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朱元璋險成漢獻帝
- 一讀就上癮的明朝史(套裝共3冊)
- 顧道驚城
- 5938字
- 2025-01-20 15:42:36
楊憲被殺之后,朱元璋的“奸臣集團”就暫時失去了代言人,于是他做了兩手準備。第一手準備是把汪廣洋召回來,朱元璋認為汪廣洋已經回鄉盡孝,證明心有悔意,自己可以再次重用他,并將汪廣洋的母親接到南京,方便他隨時盡孝。第二手準備是把劉伯溫召回來,劉伯溫回鄉安葬妻子的事情已經辦得差不多了,也經常寫信和自己交流一些問題,可見他本人還是想再度出山的。
看到朱元璋這些運作,李善長等人心里頓時“咯噔”一下。楊憲才死沒幾天,這兩人怎么又回來了?陛下為什么就不能讓大家安生一段日子呢?他們本來還想勸阻,但朱元璋召回他們的理由光明正大:馬上就要封賞功臣了,汪廣洋和劉伯溫雖然犯過錯誤,但在建立大明的過程中還是立有功勞的,功過相比,依然是功大于過,所以不能忘記他們。
好吧,既然無法改變,那就只能想辦法接受。汪廣洋書生一個,成不了大器;劉伯溫雖然厲害,但楊憲已死,僅憑劉伯溫一人也難以成事,他要是再想像之前那樣亂來,朱元璋就不會放過他。
除掉楊憲之后,李善長曾短暫復出過,可等封賞大典結束之后,李善長又請病假了。這也可以理解,現在中書省有了胡惟庸,李善長完全沒必要親自下場與劉伯溫等人肉搏,在幕后找機會放冷箭就行。只要李善長能在背后力挺,胡惟庸就有了底氣。
朱元璋沒說什么,只是接受了李善長的建議,提拔胡惟庸為左丞,卻又把汪廣洋放到了右丞的位置上。與此同時,劉伯溫再次入主御史臺,成為御史中丞。朱元璋這意思很明顯,胡惟庸背后是李善長,這兩人算一派;汪廣洋雖然不太擅長搞政治,但劉伯溫在御史臺卻可以力挺,這兩人算另一派。
“李胡組”和“劉汪配”同場競技,誰將占據上風?朱元璋在一旁格外關注,他隨時準備下場干預,以確保這兩個團體始終保持均勢,自己則高高在上當裁判。在這場二比二的較量過程中,最弱的無疑是汪廣洋。這位老兄并沒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也缺乏破釜沉舟的魄力。他雖然占據著中書省右丞的位置,但結果幾乎是注定的。胡惟庸會先朝他開刀,把他弄倒之后才輪到劉伯溫。
為此,朱元璋特意夸獎了汪廣洋,稱他就像張良和諸葛亮,是社稷股肱,國家重臣;還說他能謀善斷,一定能夠在中書省展現出應有的風采。作為汪廣洋的搭檔,朱元璋對劉伯溫也沒有吝惜溢美之詞,說他是諸葛亮和王猛那樣的大才,來到己方陣營后立了不少功勞,現在應該再接再厲。
朱元璋的嘴,騙人的鬼,他說話大家聽聽就行了。作為朱元璋的老熟人,劉伯溫和汪廣洋對他也十分了解,這位領導夸人的時候從來都是沒邊的。但這一次,劉、汪二人卻十分受用。朱元璋雖然只是嘴上夸一下,傳達出來的意思卻是:“你們是我欽定的張良、諸葛亮和王猛,肯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吧?”換言之,如果“劉汪配”能夠頂住“李胡組”的幾輪猛攻,朱元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就怕劉、汪二人和楊憲一樣,挺不到一個月就雙雙死罪,那朱元璋再有本事也保不住他們。畢竟政治講究的是一個局勢,如果劉、汪二人忙中出錯,犯下了一些無可挽回的錯誤,那么朱元璋也只能老老實實地遵守游戲規則,判定他們出局。
裁判頂多就是吹個偏哨,卻絕不能決定比賽的勝負,這是社會運行的根本,也是常識。至少在洪武四年(1371年)是常識,但再往后就難說了。
從表面上看,二比二的格局已經形成,本該劍拔弩張,但雙方卻始終維持著一團和氣的氛圍。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楊憲才死沒多久,雙方誰都不敢將爭端放到臺面上,只能暗中布置后手,尋找合適的機會一擊必殺。換言之,他們互相見面的時候,還會親熱地打招呼,祝愿對方健康長壽,其實心里巴不得對方早點死。
朱元璋在做出人事調整時就曾想過雙方是否會形成默契,即停止爭斗,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這樣的局面對朱元璋是否有利呢?答案是否定的。朱元璋為什么要在明朝建立后頻繁地針對淮泗功臣集團呢?不就是因為他們過于團結,以至于齊聲呼喊的時候自己都有些心驚膽戰嗎?如果李善長和劉伯溫親善友愛,只怕老朱更要睡不著覺了。
這就是皇權政治的特點:平衡永遠是最完美的境界,如何令雙方長期維持在一個“斗而不破”的狀態,是帝王最應該優先考慮的問題,也是需要帝王用一生去解決的難題。這不僅是帝王個人的手腕和魅力的展現,更需要斗爭雙方擁有足夠的理智和智慧,否則完美的局面根本不可能出現。
理論是這么個理論,但具體操作起來卻難上加難。正當朱元璋糾結于目前微妙的局面時,汪廣洋率先掉隊了。重回中書省之后,汪廣洋似乎還是沒有找回主心骨,當自己想做點事情時,卻發現胡惟庸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有時候胡惟庸也會留下一點收尾的工作讓汪廣洋做,可汪廣洋做起來總是亂七八糟的。
當中書省將相關奏折遞給朱元璋時,老朱的臉色是鐵青的。在打天下時,汪廣洋給朱元璋留下的印象非常好。早在徽州鴻儒朱升進獻“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這九字箴言前,汪廣洋就曾建議朱元璋要“高筑墻,廣積糧”,就差一個“緩稱王”。這九字箴言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想到的,汪廣洋能夠看到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證明這個人還是有腦子的,只要他愿意提高積極性,怎么可能處理不好中書省的政務呢?
朱元璋明察暗訪,排除了胡惟庸給汪廣洋設套的可能性,于是他又留書稱贊汪廣洋,希望他勤勉工作,將來可以光宗耀祖,惠及子孫。面對朱元璋的拳拳心意,汪廣洋依然故我,像極了消極怠工的蛀蟲——上班帶著報紙和茶杯,渾渾噩噩地廝混一天之后,再帶著報紙和茶杯回家。
朱元璋還沒表態呢,劉伯溫先受不了了。他找到朱元璋,表示自己已經收到好幾封檢舉信,都在投訴汪廣洋尸位素餐,整天待在中書省當薪水小偷,如果不及時處理,恐怕會導致負能量蔓延。
聽到劉伯溫的抱怨后,朱元璋卻始終不表態,因為老朱還沒看明白,這個汪廣洋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汪廣洋怎么了?什么事也沒有,他只是怕了,或者說了。楊憲在一個月之內迅速被定罪處死,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們現代人不會知道,但汪廣洋身為局中人,后來又被重新調回中書省,他一定知道。
當汪廣洋重回中書省見到胡惟庸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楊憲。想當初楊憲也像今天的胡惟庸這樣意氣風發,可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楊憲就連骨灰都找不到了。他心里一直在犯嘀咕:“我聽從陛下的旨意,跟這幫淮泗人對著干,這真是正確的決定嗎?如果我或者劉伯溫在某一天突然被定罪處死,誰又能救我們呢?指望陛下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真愿意救我們這些為他賣命的非淮泗人,楊憲又怎么會死呢?”
我不能說汪廣洋的顧慮不對,但文人都有這種毛病,想問題比較復雜。當汪廣洋開始把事情往楊憲身上串時,他很快就會被自己腦補的內容給嚇住:某某事件是不是李善長故意安排的?某某人與胡惟庸有沒有關系?某某物是不是徐達通過特殊渠道傳遞過來的?哪怕李善長等人根本沒做過這些事,甚至根本沒想過這些事,或者只是巧合的事,汪廣洋都會認為這是淮泗功臣集團的后手。
汪廣洋一頭扎進了“自己嚇自己”的怪圈當中無法自拔,你說他還有心思工作嗎?他能堅持每天按時上下班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汪廣洋突然掉鏈子,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在“李胡組”看來,汪廣洋是“扮豬吃老虎”的行家里手,表面不動聲色,心里面鬼門道可多著呢。楊憲當初就是輕視汪廣洋,才會吃了這么大一個虧。有鑒于此,胡惟庸最初對汪廣洋那叫一個尊重,絲毫沒有因為他拿不出政績而沾沾自喜。在朱元璋和劉伯溫看來,他們雖然不知道汪廣洋在想什么,但這顯然不是一個朝廷重臣該有的舉措。當盟友突然發揮失常時,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回憶盟友曾經的表現。如果這位盟友曾經表現得聰明過人,那么他突然發揮失常就很奇怪,這大概率是在演戲。
就這樣,所有人都把目光對準了汪廣洋,非要仔細瞧瞧這位老兄到底在耍什么花樣。而汪廣洋呢,他重回中書省之后本就疑神疑鬼,卻突然發現四面八方都是關注自己的目光。這樣一來,老汪心里就更沒底了:這都是在干嗎呀?是不是知道我干不長久,等著給我開追悼會?
在汪廣洋腦補的劇情中,自己現在已經到了危急關頭,淮泗這幫人正準備朝自己揮刀子,朱元璋面無表情,劉伯溫一臉無奈,自己癱坐在地上。應該如何自救呢?答案不難猜,那就是跪地乞降。
洪武四年四月的某一天,汪廣洋深夜求見朱元璋。老朱有些納悶兒,這么晚了什么事啊?見到朱元璋之后,汪廣洋說也沒什么特別的事,只是深夜有感,想起自己所作的一首舊詩作,打算把他呈現給陛下過目。
汪廣洋呈上的詩名叫《過高郵有感》,寫作背景是朱元璋討伐張士誠,內容是汪廣洋觸景生情,盼世間再無戰爭。汪廣洋此時將這首詩作遞給朱元璋,主要是想表達兩點:第一,這幾年活得太累,希望陛下能高抬貴手,讓我回到家鄉做官;第二,臣厭惡一切爭斗,望陛下明察。
朱元璋的文化水平肯定是不高的,但這首詩用語較為直白,所以他一下就看懂了。看看手上的詩,再看看跪在地上的汪廣洋,朱元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心想:“我一直覺得老汪是個人物,才把你收入麾下聽命,平時你表現得挺好的,怎么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呢?”
盡管對汪廣洋的軟骨頭感到憤怒,但朱元璋依舊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深知,汪廣洋現在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如果自己大加指責,很可能會導致他走上極端。楊憲那是沒辦法,自己救不了楊希圣,可汪廣洋目前沒什么黑料,只要他能堅持住,再由劉伯溫從旁支持,自己在背后力挺,胡惟庸根本就拿他沒辦法。于是朱元璋開始和顏悅色地開導汪廣洋:“總而言之,我對你一百個放心,也覺得你很好。你是久經考驗的戰士,不要學那些小兒女姿態,要胸懷天下,盡力在中書省這個大舞臺上表演吧!”
朱元璋的寬慰起到了一些作用。雖然經歷過一系列事件之后,這位陛下的信用有些破產,但他能在如此私密的空間低聲勸慰,可見還是很看重自己的。汪廣洋算是勉強打起了一點精神,可一想到李善長、胡惟庸和淮泗功臣集團,他好不容易打起的那點精神似乎又萎靡了下來。
洪武四年很快就過去了,洪武五年(1372年)的朝堂上也沒什么大事,因為這一年從正月到十一月,大家都在為明軍的第二次北伐做準備,曾經硝煙彌漫的中書省也進入了真正的戰爭狀態。但從洪武五年的十二月一直到洪武六年(1373年)的正月,汪廣洋實在是頂不住了,整個人從早到晚都神情恍惚,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給吹跑。朱元璋眼看此人難當大任,于是大筆一揮,將他降職為廣東行省參政,算是親自出手終結了中書省左右丞相之爭。自此,胡惟庸獨掌中書省大權。
汪廣洋沒能派上用場,劉伯溫呢?其實也沒派上多大用場。重回御史臺的劉伯溫輕車熟路,又把自己那套嚴刑峻法拿了出來,好久沒有噴人的言官們看到劉伯溫就好像看到親人。
按照劉伯溫的規劃,應該是汪廣洋在中書省大放異彩,逼著“李胡組”步步后退,當他們不甘心,打算反擊時,劉伯溫再出面攔截。反正朱元璋手里有大把淮泗功臣集團的黑料,時不時拋出一兩件,就夠李、胡二人忙亂一陣了。
可劉伯溫千等萬等也沒能等到“李胡組”步步后退,反而是汪廣洋一會兒一個狀況,搞得老劉心神不寧。劉伯溫可是聰明人,當朱元璋私下勸慰汪廣洋時,他已經差不多看出來汪廣洋靠不住。事已至此,該怎么辦呢?能怎么辦呢?
劉伯溫左思右想,決定學習老對手李善長的策略——請病假。劉伯溫的肺一直有問題,史書記載他總是咳嗽。建國之后,劉伯溫長期待在御史臺,專門糾察官員違法亂紀的行為,再加上他本人脾氣不好,心眼似乎也不太大,老跟自己較勁,所以咳嗽的問題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洪武四年六月,劉伯溫向朱元璋打了一份辭職報告,說自己的肺病越來越嚴重,太醫建議自己回鄉休養調理,希望能夠得到陛下的恩準。
看到劉伯溫的辭職報告,朱元璋一方面是覺得心累,另一方面是覺得心寒。不是心寒劉伯溫和汪廣洋,而是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心寒。從洪武元年開始,自己就千方百計地找代理人,目的是為自己制衡淮泗功臣集團,可經過這三四年的角逐,自己找的代理人一個接一個地失敗,淮泗功臣集團也就損失了幾個小卒。
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中書省已經被胡惟庸獨霸,御史臺一把手的接替人選有且只有一個,他叫陳寧,人送外號“陳烙鐵”。陳寧雖不是淮泗人,但他是胡惟庸的鐵桿,也可以看作是淮泗功臣集團的一分子。大都督府就更不用提了,徐達、湯和、李文忠、鄧愈……但凡能叫得上名字的明初武將,幾乎都是淮泗人。
朱元璋要做的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不是淮泗人的皇帝,更不是淮泗人的盟主,他絕不允許朝堂上出現一個巨無霸,那樣會損傷自己的權威,更會危及后世子孫的統治。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隨著劉伯溫的離去,以及汪廣洋的退縮,自己短期內已經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來接替他們,只能任由淮泗集團像病毒一樣肆意發展,廣泛蔓延。
洪武八年(1375年),劉伯溫因病去世,死因成謎。據說是朱元璋派胡惟庸帶御醫前去探視,胡惟庸受命下毒,導致劉伯溫吐血而亡。朱元璋和劉伯溫的關系一向不太好,但在對付淮泗功臣集團這個問題上,他們是共患難的戰友。無論劉伯溫有用沒用,朱元璋都不會干出毒殺劉伯溫這種蠢事來。劉伯溫要么是正常死亡,要么就是李善長、胡惟庸在后面做小動作,沒有別的可能。
洪武十年(1377年),朱元璋無人可用,決定再次召汪廣洋入中書省擔任右丞,可汪廣洋還是那副不堪大用的樣子,甚至還變本加厲。這回他不是帶著報紙和茶杯上下班,而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連班都懶得上。到了洪武十二年(1379年),汪廣洋多次搶救無效,心如死灰的朱元璋徹底放棄了他,并將他貶謫至海南。朱元璋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于是開始翻舊賬:你過去經營朋黨,是經過誰允許的?朱文正行為不端,你當時在他身邊,為什么既不稟報也不勸阻?楊憲為非作歹,你當時與他共事,為什么毫無察覺?
拿著證據找麻煩,這是多簡單的事啊。汪廣洋一看到上述內容,立刻明白自己沒有活路了,于是在前往海南的路上服毒自盡。
后世提起朱元璋時,都會把他看成一個無所不能又無惡不作的大魔頭,似乎他想殺誰就能殺誰,而且一殺就是幾十人起步,幾萬幾十萬也不嫌多。實際上,從洪武六年正月,汪廣洋被降職為廣東行省參政開始,一直到洪武十三年(1380年)正月,朱元璋追查胡惟庸案為止。在這整整七年的時間里,朱元璋都處于一種極度抑郁的狀態。朝堂上的政務大多與他無關,他只能做一些回憶功臣和祭祀天地這樣的面子活,胡惟庸交上去的奏折,他圈閱一下就算完事。
如果不開前后眼,那么當我們說起朱元璋執政的這十三年時,肯定是不會有什么好評價的。這位開國皇帝本來滿手好牌,卻愣生生地把絕對優勢變成了絕對劣勢。若論權謀,李善長和胡惟庸比朱元璋強了不是一星半點。當然了,我們也必須承認,朱元璋之所以會在與淮泗功臣集團較量的過程中步步受制,也不都是因為他權謀水平不高,而是因為他必須分神,各種政務問題處理,各種敵對勢力分析,都會大大消耗他的精力,以至于自己經常被淮泗功臣集團用“快打慢”的方法決出勝負。
但朱元璋有一項絕對優勢——他擁有皇帝的名分,他還有機會等待自己的皇子們長大,更有機會將軍權逐步過渡給他們。他心里肯定在想:“你們別過分,一旦等朕逮著機會下定決心,打算以暴制暴的時候,就是爾等亂臣賊子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