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秀睜開眼,長吁口氣,下了臥榻。掀開門簾走出去,就見無月的天空中繁星點點。仰頭觀望,就見絢爛的銀河懸在天際,蒼茫悠遠,子秀的心情也隨著觀望而變得平靜許多。
就在此時,陳媛媛卻開口說道:“你怕了。”
子秀沒有回答,只是輕蔑地哼了一聲。子秀已經58歲了,她的長孫明年就要成親。后年,子秀將看到自己的曾孫出世。
在戰場上見識過太多的生死,又即將看到自己的曾孫。子秀真的不怕死。
至于陳媛媛有可能所指的大商的覆滅,子秀也不是怕,她只是不能接受。
但子秀還是哼了一聲。因為她相信陳媛媛此時心態還是個小女娃。對于小女娃來說,總是免不了好奇心。只要陳媛媛好奇,子秀就能找出陳媛媛的思路。
子秀此時必須得讓陳媛媛以為自己能做點什么才行。
但陳媛媛卻繼續沉默下去,子秀在大帳外平靜了一陣心情,這才回想自己與王浩然那一段段的對答。
此時回想,子秀感覺不過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卻好像非常遙遠。王浩然的每一句話看似沒有直接的用處,又好像處處都有深意。子秀記憶力極好,可以說過目不忘。但這段記憶不僅模糊,還變得支離破碎。
能夠被子秀清楚記得的只有兩句話。
“因為死亡是人類的本質,所以人才會死亡。外因決定內因的發生。”
“自己的決定真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嗎?你真正能決定的,只有你不去做什么,而不是你去做什么。”
對于第兩段話,子秀覺得自己好像能夠抓到一些脈絡。因為歸藏館里面的賢者們曾經努力嘗試找出世界規律。后來總結出了以《易經》為核心的一套觀點。
不得不說,對《易經》最有研究的,乃是姬昌那個老色鬼。子秀記得有一次,她正抱著年幼的二兒子和一眾賢者們討論《易經》。姬昌就只穿了一件帛衣,腳上踩著木屐,興沖沖地跑進大廳。
這個老色鬼滿身女人味兒,還最少是兩個不同的女人的。因為他脖子上沒消退的牙印,明顯是兩副不同的牙齒咬出來的。明顯是在亂搞的時候,突然有了新念頭。
老色鬼姬昌坐下后,就開始講述與王浩然說的第一段差不多的東西。
子秀之所以印象深刻,因為老色鬼姬昌不懷好意地對她的胸部位置看了好幾眼。
第二段,則是被大家嘲諷為胡言亂語的東方大巫,曾經不厭其煩地對子秀講述過類似的觀點。
二十年后,子秀經歷了太多,才明白“不做什么”才是真正的選擇。因為想不做,太難了!
眺望著星河,子秀搞不明白王浩然為什么要說這些。
此時的周軍大營里,睡夢中的姬信正在與王浩然交流著為什么“不做才是自由”。
王浩然是很訝異的,這是姬信第一次在睡夢中與他交流。而且是非常意識化的交流。這就如王浩然經歷過的,在睡夢中突然想明白了某件事一樣的感覺。
這可以從生理學上給出答案。睡眠的時候,隨著腦脊液的增多,大腦一部分區域運行的活力其實比醒著還強烈。根據研究,這種時候,大腦貌似在進行數據處理。這就導致了很多思維被串聯起來。
雖然王浩然覺得與姬信交流或許有危險,這會讓姬信的知識體系更完善。不過現在為了擊敗子秀,王浩然也沒有多少選擇。
于是王浩然轉入姬信最在意的兵法角度。果然,姬信的接受度變得更高。
“所謂兵法,就是對客觀規律的總結。規律是對觀察結果的總結,但是更高級別的認知,往往是反直覺的……反直覺,很大原因就是普通人會認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其實只有不做,才能決定一些事……”
如果說以前姬信的意識在王浩然的感覺中是一個氣球,此時就變成了史萊姆,呈現某種本能化的形態。
王浩然感覺姬信本能地對這種認識很認同,卻又一無所知,所以非常渴望了解。
“我們還是用兵法來講。你的手臂有多長,就可以攻擊多遠。這就是基礎規律,只有做到和做不到的分別。但是兵法,講的是更廣大空間中能做到和做不到的事情。這與你的個人意愿無關……你可以求勝,但是求勝和勝利毫無關系。不去做哪些做不到的事情,才能決定最終的勝負。”
交流進行到這里,姬信的意識突然切斷了與王浩然的聯系,開始不停歇的微微痙攣起來。
此時姬信的夢中,他正在參加貴人子弟的大學的考試。在禮樂射御書數的所有考試中,老師們都用各自的不屑聲音指責姬信。
“公子,汝為何以為可以?”
“公子,汝若做不到,何不多反思自身之錯。”
“公子,吾無才,教不了公子。”
“公子,大王已知公子不肖。”
“公子,……”
這些都是姬信的真正夢魘,困擾姬信的心魔。這一晚,姬信噩夢不斷,卻總是醒不過來,猶如身處地獄,受盡折磨,苦不堪言。
第二天一早,姬信終于從噩夢中醒來。在剛清醒的那一刻,他腦海里充滿了回憶。下一刻,回憶瞬間消散。越是回憶,消散得越快,最終什么都沒能記住。
記憶消散,身體卻感覺到空蕩蕩的。姬信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我真的錯了嗎?”
對于為何生出這樣的念頭,姬信茫然無知。但是這個念頭卻怎么都驅散不了,讓姬信感受到了切切實實的虛無的痛苦。
姬信拎起方天戟,出去開始練武。從兩年前訓練騎兵開始,姬信發現只要自己情緒糟糕,練武,操練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肉體的疲憊,以及精神與疲憊所催生出的怠惰的對抗,讓虛無消失,讓意志恢復。甚至能夠讓自己的意識能夠真正掌控自己的身體。
感受著姬信的苦練,王浩然也不奇怪。大腦這個組織是人體器官中最后出現的。因為人類的幾億年前的先祖,曾經蛻化了原始的大腦,后來又進化出了全新的大腦。
雖然到現在,科學界也沒能完全確定這個階段的人類先祖是什么形態。不過根據考古,現階段認為是某種在淺海淤泥中生存的魚類。
幾億年前定型的演化方向,決定了人類的大腦必須依靠人體存儲信息。
曾經有過一種反人道的試驗,切斷了大腦與身體的聯系。于是大腦就開始恐慌起來,拼命地放出各種信號,試圖得到身體的回應。為了得到回應,人會下意識地回答各種問題,包括心中的秘密。這就是所謂的“吐真劑”研究。
而人道的研究發現,如果肉體經過很充分的訓練與恢復,變得健康有力。這可以帶給大腦自信的感覺,以前無法接受的種種負面情緒,也能夠被消除負面情緒,將其變成自己的知識與力量。
姬信一練就是大半個時辰,練得渾身大汗。正如王浩然所料,那種恐慌的情緒也消散了大半。
一邊用麻布擦汗,姬信一邊問道:“鬼君,我現在對于對錯的判斷有了動搖。”
“本就沒有對錯。”王浩然答道。雖然回答得很快,不過作為21世紀心理咨詢師資格證獲得者,王浩然有點奇怪。原本以為姬信會詢問關于兵法的問題,姬信問出的卻是更加底層邏輯判斷的問題。
“鬼君。我很難說清楚,就是覺得事情的對錯,好像是不一樣的。”姬信嘗試著組織語言。
“那是你的自我定位,自我認知沒能給出明確的界定。譬如,你是周國公室公子姬信,還是大周司馬姬信,或者是指揮官姬信,又或者是戰士姬信,父親姬信,弟弟姬信,朋友姬信。又或者是一個叫作姬信的人。如果不能準確界定自己的身份,自然會在不同身份代表的姬信上感受到混亂。”
“如果……我想知道的是……”姬信說到這里,突然覺得很害羞,說不下去了。
王浩然饒有興趣地聽著,感受著姬信的心情。對于心理咨詢師來說,這種能夠直擊對方真實反映的感受,是非常難得的體驗。
姬信覺得自己的期待好像非常貪婪,但是他就是想知道。最終,姬信問道:“鬼君……如果我想知道那個叫作姬信的人到底是什么呢?”
“哦……”王浩然拉了個長腔。姬信不愧是憂郁型主導的氣質,最終還是本能地希望得到最有哲學高度的認知。
“姬信,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但這重要也不重要。因為君子不器。”王浩然答道。
“成為鼎,不是很好嗎?”姬信不自信地問。他當然知道鼎的重要性,可他就是沒辦法真正接受成為一個固定的東西。不管這東西多么貴重。
王浩然感受著姬信的精神內耗,覺得大有收益。
憂郁型氣質的家伙們最被人詬病的地方,就是太好高騖遠。其他氣質的人很容易就將自己“器”化,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以人的具體能力進行判斷,他們會本能地感覺這種自我消耗的態度很可笑。
但正因為憂郁型氣質的家伙們天生好高騖遠,所以可能性反倒是最大的。
王浩然覺得自己得換一個說法,就答道:“這么說吧。你可以這樣要求自己。你有使命,但是你沒有目標。”
姬信聽到這話,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急切地說道:“對,對,對!我的使命是擊敗大商。”
說完,姬信長出口氣,卻突然覺得自己的能力完全不足以完成這個使命。只能低聲下氣地對著他唯一能夠仰仗的王浩然說道:“鬼君,請教我。”
“放心。這本就是我的使命。”王浩然玩了個小花招。將自己的工作與使命做了個混淆。
姬信并不知道這些。他此時覺得放下了千鈞重擔,趕緊收拾完就去升帳。
眾將已經聚齊。不等姬信開口,姬蘭就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司馬,臣肆意妄為,還請司馬懲處!”
不等姬信詢問,王浩然就答道:“問姬蘭,他服氣了嗎?”
姬信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回想兵法所說,“將聽吾計,用之必勝,留之。”
想到自己絕不是在刁難姬蘭,便嚴肅地問道:“將軍,汝可知聽命才是真正為大周效力?”
姬蘭經歷了昨日之戰,已經做好了被姬信怒罵,羞辱的準備。此時聽姬信如此問,倒是有些意外。因為姬蘭已經確定,若想獲勝,現在必須聽姬信將令。
姬蘭當即答道:“臣知之。”
“既然知之,便將金印還與將軍。不過眾將聽令!”姬信大聲說道。
眾將立刻叉手行禮,齊聲答道:“聽司馬將令!”
“本司馬軍規第一條,若有不聽將令者,鞭20!第二條,若因不聽令而戰敗者,斬!諸君可知否?”
“知之!”眾將齊聲答道。原本就跟隨姬信的參謀軍官早就知道姬信領軍的規定,此時并不意外。
其他將領見姬蘭這等老將都服氣了,也不敢造次。只能聽令。
姬信見眾將如此,也不去彰顯自己的威風,而是命人搬來馬扎,自己與眾將圍坐在楊戩趕制的沙盤旁,開始商議如何守住崤函地的山谷要道。
靠7500人馬守住這里并不容易。但是只要排除了各種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可能性。根據可能性制定防御計劃,就具備了可行性。
雖然想做到這些并不容易。但是九帳本就是用來做些推演的,此時姬蘭為首的周軍將領們已經暫時服從軍令。姬信總算是可以讓自己的計劃落實下來。
等休息的時候,王浩然強調了一件事,“姬信,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出現錯誤。你作為全軍統帥,要做的就是如何確保不出錯。”
“犯錯”的認知對于憂郁型來說是天大的事情,也是內耗的根源。此時姬信真的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了王浩然,反倒暫時擺脫了這個內耗。
一旦不內耗,憂郁型的家伙們腦瓜就會極為靈光,姬信稍一思索,便堅定地答道:“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
王浩然很是滿意,“你手里的權力,就是用來確保敵軍不可能戰勝周軍。你該如何運用權力,已經無需多言。不過,你記住一件事,權力只有在為別人服務的時候,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姬信連聲應承。
王浩然忍不住補充道:“姬信,很多人就是不明白這點,或者說不接受這點,最終才兵敗身死,身敗名裂。三花娘娘之所以這么強,就是因為她也許不懂,卻真的知道。而且也是這么做的。只要你也能這么做,就絕對不會輸給她!”
“是。”姬信應道。此時,姬信只覺得自己念頭通達,很快就將此事放下。
對著休息完的眾將,姬信指著沙盤說道:“諸君,該商議如何巡視了。巡視乃是重任,非得一個絕不茍且的將領負責。不知可有愿意請纓者?”
姬蘭知道不少人還是不服姬信,但是那些人可不敢不服自己。也不管別人如何,姬蘭當即拱手行禮,“司馬,臣愿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