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后門出去,直走,是我們放風箏、抓螃蟹的小溪,應該是人工壘起來的堤壩,每年的春末到秋初,溪水會從溪道里流過;秋末到春初的時候,是沒有水的。溪道里即便的冬天,也會有許多的小草頑強的生長著。
具體記不得了,就從某一年開始,一到枯水期,就有一個中年男人,到溪道里放那三四只羊。大多數時候都有一只小羊,偶有年頭就只有大羊。羊也不是什么名貴品種,就是最普通的山羊,現在烤全羊最喜歡用的品種。中年男人看著大概四十多歲,也可能是農村人顯老,實際年紀也可能沒那么大。穿著的衣服不能說破破爛爛,就是很舊,有些臟,衣服的袖口領口像包了漿。一撮山羊胡子,牙是被煙熏得焦黃。他的出現很突兀,羊的出現也是一樣。在那之前,雞鴨魚豬牛,我都見過,直到他的出現,才是第一次見過了羊。
中年男人放羊,也不勤快,通常都是把羊牽到溪道里,拿一根木棍插到土里,一只羊栓上一個長繩,就走,極少的時候會看到他陪羊坐一會兒。
小鎮的孩子們,幾乎沒有人會和他說話,連靠近的都很少,也許是因為他看著并不像好人。我不怕,除了看羊喂羊,跟他也有過一些對話。
重慶的秋老虎過去,就到了秋末,再也沒有了熱辣的太陽和居高不下的溫度,得穿上長袖了。
每周四下午,照例老太爺他們還是得參加鎮教辦組織的學習。那幾年的秋末,不像現在,老是下雨,反而出太陽的時候很多。老媽吃完午飯,匆匆洗了碗最后一個去了對面的教辦樓。作業早就在學校做完了,正在門口數著螞蟻,我聽到樓上班主任出門的聲音“把作業做完再耍哈?!?
她是在給班花劉倩說。劉倩是班花,其實我覺得可以拼一拼?;ǎ謰屛覜]咋見過,只聽劉佳說過一次,她家是南坪的,爸媽在外地做生意,怕沒時間管她,就讓她到小姨,也就是班主任這里來讀書。這也就說得通了,她用的文具、穿的衣服,確實比鎮里的孩子,包括我們這幾個教師子弟都要好上幾個檔次。但是她學習成績一般,并沒有因為班主任是她小姨,而有所提升。
悄悄跑到班主任家窗戶外“打乒乓球,去不?”我是不敢就在樓下喊的,畢竟安靜的學校里來一嗓子,保管教辦樓里聽得一清二楚。
“小姨喊我把作業做完了來?!彼蜷_窗,委屈吧啦的回復我。
“這有啥,拿我的去抄?!碑吘刮业某煽冊诎嗬镉心抗捕谩?
她開始猶豫。
“拿給我抄,抄完了去打球?!备舯诘膭⒓巡恢涝趺绰牭降摹?
中國人的從眾心理是破不了的,就像看熱鬧的心是撲不滅的一樣。有人帶頭了,雖然只有一個,其他人就很難把持住了。
不到二十分鐘,兩個人就抄完了作業,不需要檢查,除非我腦子被門夾了做作業,不然就是全對。
乒乓球臺就在教學樓后面,用水泥修的,也沒有什么網,就擺幾塊磚頭就是網了。除了可以打乒乓以外,還可以用來玩兒捉鬼游戲,當人的在臺上,當鬼的不能上臺,用手去抓臺上的人。人多就好玩兒,今天就我們仨,真的就是打乒乓球的了。
球拍是劉佳從他爸辦公室拿的,有膠。那時候的拍子分兩種,一種有膠,一種沒有,我們叫光板。用光板的,是被鄙視的,因為光板不會吃轉,高手們用的都是有膠的,只是沒有電視里那種兩面都有膠的。握拍的方式基本統一,都是直板,因為沒有太多娛樂方式,打乒乓算是學校比較高端的運動娛樂方式,深受大家追捧。
那時在年級里,成績越好的,水平越高,作業做完了,沒其他事就可以到教學樓后面來打球,練習的時間自然就多。我的水平在年級里算是很高的了,劉倩除了要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外,有時她小姨還會額外布置一些任務,水平就很一般,女孩子當中算中等。劉佳就很菜,除了打得少,運動細胞也不行,屬于男生當中的中下水準。
劉佳站到我的對面,手緊緊的握住球拍,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兩腳微微分開,膝蓋稍稍彎曲,但是可能方向有點問題,前屈變成了內八字。
“吃我一記旋”我把球拋起一點,在球接觸球拍的一瞬,手腕一抖,球“啪”的一聲旋轉著飛向對面球臺,落臺后一個向右拐彎。
劉佳手忙腳亂揮拍,還是沒有掄空,只是掄到了球拍邊緣,球對對直直的砸向班花的頭。
球速倒不快,奈何劉倩根本就沒注意,球正中眉心。
“劉佳,你好生點打,要得不?!卑嗷◥懒恕?
“他絕對瞄準了的?!蔽已a了一刀。
“放屁!我瞄了也打不了那么準?!边@句倒是實話。
“滾開,我來打?!卑嗷〒屵^劉佳的拍子。
跟班花打球,就得有點情商了,不加旋、不抽球,慢慢打打抬抬球就好。我不是舔狗,那時候也沒啥色心,僅僅為了保持一點紳士風度,也給女孩子留點情面。當然,這一條對丹姐無效,碰到她,就是往死里抽。
劉佳悶悶不樂,一個人溜達到后門,突然又跑了回來。
“那個放羊的老頭又來了?!痹趧⒓蜒劾铮永辏樕詈诘?,統稱老頭。
“哪兒呢?”劉倩收下球問到。
“河壩那兒呢?!眲⒓淹X后一指。
球不打了,仨人跑到后門,向河壩望去。果然,放羊的在那里。今天只帶了兩只羊,一大一小。大的用繩牽著,小的就跟在大的一邊,也沒拴繩。
“走,過去看看?!蔽姨嶙h。
“那羊會咬人嗎?”劉倩沒見過真羊,顯然忘記了動畫片里羊是多么溫順和弱小的生物,問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劉佳白了她一眼,領頭從鐵門鋼筋縫隙間鉆了出去。劉倩第二,我斷后。從后門出去,經過一段100米左右的小路,就到了中年男人放羊的堤壩邊上。中年人抽著旱煙,很沖的那種。今天牽出來的兩頭羊,應該是母子,大的羊白底嵌著一些黑斑,有一對不大的角,低著頭一直吃草。小羊全身白色,倒是沒有什么雜色,角還沒有長出來,頭上有兩個點,沒有毛發,顏色也略微暗一點,應該是以后長角的地方。小羊上躥下跳,一會兒吃口草,一會叫兩聲,一會兒左看右看,但活動范圍沒有離開大羊十米。
劉佳隨手從邊的田地里折了幾片菜葉子,分別遞了一片給我和劉倩。跳下堤壩,踩著滿是小草的溪道走到小羊身邊,小心翼翼的,生怕嚇著小羊,劉佳把菜葉子遞到小羊鼻子邊,可能剛剛才斷奶,只吃草的小羊,哪里受得了菜葉的誘惑,稍稍聞了一下,張嘴就咬住了菜葉吃起來。劉倩一開始還有些害怕,見劉佳那么順利,趕忙也把自己手里的菜葉子遞了上去。小羊身邊圍了他們兩個了,我便把我手里的菜葉向大羊遞了過去。不愧是大羊,見過世面,聞都不聞,張嘴就咬,津津有味,還咩的回我句謝謝。
中年男人見我們喂羊,也沒搭話,依舊一個人抽著旱煙,只是側了側身,讓煙被風吹得遠遠的。
約莫是吃人嘴短,吃了我們的菜葉子,大小羊對我們沒有那么警惕了。劉佳開始上手摸小羊,劉倩也跟著伸出手去。小羊的毛還沒長開,短,也沒大羊那么密,但是更軟一點。手放在小羊身上,能明顯感受到它的溫度和心跳。
“你再去弄點菜葉來?!眲①荒感源蟀l,對劉佳說。
畢竟是班花發話,劉佳屁顛屁顛去了。不一會又拿了一把菜葉子回來。也不知道誰家的地遭了殃。劉倩接過菜葉,一手遞給小羊吃,一手摸著小羊的頭。就幾分鐘時間,手里的菜葉就被小羊吃完了。羊頭很乖巧的蹭了蹭劉倩的腿,把她高興壞了。
“它喜歡我也?!?
“劉佳,你再去弄點來?!?
“我不去了,待會被人抓到了,跑都跑不掉。”
他們倆還在圍著小羊轉的時候,我爬到中年人坐的堤壩上。
“這小的羊多大了?!蔽覇枴?
“四五個月了?!敝心昴腥丝牧丝臒煷佔?。
“大的呢?”
“兩歲多。”
“怎么沒見著之間的羊了呢?還有幾只呢?”
“賣了?!?
我略微想了想。
“那這大的羊后面也要賣嗎?”
“大的不賣,后面還要下小羊?!?
“小的長大了呢?”
“小的長大點了,也要賣的。”
“賣了做啥呢?”
“不知道。”
我想其實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告訴我而已。這時的劉倩正在溪道里跑著,小羊攆著她。
“你們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敝心昴腥苏f。
“走吧,回去。他要回家了?!蔽医辛怂麄儌z一聲。
劉倩顯然還沒玩兒夠,不過做慣了乖乖女,還是聽勸,也沒言語,跟著我開始往回走。身后,中年男人拔出插在地里的木棍,牽著大羊,后面小羊跟著,開始往他家的方向走。
第二年我就再也沒見過這個中年男人了,也再也沒見過放羊的人了。沒有去打聽,因為這樣一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人,我想也打聽不到什么。不過我覺得他是善良的,骨子里善良的人,總是會有好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