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拉倫船長凝神聽著統領武士的講話，但是完全聽不懂。奧羅拉號的大部分船員已經死在這些外星人手里，而且麥克拉倫心里明白，幸存的這些最后同樣在劫難逃，可是自己甚至無法向對方討個說法，這讓他很窩火。

統領武士舉起手里的權杖向石臺上猛地一杵，麥克拉倫知道，好戲就要開場。因為隨著講話接近尾聲，這些面對船員們一字排開的外星武士們已經從剛開始的稍有戒備，變得像被壓緊的彈簧一樣躍躍欲試了。

麥克拉倫對面的武士比他略矮一點，可能要比他輕十幾公斤或者更多，但是他并未因此低估對方。很明顯，外星人從降生起就在為成年后將要具備的某項技能而勤加練習。不過這倒不至于給麥克拉倫造成什么壓力，因為人類這么干的也不在少數。

麥克拉倫擺出經典的拳擊手姿勢：雙手舉起護住臉部，雙臂保護上半身，雙腿微曲，一腳在前，一腳在后。他輕快地移動步伐，靠近對手，想探探對方的虛實。即將投入格斗的興奮感傳遍麥克拉倫的全身，他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早已為這一刻做好了準備。他雖然不愿承認，但這感覺的確好極了。

身為船長，麥克拉倫向來秉承“身先士卒，甘心殿后”的原則。此刻也不例外，他想要成為第一個出手的人（當第一個挨打的人也不錯）。但如今麥克拉倫已經不是那種冒冒失失的愣頭青了，所以他不打算像個傻瓜似的貿然進攻。戰死在這片沙地上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至少要拉一個敵人——哈克尼斯嘴里所謂的“該死的外星婊子”——給自己墊背。

但是這次麥克拉倫失算了，因為他看到佐藤一郎突然間怒吼著率先向對手沖過去。吼聲未絕，佐藤和對面外星武士的刀已經撞在一起。

統領武士講話時，佐藤一直靜靜地站著，端詳自己的對手。別的武士都跟人類對手的身材相當（可能年齡也相仿，只是無從證實），但佐藤的這位對手明顯比他自己要矮小。硬要猜的話，她大概也就是人類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她的刀與佐藤的類似——看來武士刀這種樣式在帶刃兵器中相當普遍——而且佐藤很確定，對方一定遠比自己更清楚該怎樣使用這種兵器。

盡管如此，佐藤仍覺咽不下這口氣。他已經說服自己接受死亡，但在想象中，把自己砍翻的應該是一個真正的武士，就像把外祖父的刀歸還給他的那個武士一樣。雖然佐藤肯定不是那人的對手，但如果敗在其手下，他死也瞑目了。

但眼前這位實在太不像樣了。統領武士發表完演講后，角斗場里一時間陷入一種猶豫不定的安靜之中。在自尊心的驅使下，佐藤很快就將所謂的邏輯和理性拋在了腦后。

他將寒光閃閃的武士刀揮過頭頂，雙手緊握刀柄高高擎起，懷著滿腔的怒氣，咆哮著向對手沖去。

格斗開始了，泰西·塔調動自己所有的感官和意念關注著場上的情況。那個莽撞的年輕異星人率先發起了攻擊，他對面是年輕武士莉安·庫瑪。泰西·塔滿意地看到，雖然莉安·庫瑪輕而易舉就能殺死對方，但并沒有立刻這么做。相反，她避開了那異星人兇猛而愚蠢的攻擊，然后快速扭身逼近，向對方砍出一刀，在他身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傷口。外星生物嚎叫起來——在泰西·塔看來，那是怒吼，而不是哀嚎——然后便用刀對著莉安·庫瑪毫無章法地亂砍。

看到年輕的武士輕松地把對手玩弄于股掌之間，泰西·塔心滿意足地轉開視線，開始掃視整個角斗場。此時比試剛剛開始不過幾秒鐘，有的格斗者還在彼此打量，沒有動手。

隨即，就好像收到了什么秘密信號一般，所有人都怒吼著向對手沖去。

最令泰西·塔好奇的是其中一只年紀較大的外星動物，他由內而外散發的精神力量非常強大，像明亮的燈塔般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佐藤沖上去的一瞬間，姚銘差一點出手幫他，因為他擔心佐藤的魯莽會給他自己招來禍端。但看到佐藤對面那外星女孩的反應后，姚銘知道這還不是自己介入的時候。他收起無極起勢，靜靜地站著，將佐藤的一招一式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慢動作回放一樣。那個年輕外星人眼下似乎很樂意拿佐藤尋尋開心，這讓姚銘放下心來。這樣一來，他就有時間去對付自己的對手了。

姚銘的對手很可能在族人中是個相當出類拔萃的角色，因為她項圈上的垂飾明顯比其他武士多很多。她的尖爪是銀色的，姚銘不知道這是她身體與生俱來的一部分，還是佩戴的飾物。在姚銘所見到的外星人中，大概三分之一有這種銀爪，其他的都是黑爪。外星武士入場的時候，姚銘就注意到，這個武士走路時大步流星，姿態特別優美流暢，雖然外星武士個個如貓一般優雅，這一位還是格外引人注目。她似乎跟巡視全場的那位統領武士有某種共通之處：不僅身材特別高大，而且看上去更是高貴、機敏而又力量十足，這是麥克拉倫從未見到過的。

姚銘對面的外星人如同鏡像一般與他相對而立，平靜打量著他，渾身都散發著自信的氣息。要是身邊的兩位見習軍官有任何一個情況不妙，姚銘早就出手了，況且他原本也打算先發制人。但是現在看來，佐藤一郎情況還好，另外一側的見習軍官安娜也正握著外星人提供的馬刀樣兵器，游刃有余地與對手打斗。因此姚銘有了選擇的余地，他可以率先出手，也可以等待外星人進攻。太極拳可攻可守，但其根本還在于防御，如果把先手讓給對方，姚銘并不會損失什么。實際上，這樣他可以借力打力，反而有利于發揮自己的格斗風格。

因此姚銘只是姿態放松地站著，同時緊盯著外星人的眼睛。四周激戰正酣，憤怒的咒罵，疼痛的哀號，金屬碰撞的鏗鏘聲，武器砍在血肉之軀上的聲音，匯合成一片狂亂的嘈雜之聲。一秒鐘，又是一秒鐘。

然后，她出手了。

哈克尼斯的左側大腿和右胸傳來陣陣劇痛，使她的腳步踉蹌起來。外星人用的棍子很普通，不像刀和劍那樣花哨，也沒有那種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的血腥場面，但打在身上奇痛無比，就像被滾燙的金屬烙過一樣。

格斗一開始，哈克尼斯對面那外星人就掄起棍子，一棍接一棍飛快地向她呼嘯而來，她左躲右閃好不容易才避開大部分的襲擊。后來，興許是厭倦了這樣胡亂的打法，這外星婊子開始有條不紊地攻擊哈克尼斯的右手。有一棍猛地敲中她的右手，打斷了三根手指。然后那外星人的雙棍又狠狠地朝哈克尼斯右胸掄過來，她本能地舉起雙手試圖保護胸部，可這時對方矛頭一轉，棍子結結實實地打在她的左側大腿上。

哈克尼斯的左腿痛得失去了知覺，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頹然倒在地上。外星人乘機往她暴露的左右肩膀重重地各抽了一棍。哈克尼斯痛苦地尖叫一聲，臉朝下倒在沙地里，疼得全身直抖。她想翻過身，把壓著的左手和手里死命攥著的棍子抽出來——想著興許可以抵擋一陣——但卻做不到。哈克尼斯感到兩邊肩膀完全使不上勁，肌肉像是被刀割斷了似的，兩條胳膊也絲毫動彈不得。她能做的頂多只是把頭轉向一側，將嘴里的沙子吐出來。

外星人突然把一只腳塞到哈克尼斯的肚子下，然后一使勁，將她翻轉過來——像一只被弄翻的烏龜一樣仰面朝天。外星人毫無表情地俯視著哈克尼斯，舉起武器打算給她最后的解脫。

“我操你這婊子，”哈克尼斯看著外星人的眼睛，怒罵道。

突然，一個虎背熊腰的身影沖進她的視野，只聽見一聲低沉的驚呼，外星武士被直接撞飛了。是吉爾莫，哈克尼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傷痕累累的臉，幾乎快要認不出他來。吉爾莫把折磨哈克尼斯的那名武士撞倒在沙地上，然后跨坐在她胸口，一手扼住她的喉嚨，另外一只血淋淋的拳頭則有節奏地捶打她的臉。那個武士瘋狂地用自己的雙棍抽打吉爾莫，敲他的頭、肋骨和雙腿。哈克尼斯知道那棍子打在身上有多痛，但吉爾莫似乎無動于衷。

最后外星武士扔掉手里的棍子，用上了她與生俱來的武器。她有一顆尖牙被吉爾莫的重拳打斷了。疼痛難忍的外星人怒不可遏，大吼著將右手的尖爪刺入吉爾莫的咽喉，左手則在他的臉上亂抓亂撓。

吉爾莫輕蔑地將那只想要撓自己臉的外星爪子打開，也不去理會自己被刺破的喉嚨。鮮血從他那被撕開的喉嚨里冒出來，而外星人的爪子還在他的咽喉處拼命撕扯抓撓，這一切吉爾莫全然不顧。他只是掄起右拳，像掄手提鉆一樣“砰砰”捶打那外星人的臉，直到對方骨頭被打斷，整張臉被搗得面目全非。

又過了幾秒鐘，外星人的手從吉爾莫的喉嚨滑落，整個人停止了掙扎。可能是被扼住喉嚨窒息死亡，也可能是頭骨碎裂而死，也許兩方面原因兼而有之，總之她完了，死了。

吉爾莫扭頭看著哈克尼斯，咧開血糊糊的嘴唇，露出一個微笑。然后他整個人慢慢癱軟下去，躺在他的第二個手下敗將身上。

哈克尼斯掙扎著向吉爾莫爬去，跟他的累累傷痕比起來，自己受的傷簡直不值一提。“吉爾莫，”她嘶聲喊道，眼淚嘩嘩地從臉頰滑落，“你根本用不著這么做，你這個該死的笨蛋。”

“看著……我的軍士長尖叫……我受不了，”吉爾莫低聲說。他的聲音通過殘余的咽喉發出來，聽起來就像是濕漉漉的口哨聲，“除非是叫給我聽。”

哈克尼斯輕輕把吉爾莫的頭抱在懷里。她回頭看了看原本被指定為吉爾莫對手的那個外星人，只見她躺在沙地上一動不動，下巴扭曲，臉也支離破碎，血肉模糊，明顯是被吉爾莫的重拳打成了碎片。他一定是像猛獅一樣暴起，迅速解決了她，好騰出手來保護哈克尼斯。

哈克尼斯就這樣輕柔地抱著吉爾莫，幾分鐘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然后，哈克尼斯用自己還能活動的那只手抓起一根棍子，掙扎著站起來。她不怕死，但是不想在這沙地上哭哭啼啼地死去。

麥克拉倫還撐得住，不過撐得很辛苦。外星人的格斗功夫雖然不比他強多少，但總歸略勝一籌。在這種生死較量中，絲毫差距就能決定勝負。麥克拉倫看著吉爾莫和哈克尼斯倒下，但他們不是最先倒下的，這之前已有五六名船員戰死。這場格斗已經變成一場讓人精疲力盡的消耗戰。

如果沒有參與過真正的格斗，一般人不會明白這種對抗需要多大的耐力。外星人明顯接受過這方面的專門訓練，奧羅拉號的多數船員，包括麥克拉倫在內，身體狀況都很好，但他們當中受過真正的搏擊訓練的只有寥寥幾個。就連受過訓練的這幾個，眼下也都已疲憊不堪。

麥克拉倫再次避開對方襲來的一掌。如果這不是一場生死較量，他可能會覺得對手的招式還挺有趣。這個外星人的打法很像拳擊，但她不是出拳，而是張開雙手，用掌根而不是用指關節進行擊打。這不難理解，因為外星人如果像麥克拉倫那樣握起拳來，長長的尖爪會戳到她自己的手掌。

不管怎樣，外星武士的進攻讓麥克拉倫元氣大傷，被她打中一掌跟挨了一錘差不多。當然，麥克拉倫也給了外星人幾下讓她過過癮，但是她身手更為敏捷，而且和麥克拉倫一樣扛得住打，因此總的來說，他并沒有占得上風。麥克拉倫有好幾次將外星人的腦袋打得直往后仰，而且也有幾拳結結實實地打在對方身體上，但拳頭落在外星人身體上時，那感覺就像是打在石頭一樣梆硬的皮沙袋上。

這時外星人向下一蹲，迅速伸出手掌，直取麥克拉倫的上腹部。麥克拉倫微微側轉身體，化解了這一掌的部分力量，同時使出了一記右勾拳。這次他很幸運，拳頭結實地打在對方下巴上。那武士被打得滴溜溜轉開去，嘴里鮮血直噴。但這勝利只是暫時的，麥克拉倫想乘勝追擊，卻被對方后退幾步躲開了。外星人用力甩甩頭，避開他的幾記攻擊，然后拉開了架勢。

外星武士憤怒地呲出尖牙，死死盯著麥克拉倫，重新發動了進攻，一掌接一掌讓他應接不暇，逼得他節節后退。

盡管姚銘對于社會學一竅不通，但他還是能從外星人的打斗方式中推測出她們的很多文化信息。人類的很多武術流派都強調手和腳的攻擊動作，外星人的格斗風格也明顯是以進攻為主，充分體現出她們的尚武與好斗。從目前人類與這些外星東道主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這并不讓姚銘感到意外。

感到意外的是姚銘的對手，隨之而來的還有越來越深的沮喪。姚銘和她交手時，使的是從太極拳基本套路“推手”衍生而來的招式。雖然這外星人拳腳很厲害，各種攻防招式都得心應手，但她的進攻總是被姚銘行云流水般地一一化解。太極拳是一種仁慈之學，善守，輕攻。這個外星族類卻將進攻奉為社會法則，視戰斗為社會生活的中心，姚銘覺得，在這種氛圍里根本不可能發展出太極拳這樣的武術形式，更別提應對的經驗了。外星武士因此屢試屢敗，進而產生深深的挫敗感，而挫敗感會無可避免地導致錯誤。

外星人突然抬起腿，對著姚銘的頭就是一記橫踢。這時姚銘覺得時機到了，他雙腿一曲，輕松躲過這一腳，而對方腳的動作還沒收回，整個下半身門戶大開，只靠一條腿維持身體平衡，姚銘便趁機突然發起攻擊。雖然太極拳的宗旨是以柔克剛，但姚銘在很久之前曾學習過一些極具殺傷力的太極進攻套路。他右手握拳，猛地打在外星人的下腹部，接著把全部內力都凝聚在右肩，狠狠地向她腹部上方的肋骨撞去。只聽咔嚓一聲，對方的肋骨被撞斷，就連姚銘自己也不免暗自替她哆嗦一下。外星武士被撞飛出去，肋骨斷裂刺穿了她的內臟——她的戰斗結束了。

姚銘立刻把這個手下敗將拋到腦后，轉身去幫助其他人。

佐藤知道，自己本來早該死十好幾次了。對面的外星小魔頭把他逗得團團轉，不斷地羞辱他。佐藤全力應付，卻沒有一次能夠砍中對方，反而是自己身上添了一條又一條的傷口。外祖父傳下來的武士刀一次次地迎向外星戰刀，卻又在一次次的交鋒中敗下陣來，刀刃上留下許多的豁口。佐藤又累又痛，渾身發抖，喘著粗氣，只盼這個小魔鬼趕快殺了自己，結束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