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郝蟬是被一通電話吵醒的。
周春梅在化工廠的發電機房里自殺了。
化工廠后面的電纜被人蓄意挖斷。新來的員工不會操作發電機,周春梅脫離生產線,用燒開水壺打完柴油,倒入發電機里。過程中,她扯掉了防靜電夾,又沒有穿放在地膠墊上的絕緣膠鞋,全程高危險操作。最后在發電機巨大的轟鳴聲中,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發電機房門口的監控顯示,過了一個多小時才有人過來。發現周春梅時,她已經沒有生命體征。警察認定為意外事故時,同事主動上交了一封遺書。看了內容,不像是寫著玩兒的。她在死前收到一個包裹,是郝蟬寄的,最后通話記錄也是跟郝蟬,母女吵架,郝蟬說了“你怎么不去死”、“快點去死吧”一類的話。
郝蟬麻木地扯下充電線,點了支煙蹲到馬桶上。
她平時不抽煙,僅僅為了掩蓋如廁的臭味,這是郝蟬獨有的邊界感,一旦刻意表露又會被說成矯情。她18歲去外地化工廠謀生,住員工宿舍,為了生存而去適應那種集體生活。記得第一年過年的時候,她留守,水費不夠用,水管子凍住,她只能去路邊上廁所。這種狀況持續了一個月。她第一次感受到,人在什么時候可以飽受折磨。馬路邊車來車往。什么孔乙己的長衫,在扯下褲子的那一瞬,灰飛煙滅。老市區大風天多,氣候干燥,上午排泄的,下午就會風化,和泥土混合在一起,講究。
第一次帶她去的長工嫌她啰嗦,一直問有男生過來怎么辦,言語粗魯地罵了幾句,答應到圍墻的入口處給她守著。結果她還是受了驚嚇,夜里發高燒。
最初那幾宿,真的很難熬,高危害車間只敢在半夜運作,房間的衣櫥后面有老鼠洞,她沒發現,被臭味熏得頭疼,用被子蒙住頭,悶得透不過氣。有毒有害的化學物質依附到頭發上,臭烘烘的,就像把冰箱的電源線拔了,擱置一個月,冷凍層里的肉全都臭掉一樣。病了以后,她想換寢室,鬧了半天沒人愿意,女工們為此爭吵不休。她整個人都站不直,極力地忍耐著。一旦掉入最底層,連新鮮的空氣都是需要爭奪的資源。
當年周春梅是帶她去投靠親戚的。
這地方就喜歡年輕的女孩子,主管后來告訴她緣由,是會影響生育的,不敢讓二十七八歲的育齡女性來,怕以后有糾紛。進廠之前,大家都簽了職業病告知書和免責聲明。
郝蟬訕訕地。她這輩子都毀了,不會結婚生子。
所以也不怕。
后面老市區招商引資,又新建了很多化工廠。風從西伯利亞吹來的時候,鄰居跑來投訴了好幾次,后面來了個硬茬,天天堵門,罵老板殺千刀的,以為是殺豬,搞明白是這家在生產除草劑,又不做污染處理。大姐一個勁兒喊冤,老板在家里享清福呢,他們都是打工賣命的。郝蟬是老板的親戚,從人堆里被擠了出去。
“長得倒挺水靈。”硬茬拽掉她的工牌,手掌堪堪擦過她的胸脯。無論隔多久,郝蟬都記得那種感覺。
一條肥肥的五花肉躺在菜板上,沒放平整,拎起來重新放的時候,油脂粘在菜板上,發出“嘶拉拉”的聲響。
這里最冷的時候能到零下三四十度,但讓郝蟬軀體僵硬,反應也變得遲鈍起來的,并未嚴寒,而是陌生環境帶來的別扭與膈應。
“要是沒人出面處理,你就跟我走吧。”
后來,親戚叫了一幫黑社會來擺平事端。但那種感覺始終無法磨平。煉油廠那邊有個籃球,她偶爾去那里看學生打籃球,漸漸就忘記了,她也還是個學生。
滿打滿算,她在化工廠工作了快十五年,臨近三十歲的關口,舅媽說她再待下去,就找不到對象了,不如辭職嫁人。她那時候已經無法嫁人,歸入不會下蛋的母雞的行列。舅媽主張讓她回杭州碰碰運氣。
周春梅依舊選擇留下來,她像是完全適應了那里。
這兩年,她們沒見過面,一直是打電話。
平時倒還好,一到節假日,特別是春節,合租的室友都回家了,就特別難熬。上了歲數以后,每每到這種闔家團圓的日子,她就忍不住地想,日子怎么會那么難熬呢。
怎么會怎么難熬呢?不如死了的好。
“周春梅倒在發電機的地膠墊上,全是煤灰,她用手寫了個反耳旁。你母親快死的時候,可能是在想你,或是想到你。”
警察說話很繞,郝蟬正在思索想她或是想到她到底有什么區別的時候,她很快就猜到了警察責怪她的意圖:“你是覺得我昨晚電話跟周春梅吵架,讓她快點去死,最終造成她的死亡?”
太主觀了吧?難道咒罵討厭的人出門被車撞死就真的會出車禍嗎?這年頭,怎么連警察也變得這么幼稚可笑了。
“僅憑一封遺書就判斷是自殺嗎?據我所知,那發電機房沒有安裝監控吧?你應該問問是不是化工廠躲避責任偽造的遺書,工傷意外是要賠償的!”
“你能過來這邊一趟嗎?有什么想法、疑惑,當面溝通。”
“沒這個必要,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系了。”
郝蟬機械地劃動手機屏幕,通話記錄里最后一串紅字刺得瞳孔驟縮。周四早上六點打了電話,她當時在睡覺,所以只看了一眼,沒有接。后面也沒有想要回撥。沒接的那通電話里,周春梅是想跟她說什么呢,又或許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而已?
監控錄像里那具蜷曲的軀體被抬走時,同事遞上的遺書邊角還沾著柴油漬。她突然發現母親稀疏的眉毛竟與自己如此相似,那張被生活磋磨得蠟黃的臉,最后一次出現在視頻通話里時,眼底分明晃動著某種解脫的微光。
郝蟬又點了支煙,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全是周春梅操作不當,痛苦死去的畫面,仿佛她真的看見了一樣。
看見母親在凄慘落魄的處境中,苦苦掙扎。
周春梅立在發電機房斑駁鐵門前。目光掠過滿地狼藉的電纜線,干燥起皮的嘴唇緊抿成線。應急燈光打在她稀疏的眉梢,將提著開水壺的枯瘦身影投在墻面上。當壺嘴傾斜的柴油汩汩注入發電機時,防靜電夾正孤零零掛在生銹鐵架上,而那雙本該套著絕緣膠鞋的腳,此刻踩著皮面裂口的工鞋里。發電機像一個巨大轟鳴的機器,吃掉了她剩余的生命。
人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會想什么呢?她來不及給她打電話,只能在橡膠墊上寫個她名字的偏旁……她就是喜歡裝慘!
“我不清楚,不要問我了。”對于周春梅的死,郝蟬依舊是逃避了,她說了一些不負責任的話,然后就生氣地掛斷了電話。
不是痛苦、悲傷、難過,而是生氣!
她很生氣,為什么有的人,臨死都還要給別人找麻煩?
赤金鎮距離杭州兩千多公里,兩年前她回來的時候,交通工具換了又換,筋疲力竭。心想這輩子不會再去。那地方,就跟魔窟一樣。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已經不能仔細回想。只記得離開那年春天,老市區幾乎快要搬空了。就像底特律,房子整棟整棟地空著,空氣愈發酸臭刺鼻,管委會一到周末就溜之大吉,只有干活的工人們抱怨不休,密密麻麻的口舌之上,又都在為生計發愁。
郝蟬從來不參與討論,下了班就走。叫她吃飯也不一起去。這地方太小了,出門碰面都是熟人。她不需要熟人,獨來獨往。
周春梅生硬地融入了團體之中,去澡堂,去四十塊錢的按摩店,她不再炫耀當富太太的生活,什么精油SPA?貴死了,一千塊錢一次,哪有阿芳按得好。塑料薄膜往按摩床上一鋪,人就躺上去了。那天,她的尊嚴也跟著一起入殮了。
郝蟬讓她少去那種地方,不干凈,很多病,會傳染的。
周春梅一聽就來氣,她不是年輕人了,站一天還腰不疼腿不酸的。不懂女兒怎么可以冷漠到這種地步,拿她跟二十歲的年輕女工比呀?以為她還有大把的力氣呀?
“你多清高?半年不洗澡,臭得要死!你就是條臭蟲!我過這么慘怪誰呀?還不都怪你?你要是拴住你爸的心,他能跟別人跑了?”
郝蟬轉身就走,不愿意跟她掰扯。
那年三月初,土壤不再硬得像冰塊的那天,老市區動工了一個大項目。
總投資四百多億。
聲勢浩大,口耳相傳。
周春梅不屑一顧:“哎呦,又是指望著政府出錢買單。這套路,郝軍當年都玩爛了,怎么還有蠢人信這個。”
這幾年,化工廠的效益也不太好,負擔重,認真考慮后,親戚那邊想讓郝蟬盡快回杭州相親結婚。再往后拖一拖,就沒機會了。
“郝軍多少還給你留了點東西。”
“我不缺錢。”
舅媽算計不到,破口罵道:“你不缺錢,你有本事把郝軍的債都還了呀!他在杭州的名聲臭了,連累的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生下來就是富家千金,跟著享福了,那我呢?我為這家化工廠勞心盡力,最后我得到什么了?”
說完她撲倒在沙發上,很傷心地哭起來,罵周家人沒良心,罵沒一個能靠住的。舅媽看著比同齡人蒼老很多,頭頂那一片雪白映入眼簾時,郝蟬的心被狠狠地揪痛了一下。
郝蟬猛然想起小時候,趴在周春梅的背上,揪掉她偶爾一兩根白頭發。很多年以后,她靠在喜歡的男生背上,發現了偶爾一兩根銀發,用手撥開,那銀發又消失不見了。當時,她以為自己是被窗外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看錯了。
郝蟬把防靜電服上工牌摘下來,輕輕放到舅媽的手里。
“我回杭州。”
舅媽見她答應,終于收住眼淚,猛地錘了兩下她的胳膊:“你早該回去了。你這倔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啊……金山銀山你不要,非要跟這兒耗著,耗到一把歲數,都不漂亮了。”
她看向門窗虛虛映出的一張臉。
確實,不那么漂亮了。
十五年前的郝蟬,穿著漂亮的蛋糕裙,隨便一條項鏈就好幾萬,她喜歡嬌嫩的顏色,扎著高高的馬尾辮,那時候,粉色的頭花經常被某個男生故意摘掉,只為了捉弄她一下……
而現在的郝蟬,穿著洗得發灰的靜電服,頭發緊緊地用塑料發夾盤著,身上再無名貴之物。
“不漂亮了,會惹誰不高興嗎?舅媽,靠這張臉蛋,遲早是吃不到飯的。再說,我又沒指望嫁個有錢人。你別這樣取笑我了。”
舅媽眼神灰暗不明,走到文件柜跟前,動作麻利地抱出一個紙箱子,箱子被壓得有些變形了,她拍掉上面的灰土,翻找一陣后,終于取出一只粉色的手環。
“好東西不知道要,還一個勁兒往外推。哪有你這樣的騰子?”
這只手環,是周褚安送她的成人禮。
“知道了舅媽,我會考慮的。”
郝蟬接過手環,按下右側的開機鍵,日歷出現一個循環符號,連接上信號后,符號由灰色轉變成綠色。
日歷顯示:2009年9月1日。
是這一天啊……
這天,其實就是所有人命運的轉折點吧。
“不是讓你考慮,而是讓你好好把握。等你到了杭州,見一見相親對象,只要不排斥,就趕緊把事情定下來吧。”
舅媽握著她的手,循序漸進地講述著她的計劃。
郝蟬抽回手,不明白她的意思。
“這是早就講好的條件?”
“你別埋怨我。這都是你媽的主意,她都給你安排好一切了。”
原來舅媽想辭退的人是周春梅,她干活總偷懶,話還多。周春梅不想失去工作,就攛掇親戚給郝蟬介紹相親對象,不僅能省下好大一筆賠償,還能收錢進賬,兩全其美。
郝蟬一動不動地看著舅媽,久久,發不出聲音。
木然地接過回杭州的車票。
世間所有的交易都要伸手去接。與狼共舞,與虎謀皮,籌碼不夠時,就會變成食物,被消化、被傷害。
母女之間,也不過如此。
天寒地凍,又哪能比得過心寒呢。
她只是個沒人要的小孩,十五年前如此,眼下,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