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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橫順是火神廟的正枝正葉,本該繼承家業,但他不肯念書,也不想學手藝,覺得成天在硝石堆里跟炮仗打交道沒多大出息,打拳踢腿舞槍弄棒倒是挺走心,天不亮就起,去到河邊開闊處,抻筋、壓腿、站馬樁子,祖傳的金瓜流星從不離手。整天東游西蕩,廟會集市、車站碼頭、雜耍場子、戲院門口、華洋兩界……哪兒人多去哪兒,并非傻玩傻樂湊熱鬧,而是專攪和“綹門”的生意!

天津衛水陸碼頭,越雜亂的地方賊越多,丟錢丟東西的人也多。盡管當賊的腦門子上沒貼條,可是小偷小摸的大多掛相,走路也不規矩,故意往行人身上蹭,或從后往前擠,借著挨肩擦背的機會剪綹,還有帶著“護托”的,來個二仙傳道,賊贓一倒手,抓著人也沒用。

劉橫順的腿快眼更快,瞅見做賊的手往人家錢袋子里一伸,立刻沖過去將二人撞開,離得遠夠不上,他也得嚷嚷一嗓子,驚動了被偷之人,讓做賊的無從下手。攪和完了就跑,反正沒人追得上他。

有一陣子,他幾乎天天在北大關的估衣街上轉悠,因為這個地方賊最多。沿街開著幾十家大商號,有經營綢緞、洋布的“八大祥”,也有皮貨莊、帽莊、鞋店、藥房、書局、瓷器店、老煙鋪……皆為二層樓房,青磚砌墻,花格門窗,門楣高懸牌匾,各挑一面花里胡哨的幌子,遠望有如旌旗招展。其間還有許多賣估衣的小鋪戶,門臉兒都不大,一摞一摞的估衣堆到店門口,時下入了秋,出售的多是棉袍、皮襖。名為“估衣”,卻不乏里外三新的,按著原來的價碼當成估衣吆喝,可以讓人覺得便宜。不止大小坐商,走街串巷收舊衣服的小販也在此擺攤,大買賣憑著招牌攬客,小買賣全指著肉嗓子吆喝,整條大街上人聲鼎沸,拉貨的平板車、拉人的黃包車、挑擔子的腳夫往來奔走,動不動就把路堵死了。逛街的行人更是摩肩接踵,既有奔著綢緞裘皮來的富家小姐、少奶奶、姨太太,又有想買粗布衣裳舊棉襖的老百姓……做賊的可不管貧富貴賤,有一個算一個,只要讓他們盯上了,必定是“雁過拔毛”。

劉橫順處處跟賊作對,群賊也將他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真沒見過這么膩歪人的,不收拾了這個倒霉孩子,估衣街上的小綹蟊賊就沒飯吃了!

族親長輩們得知此事,唯恐劉橫順惹下殺身之禍,既然這孩子專門跟做賊的過不去,索性讓他去考巡警學堂。正所謂“一朝入公門,九牛拽不回”。窮家破業的充個腳巡,無非為著糊口,混個事由罷了,大戶人家的子弟犯不上吃這碗飯。老百姓大多認為,巡警等同于老時年間的捕快,緝賊破案、催繳錢糧,三天兩頭跟蟊賊匪盜打交道,遇到“出紅差”,還得扛樸刀站崗,屬于“賤業”,正經人不屑于以此為生。即便打著官衙的旗號,看似光明正大,實則“燈下黑、耳后臟”,縱然是個規規矩矩的好人,當上三年捕快,追究起所作所為,夠不上開刀問斬,也足夠充軍發配的。

擺攤的、開店的、拉車的、賣藝的,隔三岔五就得“孝敬”他們,一個不如意,胡亂給你安個罪名,鐵索就上了身,關上個十天半個月,不死也得掉塊肉。不僅在明面兒上吃拿卡要,還借著“釣魚放鴿子”訛錢,真比黑道兒還黑。怎么訛呢?比如找來一具沒人收斂的尸首,趁天黑扔到一戶人家門外。轉天一早過去砸門,主家莫名其妙攤上人命官司,哪怕渾身上下全是嘴,那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不肯花錢消災,那就得一命抵一命。或者找個窯姐兒,打扮成良家婦女,跑去客棧中勾搭外地老客。對方一旦把持不住,馬上就有抓人的,不扒下一層皮來休想脫身。人們背地里提及此輩,無不恨得牙根兒癢癢。怎奈劉橫順只想抓賊,畢竟抓差辦案也是一個行當,穿著官衣兒拿賊才算名正言順。

早在清朝末年,天津衛已經開辦了北洋巡警學堂。舊時的警察,不僅要學習修身倫理、背誦律例法政、訓練拳術擒拿,跟在衙門口當差一樣,上學的同時,還得拜個師父。沒師父帶著,入了行也是倆眼一抹黑。

劉橫順拜了官銀號一位老巡長為師,此人姓杜,年逾花甲,生得一身五花三層的胖肉,擱到秤上過一過,不下二百來斤,腿短肚子大,富富態態一張圓乎臉,臉頰兩側的胡子三撇朝上四撇朝下,言語詼諧,待人接物笑瞇瞇地一團和氣。

不過人不可貌相,老巡長有一身飛檐走壁的本領,躥房越脊如履平地,爬桿上樹悄無聲息,最擅長追兇擒賊,江湖之中闖蕩多年,黑白兩道上有的是朋友,相熟的人都尊稱他一聲“胖老爺子”。由于名號太響,總有藝高膽大的賊道中人登門下帖,一不作惡,二不尋仇,只為了過上兩招,亮一亮自己的絕活,借機揚名立萬。胖老爺子以和為貴,拿話擯住對方,嘻嘻哈哈開個玩笑,好酒好肉一番款待,再給點路費盤纏,也就把來人打發了,幾乎不用動手,只守著官銀號大樓,充個巡長的閑職。本已關了山門,但見劉橫順天賦異稟,兩條飛毛腿非同小可,破例收下了這個徒弟。

五河八鄉巡警總局當中受過他指點的不少,但是胖老爺子真正手把手教出來的只有三個孩子,除了劉橫順,另外兩個全是他收養的孤兒,隨了他的姓:一個叫杜大彪,生來力大無窮,可是光長力氣、不長心眼兒,腦子不會拐彎;另有一個長得白白凈凈,鬼靈精似的一雙大眼占了半張臉,名叫杜小白。由于劉橫順有祖傳的把式,算是帶藝投師,該以年歲論長幼之序。跟另外兩個同門一把年紀,劉橫順只比杜小白大幾天,反倒是杜大彪歲數最小。

以前的師父教徒弟,首先傳規矩,幾句話傳完了,但是一輩子未必悟得透,接下來再傳能耐,更非一日之功。其中的很多門道,往往是一層窗戶紙,口傳心授一兩句話的事,如若沒有師父點撥,又或者當師父的沒給真東西,自己悶頭練一輩子也不得要領。

自打拜了師,劉橫順更不著家了,起五更爬半夜跑來學能耐,漸漸跟兩個同門混熟了。胖老爺子家中雇著一個洗衣做飯的老媽子,每天早起揉面、蒸饅頭,拿最大號的籠屜,蒸出兩大笸籮,不夠杜大彪一個人吃的,熬魚燉肉他一次能吃一鍋,吃撈面用大海碗不解恨,得拿洗臉盆盛面條,沒家底兒的真能讓他吃窮了。吃飯他一個頂十個,打架也一個頂十個,渾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氣,怎奈手粗腳笨,除了撂大跤,師傳的本事他一樣沒學會。

劉橫順跟直來直去的杜大彪挺對脾氣,卻看杜小白不順眼。二人素來不睦,為點小事也能吵得面紅耳赤。杜小白沒劉橫順跑得快,但是更靈巧,閃轉騰挪動如脫兔,總是壓著劉橫順一頭,又經常捉弄人,樂的時候捂著嘴,還特別愛干凈,不像個老爺們兒。劉橫順不愿意跟杜小白一般見識,尋思“反正我是來學藝的,看在師父的臉面上,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是不服我嗎,咱倆能耐上見,遲早分個高下”。后來他才發覺,原來杜小白是個姑娘,為了給胖老爺子跑腿辦事,一直扮著男裝。念及之前行事魯莽,出手過招沒輕沒重,也曾搭肩攏背稱兄道弟,多少有點難為情。自此之后,劉橫順看杜小白就不別扭了,杜小白再捉弄他,他也不著惱了。

但凡高人,大抵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胖老爺子同樣如此,三天兩頭不著家。有時自己不出門,就讓杜小白跑一趟,一走多少天不見人影。劉橫順擔心她遇著不測,又不敢問師父,問杜大彪也問不明白,幾時看見杜小白回來,他心里才踏實。

劉橫順底子好,胖老爺子教得也細。師父舍得傳真玩意兒,又有杜小白和杜大彪跟他喂招,能耐自是突飛猛進。出徒之后,他一樣得從彈壓地面兒的巡警做起。正所謂“十只手指分長短,樹木瑯林有高低”,同為五河八鄉巡警總局下轄的警察所,有的地方油水多,有的地方油水少,相差可不止一星半點。憑他師父的關系,劉橫順盡可以去北門外、東門里的警察所。那些地方盡是大商大號、深庭廣院,油水最足,治安也穩定,養得巡警們個個腦滿腸肥,可他偏偏要去火神廟當差。

因為當時的火神廟只有一個臭腳巡,人送綽號“老油條”,老小子偷奸耍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只會混吃等死,致使火神廟一帶蟊賊極多,雞鳴狗盜之事層出不窮,住戶們怨聲載道。雖說當巡警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許在自己家門口當差,以免有人徇私枉法,但劉橫順選了一塊扎腳的地皮,又有胖老爺子幫著打點,幾乎沒費什么周折,他就帶著師弟杜大彪,去到火神廟警察所走馬上任了!

拜師父學藝是一碼事兒,真正當差又是另一碼事兒,在街頭巷尾巡邏,什么樣的“活鬼”遇不上?因此去火神廟報道之前,胖老爺子再三囑咐劉橫順:身在公門,絕不可能獨善其身,抓差辦案的做不到鐵面無私,如若是“當堂不讓步,舉手不留情”,那不僅賊道中人恨你入骨,同行也得嫌你礙眼,免不了給你下絆子、穿小鞋。何況錢財流轉,本系天意,做賊的有規矩,抓賊的同樣有規矩。首先說,什么是賊?大到一朝江山,小到針頭線腦,世上沒有不能偷的東西,天底下的賊也抓不完,倘若沒有賊了,還要警察干什么?你讓五河八鄉巡警總局的一眾兄弟上哪兒吃飯去?有道是“一窯磚出幾樣色,一個娘生幾樣人”,又逢亂世,善惡混淆,黑白顛倒,做賊的不一定都是壞人,更不乏埋沒草莽茍且其間的英雄豪杰,所以自古以來,當差的最能養賊。甚至說最大的賊頭兒,往往是穿著官衣的。只要做賊的守規矩,當差的通常不會抓,很多時候抓差辦案,你還得指望他們提供線索,鑿死鉚子認死理兒,吃虧的終究是自己……

只不過劉橫順一聽規矩套子就犯困,真正讓他敬服的,還是師父身上的能耐。胖老爺子既能吃,又能睡。按常理說,上了歲數的人,精神頭兒肯定大不如前,吃多了消化不掉,堵在胃里難受,睡得也少了,天不亮就醒,且有擇席之癖,換了地方睡不安穩。胖老爺子卻不然,不分晝夜不論鐘點,找個犄角旮旯一瞇,便即鼾聲如雷,哪怕是板凳、屋梁、樹杈,他上去就睡。胖大的身軀一點兒不累贅,怎么翻身也掉不下來。

劉橫順以為師父是在練功,到老還有這一身絕技,真是難能可貴。可胖老爺子又很貪吃,牙口也好,軟的硬的全能招呼,兜里常備各種零食,崩豆、果仁、瓜子、松子、豆根糖、京糕條、糖炒栗子……嘴里一天到晚不閑著,還不耽誤吃飯,頓頓離不開雞鴨魚肉,每天換著樣吃。雇來的老媽子只會家常便飯,哪做得了那么多花樣?胖老爺子嘴還刁,又是個老小孩的脾氣,不伺候他吃好了,抱著肩膀一賭氣能賭一天,能耐也不傳了。劉橫順為了得些真傳,千方百計踅摸了幾手熬魚燉肉的秘方,用以討師父歡心,一來二去的,倒把做飯的手藝練出來了。

學藝那幾年,劉橫順看慣了師父胡吃海塞,再蹊蹺的東西也敢往嘴里放,只有自己想不到的,沒有師父不敢吃的,然而胖老爺子最得意的一口兒,居然是吃小耗子!

趕上三個大節一個壽誕,必定有倒臟土的往胖老爺子家送禮,全是沒出窩的小耗崽子,剛從臟土箱子里翻出來,緊緊擠成一團,粉中透著白嫩,拿一個漆匣子裝著,誰看了誰膈應,胖老爺子卻是眉開眼笑,拿筷子夾起一只小耗子,擱在桌上的醬油碟中蘸了一蘸。嚇得小耗子四爪亂蹬,渾身哆嗦,“吱吱”亂叫。胖老爺子哈哈一笑,把小耗子往嘴里頭一放,連嚼帶咽地吃下去,旋即一筷子一個大快朵頤,眨眼之間,那一窩小耗子全進了他的肚子,美得七撇胡子直翹。劉橫順真怕師父哪天吃飽喝足睡美了,突然現了原形!

因為坊間傳言,胖老爺子飛檐走壁的絕技并非胎里帶,也不是后天練的,而是得自城隍廟中的一只靈貓。劉橫順不知傳聞是否可信,但他由衷佩服師父這身本事,因此暗下決心,絕不能只當一個抓蟊賊的巡警,仗著官衣吃拿卡要、混吃混喝有什么意思?人活一世,總得有個奔頭兒,不說出多大名露多大臉,最起碼跟著緝拿隊破大案抓大賊,久后也圖個升騰。可是“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下無土難生根”,想在緝拿隊當差,他必須找個機會一顯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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