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雨住風停,我們迎著早春的晨曦,開始了新的一天的戰斗。
昨晚派往指揮連的一個班7人,完成任務后于早晨8點歸隊,帶回來一個失利的消息:早晨7點,我師穿插部隊進至周登以南、岳山以西地區時受阻。該團3營奉命向攔路的越軍防御支撐點387高地發起進攻,遭到據險扼守的越軍兇猛火力的突然襲擊,部隊措手不及,損失不小。此戰也暴露出我軍步兵裝備的56式半自動步槍,與越軍使用的56式沖鋒槍(也是中國大量援助)對決時火力稍弱,吃虧不小。
早晨8點多鐘,全連隨師前指直屬隊的各部隊,出村沿外斬河向南走了幾百米,又按照指示在河邊停了下來。越南北部的外斬河大約30米寬,清澈的河水不深,河岸的竹林和雜草便于隱蔽部隊。連隊便在河邊竹林里待命。
這里的地勢比較平坦,左面是外斬河,河的對岸橫臥著一座幾百米長的小山丘,樹木稀疏。我們到達的時候,隱約看到一些荷槍實彈的步兵戰友還在上面搜巡清山,偶爾有零星的槍聲傳來。右面的碎石公路上,各種運輸車輛和火炮往返穿梭,部隊和支前民工來來往往,一派緊張繁忙的景象。
第39師所在戰區夾在黃連山與紅河之間的丘陵地帶,山谷有茂密的常綠樹,山上荊棘叢生、灌木遍地。山的陽坡茅草通常在2米左右,難以通視。這一地域河多路少,除紅河外,還有外斬河、外約姆河等較大的河流,支流和小溪更是交織如網。公路主要有兩條,山間小路婉如迷宮,地形十分復雜。加之氣候多變,霧大雨多,居民稀少,語言不通,給我們有線電線路架設帶來極大的困難。
從進入戰場的第一天下午開始,連隊各個架線班便克服各種困難,按照上級指令建立起了野戰電話網。戰時的有線電通信保障設計思路是:以先作戰主要方向、后次要方向的順序和先溝通、后整修的程序逐步展開和不斷加強的辦法實施。
架線時架線兵一般不單獨行動,各條線路通常以班為單位,分為兩至三個小組協同作業。既要膽大心細,又要謹慎小心。因為除了大路小道,甚至路邊的樹林和草叢,或者在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地方,都有可能埋有地雷或挖有布滿竹尖的陷阱。
架通線路后,還要派出維護組就地選擇適當地點,裝設電話單機定時試線。此舉具有雙重目的:一是嚴防敵人竊聽;二是執行維護勤務,隨斷隨修排除線路故障,及時恢復電話聯絡。
我陪同指導員在河邊走了走,指導員檢查了各班的情況,觀察了大家第一次參加戰斗的情緒;我則重點了解各班裝備器材的消耗情況。由于出國前準備很充分,暫無急需補充的器材。
臨近中午時分,不曉得越軍從什么地方突然打來一發迫擊炮炮彈,帶著尖利刺耳的嘯聲飛向河對岸,“轟隆”一聲炸開。頓時樹斷石飛,驚得我們這一邊的人齊刷刷的趴了一地,不知是否越軍從無線電連架設的天線,或村子里密如蛛網的電話線中,發現了這里有個指揮機關?還是從我軍師傅這里學的游擊戰戰術,朝人多的地方盲目打一炮再說,然后背起迫擊炮就跑。
遭此襲擊后,營部立即傳達了各連就地組織挖防炮壕的命令,并通知各單位炊事班埋鍋造飯。
河灘上隨即升起了一縷縷淡淡的炊煙,同戰場的硝煙溶在一起隨風飄散。我們吃了出境后的第一頓熱飯,那白花花的大米飯和一鍋熱氣騰騰的紅燒肉罐頭湯真香啊。
戰局瞬息萬變,各級指揮所隨著戰線的推進不斷轉移,電話線路也隨之不斷變化和延伸。中午,師前指召開作戰會議,命令116團由穿插轉為進攻戰斗,重新組織力量,攻占387高地,砸開越軍的岳山防御體系。
387高地位于紅河西岸,突立于群山之中,與周圍幾個高地有山梁連接,為岳山地區制高點。地勢易守難攻,十分險要,是周登至登尚通道的屏障。敵192團1營和345師121團一部,在岳山地區以387高地為核心支撐點組織防御。高地主峰守敵約有一個加強連,主峰附近各高地火力可以相互支援,防御體系較為完整,并屯積有大批糧食、武器、彈藥。據說當年入侵越南的法國侵略軍,在此固守達半月之久。
中午12點多鐘,連隊接到指令,派出兩個班分別架設了從龍金的117團和師醫院向北至周登約1.6公里的兩條線路。
下午2點左右,公路上開來了一列炮隊。炮兵們在外斬河邊的平地上迅速架好炮,朝著387高地方向“轟隆轟隆”地打了一陣,炮陣地上空騰起團團煙霧,四周塵土彌漫。
116團在師、團炮群強大的炮火支援下,于下午3點發起進攻。采取小群多路,翼側攻擊手段,經過42分鐘短兵相接的激戰,殲滅百余負隅頑抗的敵人,一舉攻占了387高地。隨后,方腦殼的牽引車拽著大炮,卷起一條長長的灰龍絕塵而去。
炮兵剛剛撤走,我接到電話,有個班的電話機摔壞了。我立即背了一部綠色的電話單機,送到幾百米開外的龍金村。返回時,我提著回收的故障電話機剛上公路,便響起一串清脆的槍聲。走在右前方公路上的一個戰士突然被子彈擊中,一個踉蹌跌倒在血泊里。
只聽見有干部模樣的人用嘶啞的聲音大喊大叫“隱蔽、隱蔽”。話音未落,周圍團轉的人早已不約而同地向公路的兩邊東躲西藏。人在緊急情況下的應激反應,有時也并不受意識控制,只受下意識支配。我在慌亂之下,哪里還顧得上斯文掃地,連滾帶爬躥到公路邊的水溝旁,下意識地跳了下去,樣子十分狼狽。
本來人來人往的公路上瞬間空無一人。立即有戰士向子彈射來方向的河對面的樹林開槍還擊。大約幾分鐘后,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大聲呻吟的傷員包扎后抬下去了,大家匆匆忙忙收拾好撒落的物資器材,各自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我從水溝里爬上來,摘下軍帽擦了一把額頭上濕漉漉的冷汗,驚魂未定地回到連隊。
受此刺激,我的腦袋一直有點發懞。
越北旱季的氣候特點是早晚溫差比較大。早春二月的白天,溫度高的時候可達將近攝氏30度左右,穿單衣都不冷;夜間又常常降為攝氏10度左右,穿著冬服套裝露營在山上,仍然感覺潮濕寒冷。
那天白天也很熱,部隊行軍打仗出汗多,普遍感到口渴。司務長便帶領炊事班在河灘架起行軍鍋燒了開水,給連隊的戰友們灌了水壺,也供應匆匆上前線的過路部隊和從前線抬傷員下來的支前民工。我們在越南作戰期間很少喝到熱開水,一般主要以喝河水和水溝、池塘和稻田的冷水為主。很多時候水很臟,就放幾片消毒凈水片再喝。
前線的戰斗相當激烈。從前線下來的人,不管是軍人還是民工,在炊事班幫他們灌水壺時,都被圍起來問長問短,打聽前線的戰斗情況。
大約4點半左右,從前線下來一支隊伍,有十幾個人。他們來到公路邊的行軍鍋邊,幾個人提著大家的水壺,排隊等炊事班灌水,一些人便坐在河邊竹林下的草地上休息。剛好我路過這里,便上前為前線下來的戰友們分頭遞煙慰問。
當時我們連和防化連的一些人把他們圍成好幾個圈子。我把兜里的一包還剩了一半的香煙拿出來一分而空,然后坐下聽他們吹龍門陣。
坐在人堆中間一個面目黝黑的彪悍戰士,手里的半自動步槍槍托杵著地,槍口朝上,正在吹得津津有味。他接了我遞的香煙以后,順手把槍遞給我,掏火柴點煙。我沒有想到他槍里的子彈是上了膛的,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住。
也是鬼使神差,我在持槍坐下的過程中,無意中觸動了板機。只聽見“叭”的一聲清脆的槍聲,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只覺得四周坐著的和站著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閃開了,我甚至隱約瞅見站在旁邊的一個戰士,還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膀子。
天哪,闖禍了!我嚇慘了,腦袋里一片朦朧,下意識的猛地跳了起來。叼在嘴里的一根“大重九”被驚落掉地,怪模怪樣地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回豁過來。
指導員聽到槍響,又見這邊亂作一團,立即從另一個圈子跑了過來,問清情況后不禁啞然失笑。他見我呆若木雞,便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前線下來的那個戰士,煙也不抽了,不好意思的把槍收了回去。閃開的十幾個人又圍攏來,連聲說“書生玩槍好駭人喲”。
前線下來的戰士們灌滿水壺后集合走了,圍觀的眾人也漸漸散去,各忙各的工作去了。一陣風吹來,拂過我發燙的面頰。我難堪地躲進竹林里,調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雙手合十于胸前,心里暗自慶幸: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幸好槍口朝上,子彈飛上了天。
手捂膀子的戰士是我連的一個山西老兵。后來他給我說,他只是感覺到一股熱氣從手臂邊沖天而去,也是嚇得不輕。好在并未傷到人,只是虛驚一場。
事出意外。我倒是想盡快忘掉這個糟糕的洋相,但在河灘上的通信營、警衛連和防化連中間卻迅速傳開了“架設連文書走火了”的小道消息。我隨后碰到的每一個熟人都來安慰我,弄得我很沒面子。
當時我們都以為當天要在河灘上宿營。我用兩個草綠色的空器材箱子搭成一張“桌子”,把軍用地圖拿出來拼接好,開始繪制鋪設線路的網路圖。隨著紅藍鉛筆的緩緩移動,一條條線路在地圖上那些以數字命名的山頭之間,沿著小徑穿過小溪,稻田,灌木叢,濃密的樹林和簡陋的村莊,把師指揮所與兩軍交戰的前沿陣地連接起來。
到了5點半鐘,我繪完大約一半左右,電話里又傳來命令:“半小時后出發”。
我們收拾停當,跟隨師前指的隊伍涉水渡過外斬河,一陣急行軍向南走了大約3公里,來到了一個依山傍水的村寨——周登。
剛轉移到周登不久,師前指就險遭越特工偷襲,指揮機關經歷了驚險的一幕。
也不知我指揮機關是怎樣被狡猾的敵特盯上的。當時師首長已經住進了村子里較好的幾間房子開始工作,警衛連以此為中心,建立了幾百米環形警戒圈。四周的戰士有的抱槍靠墻而立站哨,有的幾人組隊在房前屋后游動巡邏,有的潛伏哨隱蔽在林子的草叢里嚴密監視路上的動靜。
那個時候村寨里陸續有部隊和民工進進出出,幾個越軍特工就是趁亂混入民工隊伍,偷偷摸摸溜進村的。好在他們在企圖接近師機關的房子時,被哨兵及時發現識破,并開槍將其擊潰。警衛連馬上組織了全面的搜查。
我們連隊進村稍晚,經過水溝邊塌了一角的一間草房,踩著瓦礫進了村子邊上一個有幾間稍顯破舊屋子的院子里。雖然聽到一陣“辟辟叭叭”的槍聲,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毫無防備的坐在院壩中休息,等待干部們打著手電號房子。
突然,院壩外面不遠處傳來一陣“牙德依”“諾松空葉”的用越語高喊聲和噼里啪啦的拉槍栓聲音。大家一時沒搞清楚狀況,當然也因為沒有經驗,一聽院子外面出了緊急情況,頓時慌張起來。
原來是警衛連搜查的戰士,在村子里一個大谷草堆邊發現異常,地上有血跡。眾人舉槍包圍上去,用越語喊話。開先沒有人理會,后來小心翼翼地扒谷草,果然搜出來一個手臂還在流血的家伙。他身穿中國民工穿的軍服,手里攥著一顆手雷,褲兜里還藏著一顆。
大家一擁而上,把那個五大三粗的家伙按倒在地上,麻利地繳了械。據說那個亡命之徒正是剛才企圖偷襲師前指的越軍特工之一,因為被警衛連打傷而沒有逃脫,乖乖做了俘虜。
俘虜押走后,稍稍鎮定的連隊干部,趕快先組織搜查了院子。我看到分給我們的幾間房陳設較為整潔,正面的正房里供奉著一尊佛像,有一股濃郁的檀香味。墻上掛有尖型草帽,飯桌上甑子里還有一點剩飯,角落里堆有香蕉、甘蔗等水果和木薯。正房的門口停放有一輛陳舊的中國生產的自行車。
左面臥室的一個木柜上有兩頂重疊的越軍盔式軍帽,有學生的課本和作業本凌亂地放在桌子上。右面是廚房以及堆放雜物的房間,其中的一間房堆放有農具和壇壇罐罐,墻角還有一口一半埋進地里的大缸,露出地面的一半,有人的腰部那么高。
我走過去,好奇地掀開蓋子看了看,里面裝的好像是蜂蜜。當然這只是估計,因為我沒有親口嘗一嘗就蓋上了蓋子。
不過別誤會,不是我出國作戰還念念不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知道自己不是個精明過人的人,但也不至于蠢到這步田地。主要是我想起了一句毛主席語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盡管忘恩負義的越南邊民不一定都是敵人,但難免也有些與出爾反爾的越南當局同流合污的邊寨民兵與我為敵。我快速思索著,要多個心眼,萬一有不懷好意的越南邊民,偷偷在裝蜂蜜的壇壇里放了耗兒藥,那麻煩就大了。為飽口福而冒險不值得,還是小心為妙。
入夜后我們領了口令。連隊按照電話里傳來的上級指令,連夜派人架設了兩條周登至305高地約1.5公里的線路。連隊其余戰士睡在露天的院壩里,連部的幾個人住在那間接通了電話機的屋子里。
一般守電話要多留一兩個人,接到營部或通信科的電話后,通信員會迅速去傳達指令;再接到電話,就由我來完成上傳或下達的任務。中間的房子宿營的是營部安排的3個穿綠色軍衣和藍色軍褲的軍人。我和通信員與指導員和連長住在一間屋,連隊干部開會很晚才回來。
我先打著手電搜查了床鋪和柜子。掀開粗紗蚊帳,席子的下面有一些雜志。柜子的抽屜里有一疊照片,還有一些散亂的越南盾紙幣和硬幣,其中有一枚硬幣比較新,很適合作紀念品。
我在屋子的一角鋪上稻草,打開背囊取出毛毯,渾身酸軟地躺下來。到處黑洞洞的,我感到極度的饑餓困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
那一夜,村子周邊尤其是附近的山坡上常常槍聲四起,村子也幾次遭殘存越軍冷槍盲目掃射,整個夜晚頭頂上彈如飛蝗,偶爾傳來隱約的口令聲。
黑夜中危機四伏,連隊干部要求除了執行維護線路的任務外,不要隨便亂動。白天的數次歷險,也使大家提高了警惕,行動相當的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