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后門出去,往右手邊走,一百米是橫穿小鎮的一條小溪。跨過小溪上的石橋,再走上200米,有一口不知道多少年的水井,常年有水。路兩邊都是村民們種的稻田。
雖說學校的老師們一到暑假,最大的娛樂活動是打麻將,偶爾還是會在晚飯后帶各自的孩子們從后門出去,溜達一圈,通常都是走到水井的位置,然后返回。
這樣的飯后活動,是沒有人提前通知的。大家吃晚飯的時間都差不多,畢竟干了一下午麻將,回家做飯的時間都一樣,吃完出門,又碰面,不知誰說一句,走一走,后面就會跟上一群人,一塊慢慢悠悠溜達一下。孩子們是喜歡跟著去的,一方面平時要想出個校門,除非有大人陪著,不然都是偷偷翻出去,這樣正大光明的出去,等同于放風了。二是學校里的環境大家太熟悉了,談不上無聊,但出去探索一下環境,新鮮感總是比一直待在學校里強。
老媽很少跟著大部隊出去,老太爺和外婆的退協老頭老太太們,不愿意浪費寶貴的娛樂時間,也是不去的,我和死表就成了“孤獨兒童”、“跟屁蟲”。隨著遛彎大軍,混出去玩一會兒。
鄧不耙老爸,今天打牌輸了,還不讓位置給媳婦。還沒吃晚飯,鄧不耙老媽就在那里摔鍋丟碗的,他老爸在門口也是不敢進去,抽著悶煙,也不檢查鄧不耙的作業。
“待會吃完飯,我們去后面走一走。”鄧不耙老爸沖著一旁玩兒螞蟻的兒子說。
死表剛剛從木工坊偷了根棍子出來,就被鄧不耙抓住,告訴了這個消息。
“一哈跟到去后門耍哈。”死表手里拿著棍子。
我做著防御姿態,正想著怎么求饒,下午在她畫的中國畫上添了幾筆。“嗯,要得。”
死表也是個苦孩子,他爸,就是我舅舅,大學畢業就在政府工作,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她媽本來是城里人,中專畢業就被分配到這個小鎮的供銷社做售貨員,算得上小鎮上的一枝花。他爸考上大學前,兩個人就確定了戀愛關系,大學期間,也一直是她媽在補貼他爸的生活費。她爸工作后,她媽覺得自己配不上了,讀了個夜校,拿到大專文憑,考到某個銀行工作,在那個年代,是很體面的一份工作。對死表的要求異常嚴格。剛剛會走路,兩口子就為這個女兒未來走什么路爭論不休。可憐我這表妹,出生沒幾個月挨了一刀切闌尾。剛上幼兒園,就被拉著學小提琴。我是聽我媽說的,那段時間,她們家一度雞飛狗跳。八十年代,一個小城找老師學小提琴的費用、買琴的費用、死表寧死不屈,各種耍賴不學,反正就沒清靜過。后來還是老太爺發飆了,勒令兩口子消停點,死表才有機會自己選擇了學畫畫。
學校后門的鐵門,右下角有個小門,平時是鎖著的,要是一把在門衛張大爺那里,一把在鄧不耙老爸那里。吃完晚飯,我和死表直接就到后門等著鄧不耙,死表手里還拿著偷來的木棍。我決定今天晚上不惹她。
大約十分鐘后,鄧不耙來了,他把在后面,一起的還有劉佳和他爸媽,還有班花劉倩和她小姨兼我們班班主任。我是不太怕班主任的,劉佳倒是有點怕,主要是他們都住二樓,是鄰居,劉佳成績又差點意思,幾乎一半的男女混合雙打都來自于班主任的下班后與他爸的閑聊。
夏天,天黑得晚,經過一下午太陽暴曬的土地散發著積攢下的熱氣,老一輩的人說這叫地氣。地氣的散發讓空氣依然很熱,稍微走一走,就能出一頭汗,我們這幫小毛頭是不理會這些的,泡在隊伍的前端,大人們慢騰騰的走在后面,似乎怕人走快了汗出多了。
快到小溪上的石橋了,“誰能從水管上走過去,誰是老大。”死表提議。
挨著石橋有一個很粗的水管,有多粗不知道,肯定比我的腰粗。水管和水面落差有差不多2米,鎮里的孩子路過這里,經常會發起這樣的挑戰。也不必擔心重心不穩掉下去,水管和橋的距離只有30公分,高差有個40公分左右,實在不行跳到橋上就行了。
死表一馬當先,幾乎是用正常的步伐,穩穩走了過去。我在后面,邁著小碎步,雙手張開維持平衡,小心翼翼的挪了過去。鄧不耙剛剛準備把腳放上水管,他爸一把抓住他的脖領子拎了起來。剛剛太專注了,完全沒注意走在后面的鄧不耙他爸什么時候跑上來的。劉佳年紀最大,雖然也就幾個月,膽子卻最小,怕掉下去,又覺得有點丟面兒,顫顫巍巍走上水管,開始兩步還能勉強維持住,第三步跨出去就已經不行了,左邊倒一下,右邊倒一下,單腿晃一晃,最終第四步,一個狗吃屎,就趴倒了橋上。
還沒等我們笑出來,“你個死娃兒,要死啊!”劉佳老媽隨手路邊揀了根樹枝就沖了上來。
劉佳爬起來撒腿就跑,我和死表的笑聲在后面伴隨著他。
走過小橋,兩邊就全是稻田了。這個時節,第一波水稻剛剛收完,第二波的苗種下去時間不就,水稻苗的根系將將深入土里,水面上露出的葉片也就一個巴掌長。稻田水面上偶爾還飄著一些浮萍,蛙聲陣陣。但是我一直覺得叫的不是青蛙,是癩蛤蟆。
每到暑假,經常夜里會在學校看到癩蛤蟆,老媽說,有癩蛤蟆跳到學校來,就說明當天晚上要下雨,我也沒去統計過。總之,青蛙沒見過幾次,癩蛤蟆倒是經常能看到。因為實在長得太丑,膽大包天的我和死表,從來沒有對它們下過手。
稻田里,還會看到一片一片黑壓壓的東西,那是一群一群的蝌蚪。小學四年級有一個實驗課,就是抓蝌蚪,觀察它們從蝌蚪長成青蛙的過程,我和劉佳就是跑這些稻田里,拿水瓢抓了一群回家供著,一點點看他們長出后腿,再長出前腿,從黑色到褐色,褪去尾巴,變成青蛙的樣子。
這幫小家伙實在是太好抓了,隨便兩手一捧就是一大把,一點也不聰明,小魚都知道躲,它們就是擠一堆,真的和《小蝌蚪找媽媽》里連自己媽都不認識的一群智商堪憂的樣子一模一樣。
下田抓蝌蚪,會弄得一身水,幾個大人在后面,我們幾個也就打消了下去抓蝌蚪的念頭,繼續向前走著。劉佳被她媽拎著耳朵回來了,臉上多了一個五指印,也跟著默默走著。
天比剛剛出來的時候黑了一點,按理說,夏天水稻田邊,蚊子應該是很多的,但其實根本感覺不到。有兩撥大軍一直在圍剿煩人的蚊子。飛得高一點的是蝙蝠,黑色的,體型不算大,很靈活,有時沖著你人飛過來,就差那么十幾公分都能一下躲開。只是這東西不能細看,太丑,有一次幾個老師在教學樓頂樓清理閣樓的時候抓到了一只,一幫孩子圍著看,太丑了,一個豬鼻子,嘴巴還是個地包天,牙齒又很尖,原本打算燒烤蝙蝠的幾個娃,瞬間沒了興趣。
飛得低一些的一群蜻蜓。蜻蜓比蝙蝠更輕盈,飛行更靈活,四片透明的翅膀在還有些余威的夕陽下閃著微光。蝙蝠只能不停的向前飛,蜻蜓除了可以向前飛行,向下俯沖,向上爬升以外,還能在空中懸停,煩人的蚊子在它們的追殺下,幾乎沒有機會逃脫。稻田邊的蜻蜓大多都是青黑色的,偶爾有一兩只紅色的蜻蜓就會成為我們爭奪的目標,能夠捉到一只,會高興好半天。
路邊一顆小草上,一只紅色的蜻蜓,停在上面,小草枝輕微的彎曲著,隨著微風輕輕搖擺。這只紅色蜻蜓可能是飛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也可能是吃太多蚊子了,需要消化一下。死表躡手躡腳的靠近,靠近到手伸直就能觸摸到的位置,一巴掌呼了過去。穩準狠,小家伙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呼暈到了地上。死表捏起它兩邊的翅膀,提了起來。
蜻蜓好小啊,身體修長纖細,通體紅色,不是那種亮紅,是稍微暗一點的紅色,兩只碩大的眼睛像寶石一樣,幾乎占據了整個腦袋。四片翅膀上的紋理有點像干枯的樹葉。嘴巴和螳螂的很像,對蚊子來說,就是一張血盆大口。蜻蜓很輕很輕,拿在手里完全感覺不到重量,怪不得能懸停在空中,我都懷疑,不需要翅膀,它們都能浮在空氣里。
“你們抓別個干啥子嘛。讓它去抓蚊子嘛。”劉佳老爸慢騰騰的走到我們身邊。
“好吧。”死表極其不情愿的把紅色蜻蜓放在地上,松開了抓住翅膀的手指。
這只紅色蜻蜓,抖了抖被捏痛的翅膀,飛了起來。
太陽已經完全沒到山后去了,一抹彎月清晰的掛在了天空里,一些亮一點的星星已經可以看到了。紅色蜻蜓在幾個小腦袋頭頂飛了一圈,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