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蟬懶得理會。
新買的便攜式浴桶到了,她試了試水溫,準備泡澡。
“你現在住哪里?談對象了沒有?”
郝蟬很不耐煩:“媽,我已經三十三歲了。”
“不管多少歲,你都是我生的,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讓人窒息的話語一窩一窩地鉆出來。
“要不是你留不住你爸的心,他能跟那個賤人跑了?!”
“你就只活的你自己!”
“從小到大,我哪樣虧你了?一天到晚跟我擺個臭臉……自私鬼,跟你爸一個德性!”
“郝蟬,你以為你這輩子,還能跟他好啊?只要有我活著一天,就不可能!我警告你,別那么賤!”
郝蟬猛地睜開眼睛。
剛才,她竟然睡著了。
洗完澡,郝蟬站在露臺上抽煙。一周前,她搬家了,搬到綠城蘭園的公寓,一居室,年底空房難出租,中介說她撿漏了。前室友知道她住進這么好的房子,很羨慕地打視頻,要看她的豪宅。
“小區還有大泳池欸!”室友很激動,她長這么大,都沒住過帶景觀設計的小區。
郝蟬恍惚想起小時候,別墅的院子里有比這還大的泳池,郝軍還在半山腰開發了度假酒店,泳池靠近山崖,可以一邊泡澡一邊聽瀑布潺潺。
“郝蟬,你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舞臺!”手機放在大理石邊檐,前室友的聲音掖在聽筒里。“這周末可以帶男友來你家看看嗎?讓他也努力攢錢買個好點的房子。”
原來她著急搬走,并非換工作,而是談戀愛,搬去和男友一起住了。這會兒又和她抱怨男友住的小區離地鐵口太遠,鄰居推電瓶車進電梯,真的好嚇人。
法國梧桐掩映住夜色,郝蟬怔然地看著空白處。
一小時前,相親對象送郝蟬到小區門口時,沒忍住問:“你家住這里?”
“嗯。”她刷了門禁卡,很自然地和保安打了聲招呼,仿佛已經在這里住了很久。
相親對象眼睛一亮:“那,我可以上去喝杯茶嗎?”
“我爸媽在家。”郝蟬很自然地撒了謊。
“我對你挺滿意的。”
這次約的相親對象,來源相親網站,他們網站花錢包裝郝蟬,吸引男性新會員繳費。這套公寓的房費就是婚介所為她支付的。
餌料、粘板肉……這就是漂亮不為人知的,灰暗的背面。
郝蟬連他的名字都不想記住:“下次吧。”
“周末一起去爬寶石山嗎?”相親對象不依不饒。
“我考慮一下。”她需要別人保持合適的社交距離,但也不想被輕視。
“別那么裝啊!”他突然惱怒了。“想一直釣著我,你以為你是誰?住個高級公寓就了不起了?你爹又不是地產公司的老總,在我面前裝什么啊。我是有鐵飯碗的!后面還有大把妹子排著隊!”
“一身雞味!”
他罵了還不解氣,舉起手機拍下她的照片,很神經病地發了避雷貼。
17歲的周褚安看到她語音輸入的日志,嘖嘖了兩聲:“要我幫你打他嗎?”
臨近五月,杭州的夏天快要來了。這里和赤金鎮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氣候。這邊是蚊子和蟑螂,那邊是雪狼和狐貍。作為土生土長的杭州人,郝蟬并沒有感覺蚊子更親切,只是站在露臺上,抬腳拍打腳踝的動作,無數次出現在夢境中,反復加深。
“別打架。”
“嘖,膽小怕事。”17歲的周褚安,是降臨在她生命里的奇跡。
她還沒搞懂這個奇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是AI,可能是存在于虛擬網絡里的,甚至有可能是她的妄想癥,總之她不該再貪戀。
“小周同學,我請問你,假如蚊子咬了我一口,難道我要反咬蚊子嗎?”
小孩子總是很好唬的:“也是哦。”
“那網上那個避雷貼,你一點都不介意嗎?”
郝蟬沉默了片刻。她不是不介意,只是沒有那份心力跟爛人爛事糾纏。17歲的他沒有經歷過社會險惡,怎么會明白這個深刻的道理。
“你聽說過幸福者避讓原則嗎?”郝蟬換湯不換藥地給他講大道理。“我現在過得很幸福,遇到這種沖突的時候,我理應避讓退縮。這樣,我才能維護住我原本的幸福。”
少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然后問她:“你現在過得很幸福嗎?”
指尖觸摸到聲音的那一刻,靜電在指尖跳躍了一下,郝蟬驀地縮回手。
手機從邊沿滑了下去。
不偏不倚,砸到一個人頭上。
她一秒蹲下。
雙手環繞緊抱膝蓋,像只小貓縮在墻邊。
直到樓下傳來男人的叫罵聲。
郝蟬緩緩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兩只手扒在露臺的邊檐,擠出一半的視線,偷瞄向肇禍現場。
“他媽的今天真背幸。”他身邊的人低低地罵了一句。“日歷上明明顯示黃道吉日,諸事順遂,怎么從早上出門就沒消停?恁地觸犯了神明,不然平白遭這罪?”
男人捂著眼睛,去撿掉在地上的手機。隔著層層疊疊的梧桐樹葉,露出一道米白色的發縫。
手機不偏不倚,砸在眉骨上。
他眉骨略高,兩道劍眉很順遂地依附在上面,就像河流沿著地勢蜿蜒延伸,清晰地排序著,是很規矩漂亮的眉毛。
那道視線落在掌心,變得滾燙起來。
在他面前丟人現眼,比蟑螂在床頭爬還要恐怖一百倍。郝蟬抽回手機,關掉手機屏保,巴不得立刻變成蟑螂,找個地縫鉆進去。
特別是目光遞上去的一瞬間,空氣流速突然間變慢,黏糊糊的,什么東西流出來了,是久居于身體里的病灶嗎,熟悉的眼神在灶口煽風點火,她怎么能不慌?
好在傍晚的時候下了場雨,郝蟬穿著暗色的裙子,站在微濕的柏油路面上,完美地掩蓋了她的促狹。
關鍵是,周褚安好像根本沒認出她。
旁邊的男人看見她,突然停止了牢騷,用胳膊肘杵了杵周褚安,小聲嘀咕:“你看她,長得像不像你那個失蹤多年的白月光?”
“叫什么來著?郝什么……郝什么……郝蟬!”
周褚安明顯被這句話嗆到了,捂著頭的胳膊一抬,擊中那哥們兒的側臉頰。
他不以為意,激動地拍著大腿:“周哥,你走了一天的背運,就是為了在這兒撞上今年的桃花運啊!”
他無所顧忌地大笑著,沖郝蟬眨了眨眼睛:“還是朵紅艷桃花。”
郝蟬目光飄忽,想四處找找合適的遮擋物,可惜沒找到,目光落定在男人受傷的眉毛上,撞進那雙狹長的桃花眼里。
那種眼神很有特征,很熟悉,曾經讓她悸動一萬次的眼神,將時間揉成了一團,蓋著獨有的戳印砸向她。
忽然眉心一涼。
碩大冰涼的雨點掉在上面,順著鼻梁下滑。
郝蟬用指尖擦了一下,他目光順著她的手腕移動,很淺顯,很直白。
她的心跳漏了節拍,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在審判來臨之前,總想抓住點什么。郝蟬緊緊地攥住衣服,在失神的片刻,忍不住地胡思亂想起來。她忘了這是夏天,忘了穿著真絲的睡衣,手指間微微一扯,領口斜飛,露出雪白的肩頭。壓抑了七年的情緒死灰復燃,一念之間,星火燎原。
從前的她不敢去想,一個眼神而已,人生就可以發生這么多光怪的變動和淋漓的消磨。不到最后一刻,都搞不懂,到底是什么在控制和左右人的念頭。是住在身體里的惡魔,拿今晚當做消遣,再次娛樂、消費欲望。
她想起小時候上生物課,她領養了一只蠶寶寶,用桑葉裝著帶回家觀察。周春梅毫不猶豫地扔了出去:“蠶活則羅生,絲斷亦成經。”
這本難念的經,就擺在眼前。
郝蟬表情凝滯了一會兒,直到感覺大片肉色的色塊在眼前晃動。
他朋友的大手在眼前搖了搖:“荷爾蒙上頭了?”
郝蟬皺眉疑惑。
一個人的生活狀態,可以從他身邊人窺見一二的。這位朋友看著就花。看來周褚安發達安康的這些年,沒少漁獵。當然,她屁股也不干凈。一個大齡失業文青,沒有固定工作,只能靠美貌幫相親網站引流,賺取傭金。
彼此彼此罷了。
陳律雙手盤在胸前,手指偷偷扒拉周褚安的胳膊,捂著嘴大聲說:“有點天然呆,符合周哥的口味啊。我要不要先撤?”
周褚安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胡說什么?暗示性太明顯了,別帶壞小孩子。”
“我靠,周哥你眼睛被手機砸近視了?她這看起來哪里小了?”他手指胡亂在她胸前畫了個圈,“好像有D吧?周哥你覺得呢?”
周褚安用掐死人的眼神警告他:“你舌頭捋直了再跟我說話!”
他的聲音夾雜著夜晚的涼氣,掠過去,她耳尖發癢,抬手揉了揉。
真絲睡衣在胸前那片山丘處勾勒出顯眼的輪廓。
周褚安眼神一定,表情有些不自然,腦海中掠過曾經溫存的畫面。第一次擁抱時,前胸貼著后背,他背瞬間挺得很僵直,那一瞬間,仿佛老樹發出新芽,生機勃勃,不可思議。
陳律眼神幸災樂禍地咕噥了一句:“嘴硬吧你就,喜歡藏得住嗎?”
郝蟬拼命地甩掉這些雜念,有些艱難地拿捏那副故作輕松的口吻:“加微信可以,不過,得等我先離婚。”
“啊?你有男人了?”
周褚安眼里的光驟然冷了下去。
陳律覷了一眼他,表情小心翼翼地遞來一張名片:“鄙人不才,大成律所合伙人陳律,專業處理離婚官司,全權委托給我就好了。”
郝蟬掌心全是薄汗,但聲音一如既往地堅定:“謝謝,需要的時候會聯系的。”
睡裙沒有口袋,名片尷尬地拿在手里。
“那接下來,可以商討一下人身傷害相關的賠償了吧?”陳律心虛地捏了捏鼻子,偷偷看周褚安,似乎在詢問他的意見。
周褚安抬頭,看了一眼屋里的亮光:“不叫你男人下來?”
她男人……要不是早有心里防備,這一刻,可能繃不住表情,要破防了。她身邊哪有什么男人啊,撕塊餡餅四處找找,男蟑螂倒是有。不過她沒那么無聊,蟑螂還要分清公母。
陳律附議:“哦,就是啊,叫你男人下來,別賴我們兩個單身大老爺們兒欺負你。”
“我男人已經睡下了,這點小事,不用打擾他。”郝蟬裝作底氣十足的樣子,肉疼又心虛的表示:“給你一萬塊錢,夠嗎?”
陳律不想就這么算了:“你男人睡下了?那你在陽臺上跟誰煲電話粥呢?還做賊心虛,誤傷路人?嘖嘖,你這一萬塊錢,不清不白的,我們周哥不能收。”
“不收錢,那我可走了。”
“你不能走。”
“為什么?”
“你得送我們周哥去醫院。你打電話給你男人報備吧,或者上樓問你男人拿錢,我們在樓下等著你。”
郝蟬有些惱了。
男人果然是得寸進尺,但凡得點便宜就賣乖。無非是懷疑她自吹自擂身邊不缺男人,其實屋里只有男蟑螂罷了。真是不見黃河心不死。郝蟬從前很笨,在周褚安嘗試對她表露心跡時,就說了“我有人追。”這種氣話。只是這把年紀,早沒了小女生自以為是的傲嬌。
陳律還揶揄她:“周哥很多人追的。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么店兒了。你考慮清楚。”
郝蟬用手機照了照臉,解鎖后,裝模作樣地給相親男發了條語音:“親愛的,你睡了沒?我這邊遇到一點小狀況……”
大拇指死死捏住語音輸入的按鈕,只要往對話框里一劃,就會取消發送。可是話還沒說完,手機就被眼前的一只手抽走,導致那半截子話好死不死地發了出去。
“欸?”
郝蟬有點茫然地看著那只手。
他的主人微蹙著眉。
她突然覺得好難過。這段匆忙又含混的關系,自誤會開始,又自誤會結束。他從未真正得到,她從未真正表述。
基于他的行為很不禮貌,很有侵略性,郝蟬生氣地踮起腳尖,伸手去搶手機。他見勢抬起胳膊,害她撈了個空。猶疑的瞬間,他垂眸看她,像看什么刺眼的東西一樣,斂著眸光,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殺氣。
接著。
陳律又開始裝了:“你們很熟嗎?”
“喂喂喂,都抱在一起了。”
“我先撤,我先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