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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火神廟,早已不比當年,隨著各國租界地不斷擴張,外來人口大批涌入,天津衛的城區規模一天比一天大,沿河兩岸筑碼頭、蓋貨倉、修鐵道,征用了大量民房村落。火神廟村被迫一分為二,鞭炮作坊遷到靜海東灘頭,仍以搟炮仗為業,但離開三岔河口一方寶地,名氣已遠不如前。余下的人守著河邊東貨場,做起了搬卸的腳行。住戶大多是本地的窮老百姓,掙一天花一天,家無隔夜之糧,耗子過來轉上半宿,最后也得罵著街回去。不論躥房滾脊的飛賊、鉆墻剜窟窿的土賊,亦或挨肩蹭背二仙傳道的小綹,偷盜的無外乎金銀財貨,來火神廟一趟撈不著仨瓜倆棗兒,純屬耽誤工夫,但在這一片,偷活物的賊卻挺多。
比如前清時從關外傳過來一種細狗,最擅長鉆窟窿掏獾子,在關內又叫“獾狗”。官宦子弟閑來無事,講究個架鷹走犬,拎著一只細狗咬死的獾子,大搖大擺地走進茶館,死獾子往墻上一掛,任憑人們圍觀贊嘆,謂之“逛獾”。后來大清國倒了,關內見不著細狗了,卻有一批前朝子弟倒驢不倒架,舍不掉逛獾的癮頭,只能雇賊去偷。偷狗賊大多會“相狗”,他們走街串巷,憑著眼力在看家護院的土狗、柴狗中踅摸,專撿牙粗鼻子黑的下手。凡是干這個行當的,一要手快,二要心狠,一旦盯上大小合適的狗,看見主人沒在,冷不丁抖開一件破棉襖,三步并作兩步躥至近前,趁著狗子納悶兒的機會突然下手,一把攥住狗嘴,拿皮條子一勒,裹在破棉襖中就走。回到家把四條狗腿捆在柱子上,抄起一把飛快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兩下,剪去兩個狗耳朵,再用燒紅的烙鐵一燙,偷狗的錢就算賺到手了。為什么剪去狗耳朵呢?一來狗的性子全在耳朵上,剪掉可以使之馴服,二來拍打耳朵的響動,容易驚走洞穴中的獾子。火神廟守著河邊又臨近鐵道,周邊住戶家里養狗的不少,經常有偷狗賊光顧。
另有一路專門偷鳥兒的賊,比偷狗的還可恨。三岔河口地勢開闊,春夏時節全是開野茶棚的。無非拿四根竹竿支起一個棚子,平地壘灶、粗茬桌椅,擺設的茶壺茶碗五光十色、缺嘴兒少蓋兒,找不出配對成套的,茶葉也次,色深味重,喝著倒挺沙口。河邊的茶棚有個別名叫“雨來散”,因為最怕下雨,一下雨人就跑光了。早上準有一撥兒遛鳥的來此聚集,他們趁著天光放亮,日頭還沒往腦袋頂上爬的當口,晃悠著鳥籠子一步三搖,先借著河邊的水氣把鳥兒遛精神了,再順路來到野茶棚,點上一壺釅茶,沖開龍溝、刷掉濁氣,然后才有胃口去吃早點。茶棚對面是一排垂楊柳,拴著供茶客懸掛鳥籠的繩子。偷鳥賊專揀這樣的地方下手,通常是倆人作案,其中一個賊掐著點兒拎著鳥籠子過來,里邊也養著一只鳥兒,卻是臟了口的,專會模仿野地里的癩蛤蟆、蝲蝲蛄,叫得難聽極了,在茶棚對面的樹上一掛,“嘎嘎嘎”的叫聲令人心煩。那尚在其次,養鳥的最怕鳥兒學臟了口,趕緊把自己的鳥籠子挪到遠處,扭頭能看見,余光卻掃不著了。此時該另一個偷鳥兒賊登場了,他裝作過路的行人,撿兩個叫口最好、籠子最講究的,一手一個拎著就跑。等到丟鳥兒的那位發覺,再追也來不及了。
賊人不僅偷籠子里的鳥兒,飛在天上的鴿子他也能偷。在當時來說,供人賞玩的鴿子分上下兩等,其一是擱在籠子里看的,像什么毛腳、扇尾、球胸、坤星、鶴秀、平分春色、巫山積雪、十二玉欄桿……皆為在譜在冊的名種;再一個是放飛的鴿子,一早上起來放出去,掛著鴿哨在天上轉悠幾圈,拿內行話說叫“盤鴿子”,聽著悅耳、看著帶勁,尤其是梨園行里,喜歡盤鴿子的最多。據說盯著天上的鴿子可以練眼神,所以名角兒都養鴿子。其中的講頭也不少,一般來說,二十四只為一盤,先放兩只體健翅寬的雄鴿上天,隨后再依次放飛,由前邊的雄鴿帶著飛。九河下梢有不少養鴿子的大戶,最多的養著五六十盤,合起來不下一千只。清晨往天上一放,鴿哨之聲繞滿了天津城,那能不招賊惦記嗎?偷鴿賊自己也養著兩盤鴿子,一水兒馴好的母鴿子。瞅準了當口兒,瞧好了地界兒,拿獨輪車推著鴿籠過去。人家的鴿子一上天,他也跟著放,“撲撲啦啦”滿天一飛,繞得人家的鴿子暈頭轉向,三轉兩繞,就跟著母鴿子落到他們家了。少則三五只、多則十來只,說偷又不能叫偷,說拐還不能叫拐,美其名曰“這是咱盤回來的”!其實在以往那個年頭,玩鴿子有玩鴿子的規矩,若如盤走了有主的鴿子,是誰家的你得給誰送回去,只不過很多玩鴿子的臉皮薄,自己馴的鴿子讓人家盤走了,那是經師不到,功夫欠火候,你給他送家去,反倒是寒磣他了,他寧肯吃啞巴虧,也不能栽這個面子。
當然了,偷雞摸狗盤人家鴿子的無非是鼠盜蟊賊,頂多惡心惡心人,掀不起多大風浪,這樣的小賊根本抓不過來,大多數失主不會報案,巡警也懶得理會。但是劉橫順不比老油條,他可不管那套,抱著熱火罐子當差,白天巡邏晚上查夜,一寸一寸地踩地皮,除了偷漢子的,不論偷什么的賊,見一個收拾一個,不到半個月,將轄區內整治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大街上連個賊毛兒都沒有了!
只不過你光逮盤人家鴿子的臭賊,哪輩子才能出人頭地?恰在此時,出了個全國通緝的大盜,專搶宅門公館,且心黑手狠,兩支轉輪小洋槍,左右開弓百發百中,身上背著若干條人命。為了銷贓,來到錢多糧廣的天津衛,縱然賊膽包天,他也沒敢進城,只在遠郊的白廟落腳。那一帶鬧土匪,管殺也管埋,緝拿隊的人輕易不敢去。師父有心讓劉橫順露臉,吩咐他和杜大彪走一趟,若能將此賊捉拿歸案,上峰必有提拔。
劉橫順出師不久,剛在火神廟當上巡警,對付的全是雞鳴狗盜之徒,此一番去白廟匪窟中捉拿舉國通緝的大盜,又是個揣著洋槍的,心里頭免不了打鼓,倒不是畏懼惡賊悍匪,只怕萬一失手沒拿住,丟人現眼不說,還有損師父的名號。他一早帶著杜大彪趕赴白廟,出了門穿大街過小巷往城外走,路過一條小胡同,迎面來了個推車倒臟土的,車上幾個大筐,摞起來一人多高,裝滿了剛收來的爐灰渣滓。臟土車左搖右晃,長了眼似的,跟劉橫順撞個滿懷。換作以往,憑著劉橫順的身手,胡同再窄也閃得開,眼下卻是心神不寧,讓一車滿滿登登的爐灰渣滓,劈頭蓋臉扣了一身,有如剛從土里刨出來的。幸虧爐灰已經涼透,否則能把他燙脫了皮!
倒臟土的自知闖了禍,扔下臟土車抹頭就跑。劉橫順怒不可遏,灰頭土臉尚在其次,今天是去白廟捉拿飛賊,沒等離開天津城,先趕上這么一出,只恐出師不利,但覺一股子無明火直撞頂梁門,抖了抖身上的爐灰,正要去追倒臟土的,卻被實心眼兒的杜大彪攔下了,因為師父有過交代“不管遇上什么事,先把差事辦了”。劉橫順一想不錯,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拿住飛賊再找倒臟土的不遲,暫且忍下一口氣,憋著這一肚子火兒,大步流星沖到白廟。沒等賊人開口報蔓兒亮家伙,上去就給拿了,馬不停蹄地拎到巡警總局,交付了差事,徑直去找倒臟土的算賬。
氣沖沖走到肉市口蒸春坊,聞聽師父在二樓叫他。劉橫順上樓進了雅間,見師父早已擺設了一桌子慶功宴,單等著他和杜大彪了。胖老爺子笑模滋兒地居中而坐,那個倒臟土的坐在旁邊,耗子陪貓一般,屁股僅挨著一點椅子邊,直直溜溜不敢塌腰,另一邊坐著杜小白。
書中代言:師徒如父子,知子又莫若父。胖老爺子太知道自己這個徒弟了,本領出類拔萃,往大了說,能把三岔河口捋直了,哪有他拿不著的賊匪?只是要過這頭一道坎,故此找來天津衛七絕八怪之一——倒臟土的黃治安,用一車爐灰渣滓,激得劉橫順火往上撞,一鼓作氣拿下飛賊。并借此機會,將黃治安引見給劉橫順,使二人彼此相識。黃治安身為倒臟土的把頭,手下兄弟極眾,又有耗子大仙暗中護佑,犄角旮旯大事小情,沒他訪不出、查不明的。此后劉橫順追兇擒賊,多得黃治安相助。
按下后話不提,只說胖老爺子眼看著徒弟立起個兒了,往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心中快意至極,杯杯干、盞盞凈,越喝越得意。蒸春坊里的蒸菜四絕“辣蒸魚、蒜蒸蟹、粉蒸肉、水蒸蛋”又最對他的胃口,免不了筷如雨下,“呲溜”“吧唧”之聲不絕于耳。一桌人喝著聊著,散席已是深夜。
劉橫順將師父送至家中,本想回火神廟值夜,胖老爺子叫住徒弟,借著酒勁兒說出一番過往:他曾是守備營的武官,有一次來城中赴宴,喝完酒已是深夜,騎著馬走到西北角城隍廟,瞥見墻頭上掠過一道白影,以為撞上邪祟了。當時一閃念,心到槍出,抬手就打,隨著一聲槍響,白影墜落塵埃。趕過去一看,才發現一只白如霜雪的大貓。他的酒醒了一半,嘬著牙花子搖了搖頭,回去睡覺做了一個怪夢——城隍爺拎著白貓找上門了!
原來城隍廟中有兩只靈貓,一黑一白,黑的長著白鼻子,外加四個白爪,白的則是通體皆白,如今白貓死在他的槍下,耽誤了城隍爺的差事,豈能饒得了他?城隍爺告訴他:“念在你素無惡行,姑且罰你替白貓當差,留在城隍廟的貓崽子你也得領走!”說完將白貓往他身上一扔。胖老爺子從夢中驚醒,早上去了一趟城隍廟,沒看見什么小白貓,經扎紙人的張瞎子指點,撿著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嬰。自此多了一個養女,隨他的姓,取名杜小白,也有了一身躥房越脊、爬樹捉鳥的能耐。
但他光棍一條,冷不丁多了個女兒,難免惹上閑言碎語,只能舍掉軍職,謀了一份捕盜拿賊的差事,憑著一身驚世駭俗的本領闖下一個名號,當上了巡緝首領,賊沒少抓,錢沒少掙,隨著胡吃海喝越來越胖,身子也懶了,索性辭了緝拿隊的差事,守著官銀號,充個巡長的閑職。看似甘老林泉、與世無爭,實則不然,人在江湖,誰又能全身而退?他是沒少抓賊,更沒少交賊道上的朋友,還當上了賊頭兒。但他這個賊頭兒,并非管著大賊小賊,而是守著天下頭一號的賊庫!
外人不明真相,往往以為賊庫中全是金銀財寶,可能別的賊庫里有,但是官銀號下的賊庫中,僅僅封著一只“蠟干鬼手”。眾所周知,世上沒有不能偷的東西,甚至有偷藝的,哪怕是秘不外傳的看家本領,總能千方百計偷了去。可也有偷不走的,比如劉橫順的飛毛腿、杜小白閃展騰挪的靈巧、杜大彪扛鼎拔山的力氣,皆為天賦異稟,堪稱先天絕技,下多少功夫都練不出來,更沒人偷得走學得會。
然則六合之內,無奇不有,“蠟干鬼手”出自荒墳古冢,擅奪無影無形之物,哪怕是胎里帶的先天絕技,抓上即可拿取。一旦讓別有用心之人得了去,只恐世間再無寧日。怎奈有靈之物,誰也不敢損毀。趕上天下大亂的年頭,正道隱而左道興,九河下梢也不安穩,蠟干鬼手在天津城的消息不脛而走,群賊沒有不眼紅的。
縱有百密,難免一疏。胖老爺子為了防患于未然,打算給賊庫換個地方。劉橫順和杜大彪剛在火神廟當上差,出不了遠門,所以胖老爺子要帶杜小白走一趟,去什么地方不能講,多則半月,少則十天,安置妥了就回家。
轉過天來,師徒幾人在家包了頓餃子,取“長接短送”之意。吃完晌午飯,劉橫順和杜大彪送師父出了門。怎知胖老爺子跟閨女一去數年,再也沒回來。師兄弟二人多方找尋,皆是無功而返,只能自己給自己吃寬心丸,“憑著師父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加上杜小白的機靈勁兒,甭管遇到什么兇險,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撂下后話暫且不表,只說守著三岔河口的劉橫順,自打當上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憑著一雙風火輪似的飛毛腿,不知擒拿了多少頑兇劇盜。民國初年的天津衛,南船北馬、輪蹄如織,東西兩洋、魚龍混雜。既是一方寶地,又趕上兵荒馬亂的年頭,自然少不了借著九河下梢興風作浪的旁門左道。
前文書正說到,劉橫順剛剛破獲魔古道一案,一口氣收拾了“混元老祖、五斗圣姑、狐貍童子、鉆天豹、石寡婦、花狗熊、十三刀、凈街王、大白臉”這一眾妖人,正待追查在白骨塔掛單收尸的李子龍,怎知道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沒等他找著李老道,天津城中又出了一串連環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