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太爺坐在縣衙里,神色焦急。
龔知縣在后衙慢悠悠換上官服,一位衙役慌忙跑進來。
“龔大人,張家老太爺在外候的有些急了,他說……”
衙役吞吞吐吐,龔知縣見狀自然知曉,卻并不在意,緩緩系上官服的布帶,慢悠悠答道:
“急了?你去后廚燒水,沏一壺茶來。”
衙役心下奇怪,今日這龔知縣是怎么了?平日里那張家的家主前來,知縣老爺都是穿著私服,笑著便急忙出去迎接了。
可今日……罷了,這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太清楚的好。
衙役小跑進入后堂,忽地聽見身后傳來知縣老爺的聲音。
“今日沏上幾兩碎末就成,把我的金駿眉留下來!”
衙役應聲。
龔知縣終于整好自己身上青綠色的知縣官袍,整一整頭上的烏紗幞頭,正一正腰上的銀革帶,臉上微微一笑,踏出后衙。
龔知縣人還未至,笑聲卻已經先傳出前堂。
“哎喲,張家主今日怎生來了,來人,快看茶。”
張家的仆役拉開堂下的木椅,預備龔知縣坐下。
那龔知縣卻微微一轉,輕飄飄上了前堂辦公審案的那主位大椅,背后是碧波青天圖,前邊正對頭上懸著一個牌匾——上書著“明鏡高懸”!
張家老太爺面色鐵青,卻依舊忍耐著未曾發作。
“龔知縣,那盤絲觀的朱真人竟然在羅橋鎮布下陣法,要屠了一鎮的百姓!我偶然路過發覺此事,特意前來上報!”
龔知縣輕笑。
老東西,現在還想撇清?
顧大人好韜略,果然料事如神,那姓朱的妖道果然按捺不住仗著氣運諾言便擅自妄動,這老頭子也沉不住氣找上門來。
龔知縣面皮微動,滿是焦急神色。
“這消息屬實?”
張家的仆役怒道:“我家家主所說,自然句句屬實!”
龔知縣面色不虞,轉瞬間臉色翻轉,仿佛冰霜凝結。
“張老爺子,您家教導仆役,便是這般的禮數?”
仆役正要說話,卻被張老太爺按下。
“龔縣尊說的是。”
“狗東西,還不速速退下!”
張老太爺起身,顫巍巍施了一禮。
“縣尊恕罪,老朽已經不問家中事務多年,家中執掌家法的小兒這些年前往書院就讀,耽擱了家中管教。”
從“知縣”到“縣尊”,卻并不是退讓。既然認罪,又為什么要提到自家的兒子在書院里就讀?
這當然不是為了提醒這位縣太爺,而是試探這位縣太爺。
知縣雖然各地品秩一樣,但江南一縣數萬人,關西一縣說不得便只有數千上萬人。能坐在江南崇林縣的大堂上,為官的本事自然不差,怎么會忘了自家第三子在書院就讀的事情?
龔知縣心下冷笑,死到臨頭還不自知。試探又如何,已落阱中,便試探出些什么,難道還救得了你?
龔知縣臉色又是一轉,微笑如春風拂面。
“令公子大才,將來定然是金榜題名的。將來可要照拂我這庸人一二。”
“不敢,小兒頑劣,龔縣尊過譽了。”張老太爺起身低頭。
“龔縣尊,羅橋鎮上,那妖道正在逞兇,還請速速通知司天監,拯救一鎮的黎民百姓!”
龔知縣不語,只是揮手示意后邊的衙役端上茶盞。
張家老太爺親手接過茶盞,卻無心查看,隨手放在身旁桌上。
龔知縣面色低沉悲痛。
“不巧至極!十月下旬,臨王在贛江道設宴會請天下豪杰。司天監的諸位同僚,為了此次大宴前往贛江戒備……且待本官加急向上官回報,調來上級司天監,定要為羅橋百姓復仇!”
“本官實在悲憤交加,在崇林縣中,竟然有這樣的事情……唉!是我的罪過……”
張老太爺面色陰沉,抬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隨即一口噴出,地上滿是茶水!
粗糲不堪,苦澀難飲!
這輕慢態度已然說明,張家在龔知縣看來,不過是待死之輩。
張家落入的局中,說不得這龔縣令也有手筆在內!
再留在縣衙中吃幾個軟釘子已是于事無補。
“好!龔知縣高風亮節,作風簡樸,在下佩服!佩服!”
張老太爺甩袖回頭,高聲怒對仆役道:“走!”
行至門前,張老太爺回頭,瞥了一眼堂上儒雅的龔知縣。
“龔縣尊,司天監既然去了贛江道……不知道這崇林縣衙能不能攔得住那盤絲觀的妖道?”
這便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司天監監制的江南縣衙,布下的手段自然不畏張家或是外頭的朱真人。
城中人愈多,司天監的手段愈強。崇林縣數萬人,一旦啟用司天監手段,別說是盤絲觀三品以上不過爾爾的蛛絲飄不進來,便是勘破了六品境,又能如何?
故而這威脅不是沖著龔知縣本人去的,人生在世,總有親朋至交,總不能各個都是修行者,找到殺他一兩個,你便是縣尊又如何?
龔縣令輕笑一聲。
……
不巧,他還真沒有摯愛親朋,至交好友。
“多謝張家主,只是我聽聞張家在崇林縣里遲遲沒有四品坐鎮,不知道張家又要如何抵擋?”
這威脅便很有力了。
你張家就在我崇林縣城,我手持官印一日,便拿捏你一日。
崇林縣里有些頭臉的人物,誰不知道你張家沒有四品坐鎮?不過是依附著孫家的一條路邊野狗罷了。
現下既然有人要對你下手……孫家難道還能為你一條路邊野犬沾染上屠滅小鎮的臟事?
抄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你以為在同你耍笑?
張家老太爺步履匆匆,一腳蹴在身前的仆役上。
“狗奴才,還不快去備轎?”
龔縣令端坐大堂,溫和一笑。
“張家主慢走,本官身體不適,便不遠送了。”
張老太爺不答,徑直出門。
龔縣令一張笑臉隨即陰沉,揮手招來衙役。
“取筆墨來,再將地上清理干凈!”
龔縣令揉了揉臉,緩解臉上肌肉的酸澀。
這多年來,崇林縣看似肥缺,可張家依仗攀上了江南孫家,照例的規矩都減了大半,年禮冰敬炭敬也未足數。
現在還想要我出手掩蓋滔天罪行?
做什么春秋大夢!
龔縣令落筆如飛,一手臨姜白石的小楷端莊儒雅。
一份公文與一份私信轉瞬書就。
“喚雷都頭過來,我有公干吩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