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籠罩著寂靜的不越山。

那支由無數光怪陸離的生靈組成的沉默隊列，如同一場無聲的幻覺，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去。

它們的身影徹底融入了不越山脈更深處的黑暗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隨著它們最后一絲氣息的消散，被抽走的靈氣開始緩慢地回流，像漲潮時的海水，重新浸潤著這片干涸的山林。

最先宣告世界回歸正常的，是聲音。

起初，只是一只膽大的夜蟲，在某個隱蔽的石縫中，試探性地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唧”。

這聲音在死寂的夜空下顯得無比突兀，卻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

“窸窸窣窣……”

緊接著，是妖獸踩過枯葉與草叢的聲音，從極遠處傳來，由遠及近，漸漸連成一片。

沉寂許久的生物們仿佛接到了某種指令，從各自的藏身之處活躍起來。

林間的奇花異草也重新燃起了它們微弱的熒光，深淺不一的光點在黑暗中閃爍，猶如大地的繁星。

風，也恢復了它本來的面貌，帶著山野獨有的、混合了泥土芬芳與腐葉濕氣的味道，溫柔地拂過，吹動著楚凡與蕭顏的衣角。

世界，終于重新活了過來。

“呼……”蕭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這才敢稍稍放松。

她這才發覺，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濕，緊握著墨尺的手心也滿是黏膩的汗水。

先前那種萬物死絕的恐怖寂靜，帶給人的壓迫感實在太過強烈。

她側過頭，看向身旁的楚凡，見他依舊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遠方那片深邃的黑暗，臉上是一種混雜著忌憚與深思的復雜神情，仿佛還未從剛才的寂靜中完全抽離。

“你看到了什么？”蕭顏關切地問道，聲音因先前的緊張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負的沙啞。

楚凡緩緩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重明丹的藥力正在緩慢褪去，但那強行拔高靈視所帶來的感官沖擊，依舊讓他的大腦嗡嗡作響。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聲音有些干澀，“我看到了一支……隊伍。一支由山里各種大小不一的生物組成的隊伍，排著隊，往深山里飄。它們的身上都覆蓋著一層白色的靈氣薄霧，那東西隔絕了它們所有的氣息和聲音。”

他的描述很簡單，但蕭顏卻聽得脊背發涼。

“它們……都死了嗎？”蕭顏下意識地問道。

“我不確定，我不確定它們到底是生物還是生靈。”楚凡搖了搖頭，神情愈發凝重。

“那會不會是……一座凈化陣？”蕭顏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明悟，“就像師傅在青城布下的那個陣法一樣！師傅的陣法能吸引附近的鬼物，然后凈化它們，維護一方安寧。這里的陣法，會不會規模更大，效果更霸道，直接在特定的時間‘凈化’整座山里的鬼物？”

一語驚醒夢中人。

楚凡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師傅在青城庭院下布置的、那龐大而精密的淡金色陣法紋路。

那個陣法的功能，是像一個高效的過濾器，以微弱靈氣為誘餌，吸引、削弱、引導并凈化鬼物，最終將純凈的魂魄收集起來。

眼前的景象，與師傅的陣法何其相似。

“很有可能。”楚凡點頭。

“說不定師傅就是從這里學到的靈感呢。”蕭顏的思路變得清晰起來。

“我們去看看。”本不打算探索的楚凡當機立斷。

他再次催動剛剛恢復些許的“化風”之術，確認周遭沒有潛伏的危險生物后，才帶著蕭顏小心翼翼地向著剛才那支“鬼物”隊列行進的地段靠近。

兩人很快便抵達了那片區域。

楚凡蹲下身，開啟靈視，仔細掃過地面。

果不其然，在枯葉與泥土之下，一道道極其隱晦、卻又無比繁復的古老紋路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

這些紋路與他在山麓下發現的不太一樣，更為復雜，帶著一種蠻荒而古樸的氣息，蜿蜒著延伸向山脈的最深處。

“果然有陣法。”蕭顏也湊過來看，雖然她沒有靈視，但楚凡專注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們要不要跟上去看看？也許能找到這個大陣的核心。”

“不了，到此為止。”楚凡搖了搖頭，態度異常堅決。他從儲物戒指中取出紙筆，開始一絲不茍地臨摹地面上的紋路圖樣，同時解釋道：“雖然這很可能是一座凈化陣，但它牽扯到的，是‘生靈’。涉及未知生靈的事件，是最容易出事的。”

雖然楚凡也好奇它們的終點是什么，但他可不會因為好奇而以身試險。

如果是妖獸之類的異常，還能通過體型、氣息、習性等常識去判斷事件的危險程度。

而與“生靈”相關的異常，往往詭異莫測，調查者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萬劫不復。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師傅給的那些典籍中，關于“鬼物”的記載。

所謂的鬼物，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厲鬼。

它們更像是一種由純粹的執念與怨氣，在特殊環境下與天地靈氣結合后誕生的特殊“生靈”。

它們形態原始，極易受到環境影響而演化，常常會以“病癥”或“災禍”的形式出現，防不勝防。

師傅的筆記中就曾用朱砂批注過一個駭人聽聞的例子：

某個凡人國度的富商，極度癡迷于美食，一生所求便是嘗遍天下珍饈。最終，他在一場豪宴上，活生生把自己給撐死了。他臨死前那股“還想吃”的強烈執念，被魂魄吞噬之后，最終催生出了名為“螟蝗”的鬼物。

鬼物本身并無實體，卻能附著在蝗蟲身上，使其異化。被附身的蝗蟲不再遵循天性，變得無所不吃，草木、血肉、磚石、金屬……任何有形之物都是它們啃食的對象。

最終，無數異化的蝗蟲匯聚成一場遮天蔽日的“螟蝗雨”，在短短數日之內，將一座繁華的城邦啃食殆盡，化為廢墟。

而這場滔天災禍最初的根源，僅僅是一個人臨死前的食欲。

此地的不越山，雖然從未有過人煙，但誰又能保證，那些留下這宏偉陣法的古文明，沒有留下什么更夸張、更詭異的“執念”？

且這座大陣凈化的，又到底是些什么東西？萬一連人都能凈化怎么辦？

楚凡將畫好的紋路圖樣小心地收好，心中的不安卻并未完全消散。

他站起身，正準備說些什么，卻被蕭顏突如其來的驚呼打斷了。

“楚凡，快看上面！”蕭顏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驚喜，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指向東南方的夜空。

楚凡順著她指的方向抬頭望去，瞳孔猛地一縮。

只見多道明亮的、宛如燃燒瑪瑙般的紅色光點，正拖著長長的尾焰，從不遠處的山林中冉冉升起，朝著更高、更遠的天空中飛去。

那些光點并不刺眼，反而帶著一種溫暖而瑰麗的火光之美，在漆黑的夜幕下劃出一道道絢爛的軌跡。

“是靈蝶。”楚凡的眼神一凝，立刻認出了那是什么。

靈蝶，一種以天地間游離的魂魄與靈氣為食的奇特生物。

它們本身沒有任何攻擊性，對任何生物都構不成威脅，只會出現在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

但他知道，蕭顏之所以如此激動，并非因為見到了靈蝶，而是因為它的顏色。

常規的靈蝶，通體呈現出一種夢幻般的蔚藍色，如同夏日晴空的碎片。

而此刻飛向天際的這一只，卻是如火焰一般的、鮮艷的紅色。而紅色的靈蝶只有一個含義——它們即將抵達生命的終點。

而它們選擇死亡的地方，也必然是它們繁衍后代的棲息地。

在那里，將有不計其數的靈蝶蛹，正在等待著破繭而出。

“多只紅色的靈蝶……這意味著……”楚凡的心跳開始加速。

靈蝶蛹不僅是丹藥制作里特別好用的通用素材，而且靈蝶蛹有概率誕生出一種特殊的變異體——“異化蛹”。

這種異化蛹，可以被視為一種特殊的“妖獸晶核”，能夠被煉化成獨特的魂核。

至于魂核能賦予修煉者什么樣的能力，則完全取決于孕育它的那只靈蝶，生前都吸食過哪些特殊的魂魄或靈氣。

楚凡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師傅在《妖獸圖鑒》書頁旁師傅留下的朱砂批注。

“藥仙谷近年來正不計代價，以天價在各處收購異化蛹。據傳，他們是想通過解剖和研究大量的樣本，試圖找出靈蝶異化的根本規律。若能成功，便可實現異化蛹的批量培育。此舉若成，必將徹底顛覆修行界延續多年的傳統。從此，修煉者或許無需再冒著生命危險去獵殺強大妖獸，魂核將成為可以量產的‘丹藥’。”

就在這時，“嗖！嗖！嗖！”

更多的紅色光點，從四面八方的山林中接二連三地升起，十片、百片、千片……

轉瞬之間，成千上萬道燃燒的紅色流光，如同接到了集結的號令，從不越山的每一個角落涌出，匯聚成一條條壯麗的火色光河，朝著同一個方向——斷崖下的那片廣袤森林上空奔涌而去。

“走！”

楚凡和蕭顏對視一眼，兩人心中再無半分猶豫，不約而同地朝著附近最高的一處山崖疾馳而去。

當他們登上崖頂，眼前出現的景象，讓兩人瞬間忘記了呼吸。

那是一幅足以銘記一生的、壯闊到令人失語的畫卷。

數不盡的紅色靈蝶，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它們的身軀燃燒著生命最后的輝光，在斷崖下方的森林上空盤旋、飛舞、匯聚。

它們組成了一道連接天地的、巨大無比的火紅色龍卷風。

那龍卷風無聲地旋轉著，卻帶著一種震撼神魂的磅礴氣勢。

漫山遍野的火光，將這片沉默晦暗的山脈照耀得亮如白晝，將遠方蜿蜒奔流的江水都映成了一條赤紅色的緞帶。

澎湃、精純到極致的靈氣，在火龍卷的中心爆發開來，形成無形的能量波動，如漣漪般一圈一圈地向著四周擴散。

楚凡和蕭顏站在崖頂，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溫暖而浩瀚的靈氣浪潮拂過身體，仿佛浸泡在最溫潤的泉水中，連日來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無數的靈蝶在飛舞中抵達了生命的終點，它們的身體悄然分解，化作漫天飛舞的、最純粹的火色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又如同節慶的煙花，紛紛揚揚地灑下，消散在天際之間。

這是一場盛大而悲壯的死亡，也是一場絢爛而神圣的新生。

這種由無數瀕死靈蝶匯聚而成的生命絕唱，被古人賦予了一個美麗而詩意的名字——蝶舞。

它們燃燒自己，在生命終結的剎那，為自己的后代創造出一片靈氣濃郁到足以讓它們順利孵化、破繭而出的溫床。

有蝶舞于上，必有繼承者于下，這便是自然的傳承與循環。

“蝶舞……真好看啊……”蕭顏仰著頭，癡癡地望著眼前這片席卷天地的火紅，清冷的眼眸中倒映著漫天流光，臉上滿是純粹的、發自內心的驚嘆與沉醉。

就連一向以實用主義至上的楚凡，此刻也被這壯麗的景象所震撼，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來。

他站在蕭顏身旁，靜靜地看著那道巨大的火焰龍卷，感受著生命的壯美與自然的偉力。

然而，這片刻的沉醉并未持續太久。

當最后一波靈蝶也融入那道龍卷，天空中的火光達到最璀璨的頂點后，開始緩緩地、不可逆轉地黯淡下去。

楚凡從儲物戒指中取出簡易的地圖和炭筆，迅速對照著周圍的山形地貌，確認了那片森林的具體方位，并在地圖上快速地畫下了一個標記。

“走吧。”他收起地圖，沉聲說道，“我們得抓緊時間，去晚了，那些珍貴的異化蛹，說不定就被聞風而來的其他妖獸當點心給吃了。”

“你就不能浪漫點嗎？”

蕭顏吐槽道，但還是邁開腳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