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不越山中變得愈發深沉。

篝火橙黃色的火光跳躍著。

楚凡找了一處相對平坦的角落，將幾塊柔軟的獸皮鋪在地上，便和衣躺下，準備休息。

接連的探索與精神的高度緊張，早已讓他疲憊不堪。

幾乎是頭剛一沾到獸皮，一股濃重的困意便如潮水般涌來，將他的意識緩緩吞沒。

蕭顏則靜靜地坐在篝火旁，一邊履行著守夜的職責，一邊往火堆里添了幾根干燥的樹枝。

而另一邊，楚凡的意識正墜入一片混沌。

他很少做夢，或許是因為白日里思慮過度，夜晚的睡眠便格外沉靜。

因此，當一個清晰而連貫的夢境毫無征兆地出現時，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仿佛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緩緩地從地面上飄浮起來。

他“坐”起身，低頭一看，卻瞬間愣住了——只見在他身下，另一個“楚凡”正安然躺在獸皮上，呼吸平穩，胸口有節奏地起伏著，顯然正處于深度睡眠之中。

篝火依舊在燃燒，蕭顏正專注地給火堆添著柴火，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

“蕭顏？”

楚凡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是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他能清晰地“想”到自己發出了聲音，但現實世界卻沒有任何反饋。

他嘗試著伸出手，想要觸碰身旁的地面，然而他的手掌卻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堅實的土地，仿佛那只是一道虛無的幻影。

“我這是……靈魂出竅了？”

一個驚人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浮現。

楚凡心中一凜，但久經考驗的神經讓他沒有絲毫慌亂。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著眼下的處境。

他不知道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導致他靈魂離體，但他在師傅給的書讀到過，靈魂離體之人，只要循著與肉身的聯系，便能找到歸途。

就在他思索之際，異變陡生。

遺跡之內，那些覆蓋在斷壁殘垣之上的晶石簇，忽然一叢接著一叢，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它們散發出柔和而清冷的白色光暈，不刺眼，卻足以照亮大半個廢墟。

這些光芒并非雜亂無章地閃爍，而是極富規律，從靠近楚凡的位置開始，一簇接一簇地向著遺跡深處延伸，最終匯聚成一條清晰可見的光之路徑，仿佛在對他進行無聲的邀請。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立刻驚動了正在守夜的蕭顏。

她“霍”地一下站起身，將墨尺緊緊握在手中，眸中充滿了警惕，死死地盯著那些發光的晶石，同時將自己的身體不著痕跡地擋在了楚凡身前。

但她只是保持著高度戒備，并沒有貿然行動，更沒有上前探查。

那股神秘的力量似乎察覺到了楚凡的“無動于衷”。

下一刻，邀請的方式變得更加直接。

只見一條由精純至極的天地靈氣所構成的、肉眼可見的白色光帶，突兀地從楚凡靈魂狀態下的腳下浮現，如同一條擁有生命的靈蛇，緩緩地向著光之路徑的盡頭延伸而去。

這條靈氣之路散發著令人心神安寧的純凈氣息，仿佛只要踏上去，便能得到無上的智慧與機緣。

楚凡的“靈魂”漂浮在半空中，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能夠如此輕易地將他的靈魂從肉身中剝離，并且能調動如此磅礴的靈氣，這背后主人的實力，絕對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和蕭顏能夠應對的范疇。

是陷阱？還是機緣？

好奇心是每一個探索者都具備的品質，但楚凡的謹慎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飛速地權衡著利弊。

跟過去，或許能解開這片遺跡的秘密，甚至獲得難以想象的好處。

但也可能是一去不復返，靈魂被吞噬，肉身化為枯骨。

僅僅思索了片刻，楚凡便做出了決定。

他可不會將自己的小命寄托在未知存在的善意之上。

他毫不留戀地轉過身，將心神沉靜下來，感受著靈魂與遠處肉身之間那若有若無的聯系，而后意念一動，整個“身體”便化作一道流光，猛地躺回了自己的身軀之中。

一股冰冷而沉重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身，仿佛從溫暖的云端墜入了冰冷的深海，楚凡直接失去意識。

見楚凡沒有接受邀請，周圍那些亮起的晶石，也隨之收斂了光芒，重新歸于沉寂。

一夜無話，再無異狀發生。

當東方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第一縷晨曦穿過巨大菌蓋的縫隙，化作斑駁的光點灑入遺跡時，楚凡才醒了過來。

“你醒了。”蕭顏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昨天晚上，附近的晶石都亮起來了，似乎在引導著什么。”

“我看到了。”楚凡坐起身，平靜地回答。

“嗯？”蕭顏聞言一愣，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你不是在睡覺嗎？”

楚凡將昨晚的經歷言簡意賅地敘述了一遍：“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睡著之后，靈魂就自己跑出來了。有東西在引導我，想讓我去遺跡的最深處。”

“那你去了嗎？”蕭顏下意識地問出口，但話音未落，她就自顧自地搖了搖頭，用一種哭笑不得的語氣說道，“不對，以你的性格，你絕對不可能去。”

“當然不去。”楚凡的回答理所當然，“那種鬼祟的手段，一看就沒安好心。以后如果你遇到類似的情況，就第一時間想辦法躺回身體里，千萬別被騙過去了。”

“好。”蕭顏認真地點了點頭。

兩人簡單地用清水洗漱，吃過干糧，便開始收拾行裝，將篝火的痕跡徹底清除。

楚凡從儲物戒指中取出了那份簡易的地圖，開始在上面圈點勾畫，規劃著返程的路線。

“我們……這就回去了？”蕭顏看著楚凡地圖上那直指來時方向的箭頭，有些意外地問道，“我們進山好像才兩天吧？”

“兩天已經夠久了。”楚凡頭也不抬地回答，“不越山的兇險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預估。昨晚那種能讓人靈魂出竅的手段，更是聞所未聞。再待下去，誰知道還會碰到什么鬼東西。”

他頓了頓，抬起頭，語氣變得十分認真：“師傅她老人家讓我們來不越山，目的無非就是鍛煉我們的野外探索能力，順便讓我們明白，書本上的知識終究有限，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覺得，我們現在的經歷已經足夠‘實踐’了。再探索下去，或許能有更大的收獲，但風險絕對遠大于利益。如今我們兩眼一抹黑，遇到任何事物都無法準確判斷其好壞，這種感覺太糟糕了。”

“我們已經拿到了兩枚珍貴的異化蛹，采集了這里的神秘晶石作為樣本，還拓印了一整篇未知文明的遺跡文字，這些成果，想必足夠向師傅交差了。”楚凡晃了晃自己的儲物戒指，總結道，“你也知道師傅對我的期望值不高，能帶著這些東西平安回去，她老人家估計就心滿意足了。你是想接著探索嗎？”

“不，”蕭顏干脆地搖了搖頭，“我聽你的。”

就在兩人達成共識，準備動身離開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不遠處一根斷裂的石柱后，靜靜地凝視著他們。

楚凡和蕭顏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現了它，兩人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正是昨天將他們引來此地的那只晶眼赤角鹿。

與昨日相比，今天的它身上發生了更加詭異的變化。

除了那雙如同水晶雕琢的眼珠外，它頭頂上那對原本如紅木般的鹿角，此刻也有一大半被同一種透明晶體所覆蓋。

似乎是確認自己已經成功吸引了兩人的注意，那只晶角鹿隨即再次轉過身，邁開蹄子，不緊不慢地朝著遺跡更深處的方向走去，那姿態，分明就是在為他們引路。

“它又來了。”蕭顏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凝重，“如果說昨天是巧合，那今天這引導的意圖就未免太過明顯了。”

“要跟上去嗎？”她輕聲問道。

“不去。”楚凡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他眉頭緊鎖，腦中飛速思索，自己和蕭顏自入山以來，行事一直低調，除了在樹妖森林鬧出些動靜外，并未做過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怎么會被這種詭異的存在給盯上？

“總不能是因為，我們倆是近期唯一進山的外來者吧？然后拿我們開葷吧？”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

打定主意后，兩人不再理會那只自顧自引路的赤角鹿，轉身便朝著來時的蘑菇森林方向走去，打算原路返回，盡快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然而，他們剛剛邁出幾步，便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臉色難看地緩緩退回了遺跡的開闊地帶。

只見在他們前方的蘑菇森林邊緣，那巨大的菌菇陰影之下，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身影。

一群又一群被晶體侵染的妖獸，從林中悄無聲息地鉆出，徹底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為首的是一群體型壯碩的晶化妖狼，它們原本灰黑的皮毛上，長出了一簇簇尖銳的晶刺，一雙雙眼眸閃爍著與赤角鹿別無二致的冷硬光芒。

在狼群身后，是幾頭晶化的山魈，它們的手臂和小半個身軀都已化為晶體，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更遠處，甚至有幾只翼展數米的猛禽，靜靜地棲息在巨大的蘑菇蓋上，它們的羽毛仿佛被一層透明的琉璃所包裹，銳利的鳥喙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

而那只本已走遠的晶角鹿，此刻也踱步回來，安靜地站在了不遠處。

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了整個空間。

這并非一場混亂的圍堵，而是一次紀律嚴明、目標明確的封鎖。

“要打出去嗎？”蕭顏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她反手一抽，那柄與她嬌小身材極不相稱的厚重墨尺便憑空出現在她手中，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

一股強大的氣勢從她體內升騰而起，自從進入不越山以來，她還從未真正動用過全力。

面對如此眾多的強敵，她非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隱隱有些躍躍欲試，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如今的極限究竟在哪里。

就在蕭顏戰意高漲，準備強行突圍之際，磕下重明丹的楚凡突然喊道。

“等等！”

他的雙眼中，不知何時已經亮起了淡淡的金色光暈。

在靈視的世界里，所有物質的外殼都被剝離，只剩下最本源的靈氣流動。

他看到，這些晶化生物它們的體內都有一縷精純的靈氣絲線，延伸向遠方，最終匯入同一個龐大到難以想象的源頭。

他的視線越過獸群，看向林間深處。

那是一頭巨大的晶化巨象。

它仿佛是由巖石雕琢而成，靜靜地矗立著。

但最讓楚凡震驚的是，這頭巨象的體內，竟然沒有獨立的生命核心，沒有妖丹，也沒有靈魂。

構成它龐大身軀的，是源源不斷從大地深處涌來的靈氣。

靈氣自它與大地接觸的四足涌入，沿著身軀向上流轉，越往高處，靈氣便越發稀薄。

這是“守川”的特征。

這個世界萬物有靈，年代久遠的山脈，自然也會在漫長的歲月中，誕生出屬于自己的靈智，那便是——山靈。

而山靈管理山脈時，會驅使名為守川的怪物。

想通了這一點，所有的謎團都迎刃而解。

難怪它能輕易剝離自己的靈魂，難怪它能調動如此磅礴的靈氣，難怪這些晶化生物會如此有紀律性。

因為它們的背后，站著的是一整座山。

與一座山為敵？

楚凡就算再狂妄，也絕不會有這種愚蠢的想法。

這場所謂的“邀約”，根本就不是一場可以選擇的宴席。

從他們遇到赤角鹿開始，他們就已經被山靈所注視。

對方先是禮貌地邀請，在被一再拒絕后，便毫不客氣地展露出了肌肉。

這已經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楚凡深吸一口氣，緩緩收回了靈視，眼中的金光漸漸隱去。

他拍了拍蕭顏的肩膀，示意她收起武器。

“別動手，”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與苦笑，“我們恐怕拒絕不了了。”

“跟著那只赤角鹿走吧。”楚凡望著那群沉默的晶化獸群，最終做出了決定，

“這應該是山的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