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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弱小的死亡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幾步就沖到了石料堆前。小小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激動和狂奔而劇烈地顫抖著。他張開嘴,似乎想尖叫,想質問,想呼喚什么,但喉嚨里只發出一連串破碎的、嗬嗬的、如同被砂紙磨過的嘶啞氣音——那是五年前,當他眼睜睜看著女巨人的腳掌碾碎他家的小院,碾碎他視線中母親最后的身影時,巨大的恐懼瞬間奪走了他所有的聲音。從那以后,他再也沒能說出過一個清晰的詞。

他撲到那塊冰冷的石板上,小小的、臟污的雙手死死地摳住石板邊緣刻著玫瑰紋路的地方。指甲因為用力瞬間崩裂,滲出血絲,染紅了石頭上粗糙的刻痕。他整個身體都伏了上去,臉頰緊緊貼著那冰冷堅硬的表面,仿佛要將自己融進去。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瘦弱的脊背弓起,像一張拉到極限即將崩斷的弓。

無聲的、極致的悲慟在他小小的身體里瘋狂沖撞、爆炸,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張著嘴,只能發出更加急促、更加破碎的“嗬…嗬…”聲,如同瀕死的窒息。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出眼眶,瞬間沖刷開臉上的泥污,留下兩道清晰的、絕望的濕痕。那淚水滾燙,滴落在冰冷的、刻著母親墓志的石板上,瞬間被海風吹冷。他小小的身體因為無聲的哭泣而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抽動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那朵粗糙的石刻玫瑰,在他染血的指縫下,在淚水的浸潤中,仿佛重新活了過來,綻放著令人心碎的、冰冷的血色光澤。

時間,仿佛在喧鬧的碼頭凝固了那么一瞬。

周圍的嘈雜聲——監工的咆哮、士兵的號子、海浪的轟鳴、木頭的吱呀——似乎都退到了遙遠的地方。所有正在附近搬運石料、傳遞木材的人,動作都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他們的目光,被那個趴在冰冷石板上、無聲地撕裂著自己的小小身影牢牢攫住。

震驚、茫然、疑惑……最終,當他們的目光落在那孩子死死摳住的地方,看清了那石板上的石刻玫瑰時,一種無聲的、沉重的了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無需言語,那朵粗糙的玫瑰,那孩子無聲的、撕心裂肺的悲慟,已經說明了一切。那不僅僅是石頭,那是家園的墓碑,是親人被碾碎后殘存的最后印記,是這場無休止的戰爭刻在每個人心口、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痕。

一個離得最近、正扛著一袋泥土的壯漢,臉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他默默地放下了肩上的重物,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大手,猶豫了一下,最終輕輕地、笨拙地放在了法東那因為劇烈哭泣而不斷顫抖的、瘦骨嶙峋的肩膀上。那手掌寬厚而溫暖,帶著搬運重物留下的厚繭,小心翼翼地傳遞著一點微不足道、卻無比真實的慰藉。

另一個正在搬運石塊的婦人,默默地停下了腳步。她看著法東,又看看那塊石板,嘴唇哆嗦著,眼眶迅速泛紅。她抬起沾滿泥灰的袖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默默地彎下腰,將法東腳邊幾塊散落的小碎石撿起來,輕輕放到一旁,仿佛在為那孩子和那塊沉重的“墓碑”清理出一小塊干凈的、容得下悲傷的空間。

無聲的同情和沉重的哀傷,在碼頭的喧囂中彌漫開來,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每個人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凝重。每一塊被搬起的磚石,此刻都仿佛沾染上了那份來自廢墟深處的、沉甸甸的傷痛。

讓·馬爾科站在原地,只覺得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看著法東那無聲慟哭、幾乎要抽搐過去的背影,看著那塊刻著玫瑰的石板,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無力感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模糊了。他想起了訓練兵團,想起了托洛斯特區奪還戰,想起了那些倒下的同伴……戰爭奪走的,永遠比它能給予的多得多。

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咸腥的海風,強行壓下眼眶的灼熱,猛地轉過身,不再去看那令人心碎的一幕。他必須動起來,必須做點什么,否則這沉重的悲傷會將他壓垮。

“動起來!都動起來!”讓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決絕,他用力拍著手,試圖驅散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石料!運往炮位!快!為了我們能活下去!為了……為了不再有新的墓碑!”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海風中顫抖,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

他的吼聲像是一根鞭子,抽醒了沉浸在悲傷中的人們。扛著泥土袋的壯漢最后用力按了一下法東顫抖的肩膀,重新扛起了袋子。擦眼淚的婦人深吸一口氣,也彎腰抱起了石塊。沉默的搬運重新開始,速度甚至更快了,只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肅穆和一種更深沉的力量。那力量,源于悲傷,卻指向生存。

一個駐扎兵團的士兵默默地走到那塊刻著玫瑰的石板旁。他沒有立刻搬起它,而是解下了腰間的水壺,倒出一些清水,用自己的袖子沾濕,然后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擦拭掉石板邊緣法東留下的血跡和淚痕混成的污跡,露出那朵粗糙卻完整的石刻玫瑰。做完這一切,他才彎下腰,和另一個士兵一起,極其平穩、極其鄭重地將這塊沉重的“墓碑”抬起,朝著火炮陣地的方向走去。他們走得很穩,仿佛抬著的不是冰冷的石頭,而是一個需要被小心安放的靈魂。

法東依舊趴在冰冷的碼頭木板上,小小的身體因為哭泣的余波而間歇性地抽動。他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只是無聲地流淚。老石匠巴爾不知何時也踉蹌著擠過了人群,來到了他身邊。老人佝僂著背,顫抖著跪坐下來,伸出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沒有去拉法東,只是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極其緩慢地撫摸著那塊石板曾經放置過的地方,渾濁的眼淚順著他臉上的溝壑無聲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木板上,和法東的淚水混在一起。

渾濁的運河水依舊不知疲倦地奔涌入海,帶來一批又一批承載著廢墟殘骸的簡陋船只。海岸線上,士兵們的號子聲、鐵鍬鏟土的摩擦聲、沉重的原木被釘入地下的撞擊聲,混合著海浪永恒的轟鳴,交織成人類在深淵邊緣掙扎求存的宏大而悲愴的交響。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正在冷卻的傷口,懸在靛藍色海平線的盡頭,將最后的光輝潑灑下來,將忙碌的人影、冰冷的火炮、蜿蜒的壕溝、堆積的沙袋,以及那塊刻著玫瑰、正被鄭重抬往炮位的石板,都染上了一層近乎悲壯的、凝固的暗紅。

在這片被血色夕陽籠罩的末日海岸線上,人類的殘骸與希望,淚水與鋼鐵,悲傷與決絕,被那條渾濁的運河強行扭結在一起,構筑著最后一道面向深淵的、單薄而倔強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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