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14日清晨六點,維也納被一場新雪輕輕蓋住。
煤車尚未上街,空氣里只有松木與烤栗子的味道。
我推開工作室的窗,讓零下七度的冷風灌進來,把昨夜殘留的最后一絲福爾馬林趕出門外。
窗欞上凝著冰花,像有人用極細的羽管鍵琴高音,在玻璃上刻出一串顫音。
安娜端著熱巧克力進來,杯口漂著三顆棉花糖,顏色恰好是 C-E-G三和弦。
“今天不許再想解剖劇場,”她把杯子塞進我手里,“你得先讓耳朵休息。”
我笑著搖頭。
“耳朵可以休息,但節拍器不會。”
我指了指壁爐架——那只銀鑰匙仍掛在中央,像一枚永不休止的八分休止符。
2
七點半,施密特抱著一摞新郵差送來的樂譜闖進客廳,靴底帶進的雪水在地板上畫了半個低音譜號。
“郵差說是從薩爾茨堡加急,”他喘著白氣,“沒有寄件人,只蓋著莫扎特故居的郵戳。”
我拆開褐色油紙,里面是一疊淡紫色的信紙,抬頭用舊式花體字寫著:
“Dem Herrn Ludwig von Eisenhof—— ein kleines Menuett.”
是一首 C大調小步舞曲,筆跡稚拙,卻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
我把它放在鋼琴架上試彈。
第一主題剛出現,我便停住——
第三小節里藏了一個極不自然的升 F,像一粒沙子掉進珍珠項鏈。
我把那?!吧匙印眴为毲昧巳椋荷?F-A-C,正是 F大調的屬和弦。
“有人把暗號藏進孩子的作業本。”我喃喃。
3
八點十五分,我們三人圍坐在爐火旁。
我把小步舞曲鋪在茶幾上,用鉛筆在每小節下方標注數字。
結果如下:
1 2 3 4 | 5 6 7 8 | 9 10 11 12…
升 F落在第 7、第 14、第 21小節——全是 7的倍數。
安娜輕聲數到 28,停住。
“28是 4×7,也是這封信的頁碼?!?
她把信紙翻過來,第 28頁背面果然有一行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字:
“Wieden劇院,午后三點半,小門?!?
4
十點整,我們步行穿過雪后的環城大道。
街角風琴師正演奏《藍色多瑙河》,調子卻忽然跳到《馬賽曲》,引來一陣哄笑。
我停下腳步,俯身在琴師的投幣匣里放下一枚十字幣。
“先生,您剛才的轉調很有趣。”
老人咧嘴,露出僅剩的三顆牙:“有人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在這里彈錯三次?!?
紙條上只有三個音:E?-B?-B。
施密特低聲翻譯:“Es-B-B—— S-B-B,薩爾茨堡-柏林-布達佩斯?”
我搖頭:“也可能是 Sch-B-B—— Schubert-Bach-Beethoven。但不管哪一種,都是‘音樂三城’的暗號。”
5
午后兩點,我們在 Wieden劇院后巷的小門前等候。
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張被圍巾裹得嚴實的圓臉,是個約莫十歲的男孩。
“先生,您會彈《小星星》嗎?”
我蹲下,與他平視:“如果是變奏版,我會。”
男孩把手遞給我,掌心躺著一把更小的銅鑰匙——比上次那枚短一半,柄端刻著一只微笑的骷髏。
“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您,還說:‘告訴路德維西,雪停了,但星星還在眨眼?!?
6
三點二十五分,劇院空臺。
男孩領我們穿過后臺,幕布后擺著一架老舊的立式鋼琴,琴蓋上擱著一只鐵皮糖果盒。
盒子里是七顆玻璃彈珠,顏色依次為紅、橙、黃、綠、藍、靛、紫。
我把彈珠排成彩虹,發現橙色那顆缺了一小角。
缺口恰好是一個升號“?”。
我抬頭望向舞臺上方——
七盞腳燈對應七色濾光片,而橙色燈罩上貼著一張極小的紙片:
“玫瑰十字,第三把鑰匙,在雪里?!?
7
四點十分,我們回到環城大道。
雪已停,街燈初亮,橙色的光暈落在雪面。
我蹲下身,撥開松軟的雪,果然摸到一塊硬物——
第三把銅鑰匙,柄端同樣刻著骷髏,只是這次它戴了王冠。
鑰匙背面刻著一行極小的數字:
“ 1 - 4 - 5 - 1”
C大調的和弦進行。
8
傍晚五點,工作室。
我把三把鑰匙并排放在壁爐:
第一把——解剖劇場,鎖死血泵;
第二把——劇院后臺,鎖住彩虹;
第三把——雪地里,鎖住王冠骷髏。
三種尺寸,三種口吻,卻指向同一句話:
“音樂從未離開,它只是換了節拍。”
9
夜里九點,壁爐火光跳動。
安娜把小步舞曲完整彈了一遍,這次她把升 F全改成還原 F。
旋律變得無比溫柔,像雪后第一縷陽光。
我靠在扶手椅上,第一次允許自己閉上眼。
節拍器滴答,72 bpm,
卻不再像倒計時,而像搖籃曲。
10
午夜十二點,我起身熄燈。
壁爐架上,三把鑰匙映著火光,像三顆靜止的音符。
我在日記里寫下最后一行:
“案件結束后的第一天,維也納用 C大調對我說早安。
但我知道,只要還有人不按譜子彈,
下一個休止符就永遠不會到來?!?
窗外,雪又開始下了。
節拍器繼續走著,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