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喜去了圣彼得堂。在他去圣彼得堂的路上,總是能突然聽到一兩聲單薄而堅硬的槍聲。他在想象著是某一個躲在暗處的人在向日本兵開槍。然后他在這夏秋之交的天氣里,飛快地掠過街道,或者某片廢墟。有一些行道樹被炸彈掀起,橫倒在路面上,像奄奄一息的癟三。零星的行人像跳雞一樣跳過樹干。他們呆滯的目光中,總會看到一個騎著腳踏車不停奔跑的人。他的胸前就晃蕩著那只萊卡相機,很像鐘擺的模樣。
金喜很快抵達了教堂。教堂里的大廳、屋檐,甚至窗臺、閣樓,到處都擠滿密集的中國人。他們都是逃難的人,這些逃難者已經(jīng)頭發(fā)蓬亂,衣服臟得不成樣子。他們的目光散亂,有時候會語無倫次,甚至有一些女人會突然爆發(fā)出尖叫。金喜知道戰(zhàn)爭很容易讓一些在炮火中殘存的人精神錯亂,槍炮聲也很容易使一些人的耳朵麻木。金喜顯然是后者,他放慢了腳步,一步步地走向被人群圍著的饒神父。饒神父消瘦了很多,仿佛他衣袍里裹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根瘦長的竹竿。風掀起了他稀疏灰白的頭發(fā),讓金喜覺得有些微的悲涼。這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德國男人正用蹩腳的上海話給大家講著笑話,他甚至突然一個倒立,頭朝下將雙腳貼在了墻上。盡管他自己一直在放聲大笑,但是這些難民沒有笑,他們已經(jīng)不會笑了。難民呆呆地望著他,像望著一只秋千架上高鼻梁的猴子。
金喜沒有驚動饒神父。他在教堂內(nèi)四處轉(zhuǎn)悠著,很像一個游手好閑的參觀者的樣子。其實他對圣彼得堂很熟悉,他順利地進入了伙房改成的粥房。一些人在熬粥,圣彼得堂必須熬大量的粥,蒸大量的饅頭才能解決難民們的肚腹問題。所以在熱氣騰騰的氛圍里,這些人在無聲地勞作著。金喜緩緩地舉起了萊卡相機,他的相機對準的是一個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女人。他按下了快門的時候,“陰丹士林”轉(zhuǎn)過身來,后來出現(xiàn)在這張照片里的女人,是側(cè)著身子的,上半身夸張地扭了過來。她就是袁春梅。
金喜沒有想到袁春梅竟然會在難民營里。他沒有去問她為什么武三春沒有來,他突然覺得表哥不在的時候,他和袁春梅是平等的。他不再把她當成是表嫂,他只把她當成一個女人,或者是在粥房里為難民服務的教堂的義工。
袁春梅看上去動作麻利,她一定是平常干慣了家務活的。她開始指揮一些人升火蒸饅頭,就在這時候,隱隱的炮聲再次傳來,這讓金喜有了一個決定,他把相機掛在胸前然后卷起袖子,走到袁春梅身邊說,讓我熬粥吧。我熬的粥一定好喝。
金喜在圣彼得堂成為臨時的教堂公職人員,他在粥里面竟然加了瘦肉,然后用半塊鐵板擋隔了大煤爐的火。他堅持粥是要用文火慢熬的,這讓饒神父大為光火。他仿佛是從來都沒有認識金喜似的,指著金喜的鼻子罵他是不學無術(shù)的少爺。饒神父的罵聲中偶爾充斥著的幾個德語,金喜一動不動,像一根柱子一樣站在面前任憑饒神父罵著。等到饒神父罵完了,金喜才說,饒神父,我明白了一件事。
你明白什么事了?你什么都不會明白。救人,救人不是看戲聽音樂。饒神父仍然揮舞著他那瘦長如猿的手臂,動作激烈而夸張。
金喜說,我明白了,原來這個世界上任何國家的人,生氣的樣子都差不多。
金喜的話讓袁春梅低頭笑了。饒神父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出手在金喜的頭上拍了一記說,和你爹一樣,是個呆子。
金喜在圣彼得堂住了下來。黑夜來臨的時候他就蜷進一間小閣樓里,抱著他的相機入睡。他猜想他住的地方,應該是教堂的一間倉庫。現(xiàn)在倉庫里胡亂地扔了一床被子,就成了他的房間。狹小的空間讓金喜蜷起了雙腿,金喜覺得睡在閣樓里無比妥帖。好多天以后,他突然想起來他竟然把國良和金美、金水忘了,把羅家英、程浩男以及同學們都忘了。金喜突然忘記了租界以外還有世界。他把饒神父的一只無線電收音機借來,一個人偷偷地聽著木盒子里的聲音,除了戰(zhàn)報,他聽到了許多的歌曲。有一首叫《茉莉花》的歌,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他把耳朵緊緊地貼在收音機上,想象一個女人邊摘茉莉花邊唱歌的情形。他想一定是在一片農(nóng)田里,四周升起白茫茫的晨霧,一個穿土布碎花衣裳的鄉(xiāng)村女孩,邊唱歌邊彎腰采摘茉莉花。農(nóng)田不遠,可能還有一條平靜的河,河上會有輪船跑過的影子。
有一天他在粥房里對袁春梅說,你知道有一首歌叫《茉莉花》嗎?
袁春梅說,《茉莉花》怎么了?
金喜說,收音機里天天都在唱。
袁春梅沒有再理會他,斜了他一眼又開始清洗一只巨大的木桶。幫工們說那是用來淘米的,但是金喜一直認為,這或許是饒神父用來洗澡的,至少以前是。現(xiàn)在的饒神父已經(jīng)臟得不成樣子了,他的身上會散發(fā)出一種臭味,頭發(fā)打成了結(jié),頭發(fā)中還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草屑。他的眼睛通常是紅的,好像要隨時準備吃人的樣子。直到有一天,饒神父血肉模糊地被人從閘北的戰(zhàn)區(qū)抬了回來,他的一條手臂像破棉絮一樣支離破碎地掛在肩膀上。擔架跌跌撞撞快速地抬進了教堂,金喜還拿著相機沒有反應過來,饒神父卻臉色蒼白地笑了,他說,我不能再和你比賽翻跟斗了。
饒神父果然不能和金喜比賽翻跟斗了。這個可怕的外國老頭的手臂被截去,說確切點這不是截去,而是把本來就差不多只帶了點皮的手臂從肩膀上扯下來。饒神父不停地用上海話罵娘:赤佬,癟三。他顯然是在罵小日本鬼子。他一邊哼哼著喊痛一邊大聲地叫著:赤那,赤那。
2
南市的居民十有八九都避入了租界。盡管租界的各種膚色的守軍都用槍械在阻止大量難民的進入,但是像潮水一樣的難民終于像海嘯一般沒有辦法阻擋了,因為租界的另一個名字是安全地帶。城隍廟、沉香閣、老天主堂都被難民們擠得水泄不通,在這樣的地方,中國人至少可以睡安生覺。那些僥幸擠進租界的難民都會長長地吁一口氣,他們完全不相信日本人的炸彈會襲擊租界。
在圣彼得堂,幾乎所有的難民都知道有一位敬業(yè)的大廚,他的胸前總是掛著一只照相機。看上去他已經(jīng)二十掛零了,他起早摸黑地在粥房里忙碌著,胡子拉碴,紅著一雙眼睛為難民蒸饅頭,熬粥。炮火中的時光其實也是很快的,隆隆的聲音周而復始地滾動著,然后帶出白天和黑夜,再白天和再黑夜。金喜已經(jīng)忘了自己在圣彼得堂住了多少天,他只記得自己的指甲已經(jīng)很長了,一直都沒有剪。
袁春梅仍然每天都來。她好像是和武三春已經(jīng)不搭界似的,反倒是和斷了一只手臂的饒神父很融洽。饒神父一共哼哼了三天,那三天是他最難挨疼痛的三天。他總是覺得有一把鋒利的針從遠處扔過來,齊刷刷地扎在他的肩膀斷臂處。金喜每天給他熬魚湯,他聽說喝魚湯是長傷口的。但是讓人百思不解的是,在炮火連天的歲月里,他去哪兒弄來的魚?有一天夜里,當他濕淋淋地出現(xiàn)在饒神父面前時,饒神父的眼淚流了下來。
饒神父說,赤佬,你瘋了,蘇州河邊都是日本人。
金喜說,我沒有瘋。我就是蘇州河邊長大的,我還能不知道蘇州河去得去不得?
饒神父說,你大概是不想活了吧,你想跟你老子去了吧。
金喜說,胡說,我就想你快點好起來,可以救更多的難民。別以為我是為了你!
饒神父不說話了。靜默了好久以后他又說,其實我騙了你爹很多鈔票,我把那些西洋玩意兒都賣貴了。
金喜冷笑了一聲說,我爹一直都知道,他說你個洋鬼子騙鈔票不要命。不過他還說,送你一些鈔票用用也沒關系,畢竟兄弟一場。
饒神父的眼淚就又流了下來,他不再說話,他大概是開始想念一個叫喬治·向的人。
夜深人靜的時候,教堂附近并沒有多少行人,只有金喜晃蕩著孤零零的身影在街上閑逛。他突然開始想念羅家英,羅家英的面容清麗而端莊,他喜歡她的兩道眉,他覺得那兩道眉有書法的味道。金喜開始自責,覺得自己冷落了羅家英。他想見羅家英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天空中突然一片白亮,炮聲隆隆地傳來,又一場戰(zhàn)斗開始了。金喜知道他不能再走出租界,如果他胡亂地闖來闖去,說不定會闖到一片戰(zhàn)場中。他看到過戰(zhàn)場的模樣,墻屋倒塌,街中心沙袋疊起的堡壘被炸彈掀翻了,歪把子機槍散在地上,還有幾具血肉模糊的穿著破碎國軍軍服的尸體。在金喜的眼里,明明是繁華如錦的上海,已經(jīng)變得滿目瘡痍,很像一個長滿了惡瘡的老人。
在不遠處一片瓦礫之中,金喜借著微弱的光,看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一塊磚頭上輕微地顫動,很像一朵放大了的蒲公英。金喜走了過去,用雙手捧起它,放在自己的掌心里。那是一只剛開眼不久的幼年的貓,它伸出小小的粉紅的舌頭在他掌心舔了一下,那毛喇喇的濕潤感覺一下子打動了金喜。他覺得這只小貓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他的孩子,于是他捧著這只貓滿心雀躍地回到了圣彼得堂。
3
鄔小漫像一只年輕的麻雀,越過1937年上海灘一道道的溝坎。那些炸彈掀起的土堆和泥坑幾乎有半人高,有些水管已經(jīng)破裂,無論是臟水還是清水都在發(fā)出輕微的汩汩之聲流淌著。每隔十來二十步,總有一個仰臥、側(cè)臥或俯臥的死人,他們的目光空洞,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了目光。鄔小漫不僅越過了這些磚瓦殘木,越過了隆隆的炮聲,還越過了自己放得最低的尊嚴。因為她是冒著隨時丟命的危險去看金喜的,因為她去了金喜家?guī)状味紱]有碰到金喜,因為金水說金喜不見了,還因為有一個面熟的人告訴她,金喜在圣彼得堂給人熬粥蒸饅頭。
所以鄔小漫是必須去圣彼得堂的。她甚至沒有告訴羅家英,是因為在她的小心思里不希望羅家英也去圣彼得堂找金喜。當她氣喘吁吁地在粥房見到金喜時,金喜正用一把鏟子在巨大的鐵鍋里攪動著滾燙的熱粥。而袁春梅就在離他不遠處的一塊案板上,奮力地揉著一大團面粉。
你怎么來了?金喜把鐵鏟扔進一只盛著清水的搪瓷大盆里淡淡地說,你大概是不想活了。
鄔小漫笑了。其實她的布鞋在經(jīng)過一個曾經(jīng)的戰(zhàn)區(qū)時,被瓦礫碎片切開了一道口子,同樣被切開口子的是她白嫩的腳底板,她的皮肉被一塊鐵皮輕易地劃開。見到金喜時,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新鮮的痂,但仍能讓鄔小漫能感覺到一陣又一陣熱辣辣的痛。金喜又問,家英呢,家英她怎么樣了?她沒事吧?
鄔小漫笑了,當她低下頭看到鞋子上那一大片血的時候,零星的眼淚隨即掉了下來。她擦了一把眼淚抬起頭,又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說,她很好。她和程浩男一起組織了一個天亮劇社,想要去學校的劇場,還有街頭演出活報劇。
金喜的口氣平緩,仿佛在說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體。他說,家英這不是在胡鬧嗎?一定是程浩男在哄她干這干那!以后你也不要來這兒,來這兒的路上多危險。你也不要告訴同學們說我在圣彼得堂。
鄔小漫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去說,金喜,你在這兒一定要保重,家英她說一定要等你回到同學中間。
鄔小漫說完就離開了粥房。但是她被袁春梅叫住了,袁春梅飛快地洗凈了手,對鄔小漫說,你必須在這兒包扎傷口,不然傷口會發(fā)炎的。
袁春梅拉著鄔小漫的手,像是拉著親人的手一般,領著她離開了粥房。經(jīng)過金喜身邊的時候,她看都沒看他一眼。鄔小漫淚流滿面地走了,她一直都看著表情漠然的金喜,金喜的眼睛盯著地上那只慢慢蠕動著的黃貓。一直到鄔小漫消失在粥房門口,金喜的目光始終都沒有抬起來一寸。他突然感到無比的悲涼,像春寒中的河水一樣,在瞬間漫過了他的頭頂。他開始想念早些年就死去的他和金水共同的母親,那個有著普通名字的女人什么福也沒有享到,就撒開雙手一個人走了。
鄔小漫在離開圣彼得堂的時候,沒有再來粥房和金喜道別。袁春梅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雙血鞋。她把血鞋扔在了地上,盯著金喜看。金喜突然發(fā)現(xiàn)袁春梅不像以前那樣好說話了,她的目光比較堅硬。她說,你像個男人好不好?你別讓我瞧不起你!
這句話金喜揣在懷里幾十年不放。金喜很難過,在以后的歲月里他看到了袁春梅的淡定,所以他認為袁春梅的話是對的。
有一天清晨,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天氣已經(jīng)是很涼了。金喜看到灰頭土臉的武三春正向這邊走來,看上去他已經(jīng)越來越胖。人能不能長胖,真的和打不打仗沒有關系。他滾動著圓潤的身體越過一堆瓦礫,因為站立不穩(wěn)的緣故,差一點跌倒在瓦礫堆里。金喜以為他是來找袁春梅的,金喜搞不懂武三春怎么可以把袁春梅從身邊放開那么多天竟然不問不聞。
武三春并不是來找袁春梅的,武三春找的人是饒神父。那時候饒神父臉色蒼白地坐在教堂門口的一把藤椅上,他正底氣不足地哼著《茉莉花》。他一直都在微笑著,一只空空的袖管在風中輕微地蕩漾。
這天傍晚,武三春和饒神父、袁春梅一起喝金喜熬的粥。他們一直沒有說話,只能聽到喝粥時此起彼伏的吸溜聲。在喝完粥的時候,饒神父像一個中國人一樣用長衫的袖子擦擦嘴說,放心,我會安排他們?nèi)ヌK北的。
這時候金喜出現(xiàn)在門口。袁春梅看到金喜的手心里托著三只咸鴨蛋。金喜說,這是高郵的鴨蛋,難得的。袁春梅笑了一下,袁春梅的笑讓金喜感到溫暖。她看到袁春梅的發(fā)型好像已經(jīng)和以前不一樣了,果然袁春梅對武三春說,我的發(fā)型變了,你沒看出來嗎?
正的往嘴里扒著粥的武三春愣了一下,然后絲毫都沒有表情地說,這個發(fā)型很不錯的。接著武三春又開始認真地往嘴里扒粥,他的嘴角上留下了幾粒粥米,像白色的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