現的一個越軍給養倉庫,印有“中糧”的麻袋堆集如山,有的大米已經發霉,都糟蹋了。中國勒緊褲腰帶無償給予的仁慈與善舉,終于養出了恩將仇報的“白眼狼”。想想全國人民還在憑票限量供糧供油,我們欲說無語、欲哭無淚,真是“斗米養恩,擔米養仇”呀。
2月28日,戰斗喜憂參半:早晨7點,117團冒雨繼續進攻。下午2點,8連攻占了奔西愛東側山梁;3點半,1連攻占了吉光胡東南側山脊,守敵遭我軍重拳打擊后,倉皇炸斷公路橋后撤,117團進至吉光胡、3號橋一線。但對地圖識別有誤,將已占領的3號橋誤當成4號橋而上報軍前指,149師隨即進入戰斗。149師446團按照命令當夜沿公路前往奔西愛、4號橋、威龍松一線與117團進行陣地交接。其中,4號橋位于奔西愛東南側1500米谷柳至沙巴的公路上,四面環山,是我軍挺進沙巴的交通要道。
那天,我師戰斗最激烈的是117團所在的代乃方向,連隊的幾個排長均在各自負責的線路上帶隊值守,連干部也把重點放在了主攻方向的線路保障上。我們連部幾個人翻山越嶺,沿著在叢林延伸的野戰線路一路巡查過去。在一個山頂的交叉路口,我們發現不斷有支前民工的騾馬隊頻繁地來來往往,敷設在路邊草叢中的被復線有一段裸露在地面,容易被騾馬踩壞絕緣層造成短路。此地段沒有樹木懸掛高架,我們就拿出砍刀和起子,將其挖溝埋設,消除了故障隱患。
雨一直在下,溪水暴漲,道路泥濘,能見度很低。我們一路又翻過了好幾個山頭。在其中一個山頭遭遇了幾聲冷槍掃射,我們也沒有還擊。俗話說“量小非君子”,殘存越軍使慣這種做賊心虛的打了就跑的小人伎倆,加上距離隔得較遠,我們懶得理他。
我們走到一個山頭上時,一行人算算行程差不多了,便停了下來試線,順便喝點水休息一下。
這個原本蔥蘢的山頭,已被戰火摧殘成了蠻荒之地,有股難聞的惡臭味。步兵戰友說:可能山頭上那個被炮彈炸塌的地堡里還埋有被炸死的越軍尸體。半個多小時后,我們才和一支運送彈藥的支前民工隊伍結伴而行,繼續前進。
傍晚,我們幾個人巡線返回時,在公路上迎面遇到149師風塵仆仆的行進隊伍。149師參加過1959年的XZ平叛作戰和1962年的中印邊境自衛還擊戰,部分當年參戰干部有實戰經驗,也是一支威震敵膽的勁旅。
這天半夜聽到前方槍炮聲甚密,夜空似有炮彈爆炸的閃閃紅光,是我們在越南戰場上夜戰較為激烈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