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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紅綢帶

第二章紅綢帶

倒敘1992年

煤油燈把母親的影子釘在土墻上,晃動的光影里,那只攥著頂針的手像只垂死的鶴。燈罩邊緣結著褐色的煙垢,像凍僵的蛾子層層蛻下的翼膜。母親抬手掠鬢角時,燈光忽然在她指節上打了個轉——那里有枚翡翠頂針,原是外婆陪嫁的壓箱底,如今綠得發烏,倒似從墳里掘出來的殉葬品。林清石縮在條凳上,看母親咬斷紅綢帶的線頭,齒間迸出的脆響讓他想起工地上鋼筋被截斷的動靜。

“三十六個,你數數?!备赣H把硬幣倒在八仙桌上,光緒元寶混著長城幣,撞出沙啞的嗚咽。銅腥氣混著老木頭的霉味在屋里浮沉,桌腿縫隙里還卡著去年祭灶用的飴糖,早被蟑螂啃成了蜂窩狀的琥珀。林見秋踮腳去夠桌沿,舌尖剛觸到糨糊碗沿,頂針便敲在額角。母親的手勁總拿捏得奇巧——疼得人眼眶發酸,卻不會留下淤青。

窗臺上晾著的魚鰾膠在夜風里簌簌作響,像誰在暗處撕扯綢緞。月光從糊窗的化肥袋破洞漏進來,正巧落在母親膝頭,那方藏青布料便泛起幽幽的藍,仿佛嘉陵江截了片夜潮鋪在人間。林清石盯著母親膝頭的校服,藏青色布料被紅綢帶割裂成血淋淋的疆域。那些硬幣沿著衣縫排兵布陣,像父親工地圖紙上標注的承重柱。窗外的嘉陵江在漲夜潮,濤聲涌進來,撞得硬幣微微震顫,恍惚間竟似滿桌銀鱗在游動。

“開發商心黑,你們爺倆的活路錢得藏妥帖?!蹦赣H說話時,針尖正穿過袁世凱銀元的齒邊。她耳垂上晃著的鍍金耳環突然暗了暗,原是江面飄過的運沙船探照燈掃過屋頂,鐵皮排水管將光影割成碎片,一片片跌進她眼角的皺紋里。林清石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個穿皮夾克的男人,他踹翻父親時的皮鞋亮得能照見云影,鞋跟沾著的混凝土渣,倒是和此刻母親指甲縫里的糨糊粒一模一樣。

妹妹突然嗤笑:“哥的校服要變鎖子甲咯。”話音未落就被江風嗆住,咳得眼底泛淚花。她頸間掛著的長命鎖撞在條凳上,當啷一聲驚醒了梁下的蛛網,銀絲簌簌垂落,恰似菩薩指尖漏下的甘露。母親撩起衣襟給她擦嘴,露出腰間那道蜈蚣似的疤——生他時難產剖腹留下的。林清石別開眼,恰見父親蹲在門檻外卷煙,煙紙被汗浸得發透,裹不住篩落的煙絲。

夜風裹來對岸夜宵攤的麻辣鮮香,卻蓋不住父親身上散發的石灰味。他褲管上沾著的泥漿已凝成龜甲紋,每動一下就有碎屑飄落,像群灰蝶繞著破洞的解放鞋起舞。紅綢帶在煤油燈下變幻色澤。新剪的斷面泛著血氣,縫進衣襟的部分卻漸漸暗沉如凝血。母親咬線頭時總要先在舌尖蘸一下,林清石看見她唇紋里滲進猩紅的絲,忽然想起清明上墳時,紙錢灰落在朱砂寫的碑文上。

“明日去學校,先生問起就說肚痛?!蹦赣H把校服抖開,硬幣相撞的脆響驚飛了梁上的夜蝠。有片羽毛打著旋兒落在供桌的果盤里,覆在爛蘋果的蛀洞上,倒像給腐肉貼了張膏藥。林清石伸手去摸內襯,凸起的硬塊硌著掌心——像藏在血肉里的舍利子。父親忽然悶聲道:“活路錢要貼肉揣,閻王爺收稅也刮不走?!?

瓦檐突然響起撲棱聲,原是只避雨的蝙蝠倒掛在電線上。它收攏的翼膜泛著油紙傘的光澤,投下的影子卻像把生銹的剪刀,正將月光裁成零碎的銀箔。江對岸傳來渡輪汽笛,林見秋忽然指著窗外喊:“流星!”全家人轉頭剎那,煤油燈芯“啪”地爆出朵燈花。林清石只看見黑沉沉的天幕壓著更黑的江,倒是父親煙頭的紅光在暗里明明滅滅,像極了傳說中引魂的燈籠。

母親開始縫第二道紅綢帶。針腳細密如梵文,林清石疑心她在繡某種符咒。線軸在炕沿滾了半圈,纏住了晾衣繩上的紅肚兜。那原是母親年輕時的嫁衣改的,如今褪色成腌漬楊梅的汁水色,在風里招搖如殘破的旌旗。線從光緒元寶的“緒“字孔洞穿過時,他突然開口:“王老板說…說爹砌的墻是豆腐渣。”話音墜地,梁上簌簌落下一串塵,倒似被這句話驚著了魂。

父親卷煙的手頓了頓,煙絲灑在露趾的解放鞋上。有粒煙絲粘在他開裂的腳后跟上,像條僵死的蠶匍匐在龜裂的凍土。母親卻笑了,笑聲摻著江水的腥氣:“他懂個卵。你爹砌墻,每塊磚都要念句佛?!贬樇獯疗浦讣鈺r,她將血珠抹在紅綢帶接頭處,“看見沒?這叫魯班扣,吊死鬼都解不開?!?

佛龕里的觀音突然晃了晃,原是江心駛過的挖沙船震動了水波。供燭的火焰歪向西南方,將菩薩的影子投在墻面的獎狀上,“三好學生”四個金字便爬滿了扭曲的皺紋。林見秋忽然抽了抽鼻子:“哥,你聞見沒?”腐木混著鐵銹的氣味從門縫滲入,林清石后知后覺——那是父親藏在床底的鋼筋生銹了。白日里王老板踹倒父親時,這些本該扎進混凝土的螺紋鋼,此刻正在黑暗里慢慢潰爛。

床底突然傳來細碎的啃噬聲,像有無數銀牙在咀嚼時光。母親抬手將頂針彈向暗處,金屬撞擊磚地的清音里,鼠群吱吱逃竄的動靜竟似小兒的嗚咽。母親咬斷最后一根線頭,把校服罩在他身上。硬幣貼著脊梁骨往下滑,涼意蛇一般游走。林見秋突然伸手探他腋下,冰得尖叫:“哥變成存錢罐啦!”笑聲撞在土墻上,震得獎狀框里的三好學生證書簌簌發抖。那是父親用抹灰刀裁的玻璃,邊緣還沾著水泥漬。

玻璃裂痕里嵌著星點亮光,原是窗外駛過的貨輪桅燈。那光斑游走在“林清石”三個字上,忽明忽暗宛若水鬼的磷火。父親終于卷好煙,火柴劃亮的剎那,林清石看見他拇指上翻起的指甲蓋——是被鋼筋掀掉的,血肉凝成暗紫色的佛手柑。青煙騰起時,江對岸忽然傳來打樁機的悶響,一聲聲像捶在棺材板上的往生咒。

“睡吧?!蹦赣H吹滅煤油燈的前一秒,林清石瞥見妹妹在舔舐桌角的糨糊。她舌尖卷走的不僅是麥芽甜味,還有二十年前刷在這桌上的紅漆——那漆早已斑駁成血痂,此刻混著唾液在她唇間化開,竟似抹了過期的胭脂。月光從瓦縫漏進來,把紅綢帶染成慘白。他摸黑鉆進被窩,聽見父親在院里磨瓦刀,霍霍聲里夾著句嘆息:“活路錢…活路…”

晾衣繩上的濕襯衫滴著水,每滴都在月光里摔成八瓣,像誰在暗處撒了把碎鉆。風掠過時,袖管突然鼓脹如帆,恍惚間竟似要載著滿屋的嘆息順江而去。后半夜暴雨突至。林清石被雷聲驚醒時,發現母親跪在佛龕前。電光劈開的瞬間,他看見那尊斷臂的觀音像掌心托著枚硬幣,母親正將染血的棉線系在菩薩腕上。供桌上的蘋果被蛀出蟲眼,香灰在暴雨里飛旋,竟似無數微型轉經筒。

雨腳砸在鐵皮屋頂上,吵醒了腌菜壇里的乳酸菌。發酵的酸味混著雨腥氣漫進被窩,竟與父親白日里砌墻用的水泥漿氣味殊途同歸。雨停時,他摸到校服內襯鼓起的硬塊。三十六個硬幣在黑暗里發燙,像嵌進皮肉的三十六個太陽。江濤聲里,他忽然聽懂父親磨刀聲的韻律——那是瓦刀刮過磚面的節奏,一板一眼,把人的命數都砌進了墻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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