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真人的劍很是輕快,可楊震卻并不覺得輕松。
巡鹽御史由于監察事情重大,本朝的巡鹽御史一職僅有七品,以防做大。
什么是七品?
江北六千戶以上,江南三萬戶以上的大縣,一個知縣便是六品!
巡鹽御史雖有監察之權,可又恰恰由于事務重大,以至于品銜極低,不能依靠官印橫壓地方官,形成絕對壓制。
所以接下來這個問題的答案,便恐怕很是糟糕——
正七品的官印紙,究竟可以攔住這松紋古劍多久?
兩息!
朱砂也好,黃麻紙也好,在兩息之后被絞做千萬碎片,散落在地。
朱真人終于確定,眼前的中年人是巡鹽御史,而不是張家所說的巡鹽御史手下的小卒。
巡鹽御史若不是為了公務,加蓋了這許多官印紙,氣運和壽命怕不是要被吸干透支,哪里還能做得事情?
眼前的人,必然是江南的巡鹽御史!
若是顧右布政使有某種法子避開司天監的追查。那么故意激自己屠了羅橋鎮,殺了巡鹽御史,所有的罪責最終歸于誰?
崇林縣依附孫家的張家!
江南一個鹽場的鹽商,家里一個書院的弟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哪里擔的起這個罪責?
那便唯一有一個解釋了……那位顧右布政使的目標是孫家?!
朱真人恍然明悟,卻并不在意。
他先前看似被激怒動手,固然有顧右布政使的故意激發,可真正出手之時,難道數十年的聰明在此刻就被豬油蒙了心?
無非是他心底早有大屠一場增進修為的心思,借著那所受的一點半真半假的窩囊氣,借題發揮說服自己罷了。
哪怕讓他重選一次,他猜到了這背后的隱情,難道就不布下這蛛絲陣屠殺羅橋鎮么?
一樣會下手的。
猜到這事情的唯一改變便是,他對接下來的行動與潛逃愈發謹慎,而不會有絲毫的后悔。
羅橋鎮的人眾,從頭到尾就沒有在他的心上有過一刻的考量。
朱真人看他們的精血……比他們的命重要了何止百倍千倍?
楊震怒目看著眼前的飛劍,雖死在眼前片刻即至,生命本能對死亡的恐懼讓他幾乎全身冰冷失力,可依然難以抹去他眼中的憤怒。
國家事,何成門戶私計?
國家的鹽稅收入,北要防范韃子,西要賑災撫民,東要抵御海寇,南要宣撫土司。
而江南的鹽商與他們勾結的貪官,為了錢財鋌而走險,截殺朝廷命官!
簡直膽大包天!
憤怒改變不了飛來長劍的軌跡與力度。
長劍按照靈氣驅使的方向穩定而快速地掠來,軌跡優美而簡潔。
……
然后戛然而止。
極速回轉!
松紋古劍以極快的速度回轉,向黑袍金冠道士的手中飛回。
不,還是來不及!
那道仿佛白色青色流光般的身影太快了,像是天邊的長虹,轉瞬即至,一拳轟來,殺意滔天!
朱真人竭盡全力,御使腳下的蛛絲橋一滑,險而又險地避開那一拳,縮回了烏篷船上。
是誰?!
沒有氣血波動,沒有靈氣波動,若非命修的直覺察覺到兇煞,及時退后,這恐怖的一拳便要將他活活打死!
朱真人又驚又怒看著眼前的白袍少年道:“你是誰?修行的是什么法門?”
江遜一掌拍碎客房墻壁,穩穩當當站在樓上,沒有回答朱真人的話。
楊震大喜過望,喊道:“江公子!那妖道便是今日屠了羅橋鎮的元兇,煩請將他捉拿鎮壓,交由朝廷發落!”
江遜袖手而立,誰的話也沒有答,任由風吹過蜀錦白袍與青色粗布披風。
……
江遜望著烏篷船上恐懼的黑袍金冠道人,緩緩開口道:
“今天你殺了很多人……我和這許多人素昧平生,沒有一點感情。所以只不過有一點點小小的憤怒。”
“但很糟糕的是,你差點殺掉了我的童仆,招惹到了我。”
……
“所以……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否則你今天一定不能活著走出羅橋鎮。”
朱真人壓制住命修法門帶來的恐懼,強自鎮定看著樓上的白袍少年,一邊估量著這少年的實力,一邊開口道:
“今日是我沖撞了公子,我觀中還有紋銀八千兩,黃金三百兩,悉數奉為公子作為賠償,如何?”
江遜微笑袖手,垂眸好奇問道:
“你……看著這羅橋鎮,沒有一點想解釋的么?”
朱真人望見眼前的少年面帶笑意,松了一口氣。右手在身后握住,手指飛快掐動,口中卻不停道:
“請問公子,您要什么解釋?”
江遜放松下來,很是隨意地一指。
周圍隨處可見的膿血惡臭。
朱真人恍然大悟,微微躬身道:
“公子有所不知,我修行法門增進修為,需得殺一些人提升修行。今日修行沖撞了公子,實在慚愧。”
江遜不語,神色有些低沉。
朱真人見狀,賠笑道:“這些小民死了便死了,只是沖撞了公子實屬不該,我觀中除去金銀,還有兩三件法寶,望公子笑納贖罪則個。”
楊震正在察看高神佑的傷勢,聽聞此言,雙目赤紅,怒氣沖沖起身,挺身而出,指著烏篷船上道人罵道:
“禽獸!”
“上天有好生之德,為人有仁義之心。你濫殺無辜,屠戮百姓,在此大言不慚,你還配做人么?”
朱真人偷瞥一眼江遜臉色,只見他又面帶笑意,道:
“狗官!我同公子講話,你又聒噪什么?”
“我修行五品,這群小民助我修行叩問六品玄關,助我成仙,又有什么不好?我既已經超凡,殺些人如何?”
“人可以殺豬殺羊殺雞,我既然超凡,又怎么殺不得凡俗?”
楊震氣的七竅生煙,怒發沖冠,隨手從客房抄起一個燭臺向外砸去。
“禽獸!無恥!”
文官的劣處便在此刻體現出來了,罵的既不夠臟,連砸東西也砸不準,若是高神佑還醒著,必然不至于如此狼狽。
朱真人不避不閃,躬身卑微看著江遜。
楊震望向江遜,只發現這白袍少年笑意盈盈,輕輕頷首。
“楊大人,這位道長說的有理。”
楊震幾乎窒息暈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