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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時的神話

狹隘的分類法是對智識生活的詛咒。學者接受深時并將其作為共識,經歷了從17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的漫長過程。正如保羅·羅西(Paolo Rossi,1984,p.ix)所言:“胡克時代的人有6000年的過去,而康德時代的人意識到了數百萬年的過去。”在這關鍵的幾十年里,地質學并沒有作為一門獨立的和公認的學科存在,因此我們不能將思想史上這一重大事件歸因于一小群地球科學家的巖石研究。事實上,羅西用有力的證據表明,除了地質學家的貢獻,深時的發現也結合了當時的神學家、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的洞見。在那個博學多才的時代,一些學者在所有這些領域都有建樹。

我將自己的討論限制在被后世專業地質學家視為前輩的幾位學者,是有意識地在我試圖推翻(或擴大)的框架內進行的。換句話說,我將處理地質學家所接受的發現深時的標準故事。專業的歷史學家早就認識到這種自利神話(self-serving mythology)的虛假和做作,在這方面我不要求原創性,但他們的觀點并沒有滲透到一線科學家或學生身上。

我的狹隘性甚至延伸到地域和學科,因為我只選擇了英國地質學舞臺上的三個主要人物——一個主要反派和兩個標準英雄來深入討論。

他們的時間順序也代表了關于時間發現的標準神話。帶有神學教條主義色彩的反派托馬斯·伯內特(Thomas Burnet)在17世紀80年代撰寫了他的《地球的神圣理論》(Telluris theoria sacra/Sacred Theory of the Earth,1691)。第一個英雄詹姆斯·赫頓在一個世紀后的18世紀80年代編寫了他最初版本的《地球理論》(Theory of the Earth,1788)。查爾斯·萊爾,作為第二位英雄和現代性的編碼者,僅僅在50年后,也即19世紀30年代,就撰寫了他的開創性著作《地質學原理》(Principles of Geology,1830——1833)。(畢竟,科學確實會加速進步,正如這次接近真理所花的時間相比上次縮短了一半。)

標準神話被歷史學家貼上了他們最嗤之以鼻的標簽——“輝格式”(whiggish),即將歷史視為一個進步的故事。它使我們能夠根據歷史人物在啟蒙方面的作用來評價他們,但這些評價完全基于后人的觀點。赫伯特·巴特菲爾德(Herbert Butterfi eld)在其《歷史的輝格解釋》(Whi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1931)一書中譴責英國歷史學家與輝格黨結盟,將他們國家的歷史寫成其政治理想逐步實現的做法:

真正有罪過的,是那種在歷史編纂中讓人無法辨識其偏見的歷史寫作。……這種方式把事件從情境中抽離出來,并且含蓄地與今日做對比,然后妄稱因此就可以讓“事實”本身“說話”。這種方式實際上假設,這樣的歷史……能給我們提供價值判斷;也就是假設,僅僅通過時間的流逝,就可以證明某個理想或某個人是錯誤的。(Butterfi eld,1931,pp.105-106)

輝格式歷史對科學有特別執著的堅持,原因很明顯:它與主要的科學傳奇相吻合。這個神話認為,科學在其探索和記錄自然事實方面的初步研究與所有其他智力活動有著根本不同。這些事實,當收集和提煉到足夠數量時,會在一種有力的歸納主義的引導下形成統一和解釋自然世界的宏大理論。因此,科學是進步的終極故事,而進步的動力是實證發現。

我們的地質教科書以這種輝格模式講述深時的發現,它被視為最終擺脫迷信束縛的卓越觀察的勝利。(隨后的每一章都包含一節對這種“教科書紙板”[1]的討論。)過去糟糕的時代,在人們從扶手椅上站起來去野外觀察巖石之前,“摩西五經”中的大事年表限制了我們對地球歷史的任何了解。伯內特代表了這種反科學的非理性主義,他對我們行星歷史名義上的描述中不恰當地包含了“神圣”一詞,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他也因將《創世記》的“日”寓言式地解釋為可能很長的時間而陷入了相當大的麻煩,但這不重要。)因此,伯內特代表了教會和學會對觀察科學之新方法的強烈反對。

赫頓打破了《圣經》的這些限制,因為他愿意野外觀察而不是接受先入為主的觀念——與地球對話,它會告訴你真相。赫頓的兩個關鍵觀察結果推動了深時的發現:首先,他認識到花崗巖是一種火成巖,代表了一種恢復性隆升的力量(因此地球可以無休止地循環,而不是逐漸被侵蝕成廢墟);其次,他正確地把不整合(unconformity)解釋為隆升和侵蝕循環之間的分界(為周期性更新提供直接證據,而不是短暫和單線的衰老)。

但當時的世界還沒有準備好接受赫頓的觀點(而且他的文筆太糟糕,無法說服任何人)。因此,深時的編碼還要等到查爾斯·萊爾的偉大教科書《地質學原理》。萊爾以他關于當前地質過程速率和模式的權威匯編獲得了勝利:他證明了普通原因的緩慢、穩定運行,經過足夠長的時間就能產生所有的地質事件(從大峽谷到大滅絕)。地質學學生現在可以拒絕用《圣經》年表來理解世界了。在這個版本中,深時的發現成為歷史上觀察和客觀性戰勝成見和非理性的最大勝利之一。

就像英雄史觀中的許多故事一樣,這種對深時的描述在靈感方面是貼切的,但在準確性方面卻嚴重不足。諾伍德·漢森(Norwood Hanson)、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以及許多其他歷史學家和哲學家開始整理事實與理論、科學與社會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25年后,這種從觀察到理論的簡單、單向流動的基本理論徹底破產。相比其他智識活動,科學可能在其對自然物的構造和運作的關注方面有所不同。但科學家并不是推導機器,只會基于自然現象中觀察到的規律推測其原因(假設這種推理方式原則上可能取得成功,但我對此表示懷疑)。科學家也是沉浸在文化中的人,掙扎于頭腦中所有奇怪的推理工具,從隱喻、類比到富有成效而天馬行空的想象,查爾斯·皮爾士(Charles Peirce)稱科學家被這些工具“綁架”了。主流文化并不總是輝格式歷史所認定的敵人,比如,神學對時間的限制使早期地質學家化身販賣奇跡的災難論者。文化可以增強也可以限制科學,就像達爾文將亞當·斯密的自由放任經濟模型引入生物學,從而成為自然選擇理論一樣。(Schweber,1977)無論如何,客觀思想不存在于文化之外,因此我們必須充分利用我們無可逃避的文化背景。

作為一線科學家,重要的是我們需要與這些關于我們專業的神話做斗爭,拒絕將其視為某種優越而與眾不同的東西。神話可能作為游說策略的理由,在短期內服務于我們——給錢就好,其他的別管,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搞不明白。但從長遠來看,自我區隔為守護科學方法的神圣儀式的牧師,只會傷害科學。所有思考者都可以走近科學,因為它只是將通用的智識工具應用于特定的材料。無須贅言,在這個生物技術、計算機和炸彈的世界中,對科學的理解變得越來越重要。

紙板神話將科學視為純粹的觀察和應用邏輯,脫離了人類創造力和社會背景的現實。除了以積極的方式揭穿剩余的紙板科學神話,我沒有更好的方法來說明這種創造性思想的普適性。圍繞深時發現的地質學神話,可能是殘余傳說中最為持久的。

這本書考慮從神話被定義的邊界內部瓦解它。我詳細分析了三位主要人物(一個反派和兩個英雄)的主要文本,試圖找到一把鑰匙,可以解鎖這些人的根本構想(visions),它們在將它們描繪成觀察中的進步敵人或化身這一傳統里早已丟失。我在二分法的隱喻中找到了這把鑰匙,這些隱喻表達了對時間本質的相互矛盾的見解。伯內特、赫頓和萊爾都在與這些古老的隱喻做斗爭,盡力應對并相互比較,直到他們對時間和變化的本質形成了獨特的見解。正如任何對巖石和露頭(outcrops)的觀察一樣,這些構想必然推動了深時的發現。內部和外部資源,即以隱喻為依據的理論和受理論約束的觀察,二者的相互作用標志著科學的任何一次重大運動。我們認識到幾個世紀爭論背后的隱喻時,就能更好地理解深時的發現,它是所有曾與方向性和內在性等基本謎題斗爭過的人們的共同遺產。

[1]原文為textbook cardboard,直譯作“教科書紙板”。cardboard一詞既有“紙板”,也有“膚淺的、不真實的、造作的”之意,作者用該詞說明教科書中存在不真實的敘述。本書統一按照cardboard的原意即“紙板”翻譯。——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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