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今夜拍案驚奇(第二卷)作者名: 閻鶴祥 楊九郎本章字數: 5596字更新時間: 2025-01-10 17:38:44
第二回
狄公案
大婚三日新娘慘死
泥爐施法真兇現身
當時這書生曾惡狠狠地說:“三日之內,必叫你知道我的厲害!”這里所有人都能做證,結果剛好到了第三天的時候他來家中投毒,這證據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世人但喜作高官,執法無難斷案難。
寬猛相平思呂杜,嚴苛尚是惡申韓。
一心清正千家福,兩字公平百姓安。
唯有昌平舊令尹,留傳案牘后人看。
這首定場詩專門稱頌了一位古代神探,詩里有一句“唯有昌平舊令尹”,說的就是這位神探曾經的官職。昌平令尹,也就是昌平縣令,是誰呢?——大名鼎鼎的神探狄仁杰。
咱們講古代的探案故事,怎么也繞不過這位呀!歷朝歷代有關狄仁杰的文藝創作很多,但是狄大人和咱們提過的眾多案件的主角不太一樣,比如包青天也是一位神探,但在絕大多數的古代小說里,對包大人的描述重點在于他的為官之道,他的清正廉明、愛民如子、不畏權貴,具體到斷案部分的敘述一般都比較簡單。而有關狄仁杰的故事就不同了,往往更側重于“探案”的“探”字,比如咱們要說的《狄公案》,和其他公案小說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更像是推理探案小說,詳細描述了狄仁杰探案中的分析和驗證環節,更多地注重案件的推理和刑偵過程。
這首定場詩就是《狄公案》的開篇詩,對狄仁杰的推崇可見一斑。這部創作于清代的公案小說,作者是誰如今已不可考,但是這位無名氏為后世眾多的狄仁杰探案故事起了個頭,因為有一位關鍵性的人物以此書為開端,創作出了蔚為大觀的“狄仁杰宇宙”。這位了不起的作家叫高羅佩,荷蘭人,是一位優秀的漢學家、小說家,高羅佩這個中文名遠比他的原名流傳更廣。
高羅佩在抗日戰爭時期曾作為外交官在中國待了幾年,他一生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和鉆研程度令人驚嘆,在接觸到《狄公案》這部清代小說后,他大為贊賞,并在海外翻譯出版,而他本人也以此為契機,開始了蜚聲國際的系列小說《大唐狄公案》的創作,這一系列小說后來成為經久不衰的推理小說暢銷讀物,因此高羅佩為中西方的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也直接影響了后世眾多的狄仁杰探案類影視作品。正是由于高羅佩的杰出創作,狄仁杰也被西方稱為“東方福爾摩斯”。
高羅佩的《大唐狄公案》是系列作品,創作歷時十五年,非常精彩,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閱讀一下。咱們要講的故事則來自這一切的開端——清代的《狄公案》,這部書還有一個名字叫《武則天四大奇案》。有趣的是,全書前半部分講的是狄仁杰擔任昌平縣令時的斷案故事,后半部分講的是他與朝廷奸黨斗爭的故事。高羅佩堅持認為這部書的后半部分是偽作,不是原作者的手筆,所以他翻譯時也只選取了前半部分的幾個故事。
咱們接下來要講的案子,就是《狄公案》前半部分的故事中的一個。
故事發生在狄仁杰任昌平縣令時期,縣里有戶姓華的人家,剛剛辦完喜事三天,就出了人命,鬧到了縣衙里來。
這戶人家的家主是位舉人,家境殷實,只有一個兒子,前些天剛剛娶了親,喜事熱鬧歡騰,滿城皆知。不想剛過三天,華舉人就派家中下人去擒拿了一個年輕后生,將其拖拽到縣衙告狀,說這個后生謀殺了他家兒媳。
狄仁杰上堂一看,堂下叫罵聲、喊冤聲、哭嚷聲不絕于耳、沸反盈天,烏泱泱站了一地的人,一時間腦仁都疼了,趕忙喝止眾人的吵鬧,問哪個是苦主,有何冤情。
為首的華舉人這才怒不可遏地把案子說了一遍。
三天前,華府娶親,賓客絡繹不絕,華少爺平日交往的那些書生朋友也來了不少,都是年輕人,在那里喝酒嬉鬧,折騰個沒完。到了晚間該送客了,沒想到一幫人非要留下來鬧洞房,因為華家的新娘子貌美過人,所以這幫人借著酒勁就開始渾鬧,言語間多有輕浮之詞,華舉人就不太高興了。
見華少爺送了幾次客都送不走這幫朋友,華舉人親自去了,沒想到其中一個鬧得最歡的一點兒都不懂禮數,反而和華舉人言語交鋒起來。華舉人哪能容讓這種晚輩?立即拉下臉指著那位的鼻子下了逐客令,大家伙兒當夜不歡而散。
這些小事誰也沒放在心上,過了一天,華府又辦了謝客宴,華少爺依舊請了這些人來家中,沒想到前天被華舉人指責過的那個書生如此狠毒,竟然趁著家中人多忙亂,給新婚夫婦的茶里下了劇毒,萬幸華少爺沒有喝,可憐新娘子一杯茶下肚,當夜就腹痛不止,等家人慌忙找來大夫時,已經七竅流血而亡!
說完事情經過,華舉人又悲又怒,一旁的華少爺已經哭成淚人,狄仁杰再看另一邊,幾個下人模樣的壯漢扭著一個書生的肩膀怒目而視,那書生想必就是投毒人了。
雖然苦主說得有頭有尾,但狄仁杰還是很疑惑,問華舉人,當天鬧洞房時很多人都在,雖然你斥責了這個書生,但他也不至于惱羞到要殺人哪,你怎么確定就是他投的毒呢?華舉人說當時這書生曾惡狠狠地說:“三日之內,必叫你知道我的厲害!”這里所有人都能做證,結果剛好到了第三天的時候他來家中投毒,這證據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此時那個書生再也忍不住了,大喊起冤枉來,說當時自己只是被當眾斥責下不了臺,覺得臉上無光,這才口無遮攔地吹牛說些狠話,只不過是找個臺階下而已,豈會真的害人!被長輩斥罵幾句而已,何至于此!
狄仁杰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書生,心里暗想,一派文弱書卷氣,酒后行為失檢可能會有,但是因此而賭氣殺人卻未必敢,此案沒這么簡單。既然是毒殺案,那肯定要驗看尸首,便叫華舉人先回家,這個書生暫且收監,明日去華府驗尸。
華舉人罵罵咧咧地帶著一群人走了,狄仁杰一看,大堂外還跪著一個中年婦人,便問那是何人,那婦人涕淚長流,說自己是那書生的母親,寡居多年苦度日月,只盼著兒子好好讀書,沒想到遭受這樣的奇冤,求大人明察。
狄仁杰看了看那婦人,面目凄苦,卻無一絲乖戾之氣,心里就多了一分憐憫,好生給勸回去了。
第二天到了華府,新娘子的尸身還停放在新房里,一家上下籠罩著愁云慘霧。狄仁杰進去一看,大吃了一驚。怎么回事呢?他本就是掌管刑案的法曹出身,毒殺案也見過多起,可這么駭人的尸體還是第一次見到。
只見那尸體口鼻處血絲淋淋,床下還有一攤攤黑血,應該是中毒后嘔吐出來的,尸體腫脹青紫,恐怖至極,最可怕的是整個屋子里飄著一股濃重的腥臭氣。人剛死去一天,絕非尸臭,這股氣味是從何而來的呢?
狄仁杰在房間里仔細查看,那壺被投毒的茶還擱在桌上,他倒出一杯來,一股腥臭之氣撲鼻而至,再看那茶水,呈混濁的醬色,像黏稠的紅糖水似的。狄仁杰安排差役找來一些碎點心泡在茶水里,隨后潑灑在地上,又叫下人去抓來兩只雞。那兩只雞啄食了幾口點心后似乎覺得不太合口,不再吃了,即便如此,驚悚的一幕還是發生了。
兩只雞在院落中突然發狂一般撲騰起來,下人怕踩壞了東西,想要去捉,結果人還沒走到跟前,兩只雞接連倒地斃命,狄仁杰叫仵作當場剖開雞肚子,霎時間滿院子腥臭,直逼得眾人掩面屏息,而那雞血都已經是黑紅色了。
縱然是曾經見過不少毒殺案的狄仁杰和仵作,一時之間也頗為震驚。一般下毒無非砒霜,人死后雖也七竅流血,但血色如常,更不會有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異味,此案所用的毒物非同小可,而下毒的人又是何等蛇蝎心腸!
既然已經用雞做了驗證,華家當然就不肯再驗尸,新人慘死已經夠悲痛,死后何必再添刀斧?其實狄仁杰用家禽試毒也是這個意思,既然現在確定了毒物就是這壺茶,那就得仔細問問這茶的來歷了。
一直在一旁哭哭啼啼的華少爺被叫過來問話,據他說當晚送走所有賓客后他回到房中,新娘子已經叫下人送來了茶水,但是他剛去父母房中定?。ǘㄊ∈俏覀儌鹘y家庭中很關鍵的一件事,“晨昏定省”,就是做子女的早晚都要去父母房中問安),在父母那里剛剛吃了一杯茶,所以他沒有喝就睡下了,而新娘子自己喝了一杯,不多時就叫嚷腹中劇痛,等到家里人全都張羅起來找到大夫,已經晚了。
狄仁杰看著那個茶壺思忖了半天沒有說話,華舉人在一旁不耐煩了,叫嚷著謝客宴上人來人往,肯定是那個書生偷偷溜進這房間,把毒藥下進了茶壺中。狄仁杰便問華少爺,你與那書生以往可有什么過節嗎?
華少爺一愣,下意識地說沒有,如有過節怎么可能請他來做客?狄仁杰點點頭。華舉人又發火了,說他們是沒過節,但是那小賊與我有過節啊,他親口說了三天之內要給我個厲害看看,這不就是明證!
狄仁杰看著他問:“那為何不去給你房中的茶壺里下毒,而是要害死你兒子和兒媳呢?”
華舉人梗著脖子憤憤說道:“恐怕是我房中總是有下人來往,他不好下手吧!”狄仁杰也不答話,看著茶壺出神,半晌才慢慢搖了搖頭,似乎是對華舉人的說法不以為然。即便是那書生在華府失了臉面說了狂言,如此狠毒的報復也太不合常理,一個木訥寡母帶大的書生,哪里至于有這么兇殘無理的戾氣?但這毒又能是誰下的呢?
狄仁杰突然想起一個細節,猛地喝問這壺茶是何人送來的。華少爺哭哭啼啼地回話,說是家中的仆婦高氏。
狄仁杰馬上要高氏上前回話,下人卻叫他稍等,說那高氏因新娘子慘死,受驚過度又加上心痛,病倒了,此時在下人房中休息。受驚過度?莫非這家的仆婦平日里遭過不少主子的虧待,心中積怨日久,一發狠拿新人撒氣來報復主家,此時又躲開了?這種事以前也是遇到過的。
等到把那高氏叫來仔細一問,狄仁杰的懷疑卻馬上打消了。原來那高氏并非華府的下人,而是新娘子從娘家帶來的貼身嬤嬤,新娘子家人擔心她嫁到華府沒有得力的人伺候,特意派了高氏隨嫁,而且高氏年近五旬,這新娘子自小就是她一手照看著長大的,雖是下人,卻對新娘子視如己出,如今自己一手帶大的寶貝剛嫁人三天就慘遭橫死,高氏簡直痛斷肝腸。
雖然狄仁杰疑心打消,高氏卻不肯就此退下,跪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直喊著要叫那個書生抵命,看來這一大家子都認準了就是書生下毒,狄仁杰只能好言勸慰了一番,先回縣衙去了。
即便心里覺得書生冤枉,但畢竟他行為失檢、大放厥詞在前,所以不查訪一番也不對,狄仁杰便派了差役去走訪了一圈,得知書生雖然也曾有過酒后無狀,但平日里從未真正與人有任何仇怨,日常只是同母親深居簡出、勤儉度日。差役們把書生家附近的所有藥鋪也都走訪了一圈,并無人來買過什么有毒的藥材,至于問到有沒有把人毒死后尸身腥臭的毒藥,則把各家藥鋪的掌柜都嚇得拼命擺手:哪兒來的這種東西?!我家從未有過!
當晚一起赴宴的幾個人都做證,說書生未曾離席,書生的嫌疑越來越小。家仆投毒幾乎不可能,唯一一個伺候新娘子飲食的人是她的貼身嬤嬤,茶也是嬤嬤倒來的。這樁案子一時陷入了僵局,連著幾天狄仁杰都沒有找出頭緒。雖然狄仁杰沒有頭緒,但華舉人可沒閑著,每天到縣衙來咆哮一番,他是舉人,衙門里上上下下都讓著三分,但是隨著案子拖了一天又一天,華舉人嘴里說出來的話就一天比一天難聽了。
這一天聽說華舉人又來咆哮,狄仁杰也不去堂前,就由著他。這回連身邊的文書師爺都聽不下去了,嘟囔著說是不是得查一下這個華舉人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啊?你看他這個嘴臉,哪里有個詩書人家的樣子?說不定平常結了不少仇家呢!
狄仁杰心里也難免煩亂,順嘴叫師爺別說沒用的了,去給端杯茶來。
師爺連忙去了。不一時,茶端來了,狄仁杰打開杯蓋剛要喝,眉頭擰作一團把杯子重重放下,問師爺這茶房怎么現在做事這么不仔細了。師爺湊過來一看,茶上浮著一層灰,眉頭也皺起來了,馬上把茶房的下人叫來訓斥。下人看了一眼茶杯嚇了一跳,急忙回稟說近日風大,時不時就把梁上的灰吹落下來,自己每天都很小心,結果剛剛一走神忘了查看,沒想到就把落了灰的茶端上來了。
哪里?梁上?梁上的灰?狄仁杰心里猛地一動,揮揮手叫茶房下去,噌地起身叫上幾個差役直奔華府。
到了華舉人家,華舉人剛從衙門回來,正在生氣呢,一聽下人說縣令來了,以為是要結案了,轉怒為喜出門相迎。沒想到狄仁杰走進來二話不說張嘴就問,貴府的廚房在哪里?
這把華舉人問得一頭霧水,只能領路。一群人來到廚房,狄仁杰舉目望去,哎呀,這廚房已經年久失修了,梁上的陳年油漬都發了黑亮,兩個廚子正在燒飯。
狄仁杰又把那個嬤嬤高氏叫來,問她當天是在哪口灶上燒的水。高氏說那天因為賓客眾多,灶火都用著,她拿小泥爐在屋前廊檐下燒的水。
狄仁杰點點頭,立即叫人把小泥爐子燒起來,坐上一壺水,拎到廊檐下高氏所說的地方。華舉人此時已經極為不耐煩了,陰陽怪氣地問縣令大人是在我家施法嗎。
狄仁杰也不生氣,微微笑著說確實是施法,只是不知那投毒的家伙肯不肯現身。此話何意呢?所有人都蒙了。但畢竟是縣令要這么干,大伙兒也只能干等著。狄仁杰不再說話,只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漆黑陳舊的房檐。
那燒水的小鍋沒有蓋子,不一時爐火漸旺,鍋中的水漸漸沸騰,一股熱氣直沖向房檐,華舉人正要問水都開了你還在看什么呢,開口前不由得先順著狄仁杰的目光瞥了一眼房檐,這一瞥幾乎沒把他嚇昏過去。
只見那黑黢黢的房檐下不知何時探出了一個烏油油的蛇頭,順著那蒸騰的水汽緩緩下探。那蛇微微張嘴,口中的濃涎晶晶亮亮地垂落下來。
隨著華舉人的一聲驚呼,此時所有人都已經抬頭看到了這一幕,膽小的仆婦已尖叫出聲。狄仁杰一招手,身邊有一個身手極好的捕快甩出了一柄飛鏢,正正好好把那蛇釘在了房檐上。
“垂涎三尺”這個成語,沒想到在此時以如此驚悚的畫面出現在眾人的眼前,眼看著那蛇涎滴落進了小鍋,每個人心里都明白了新娘子的死因。而家中有那心思迅捷的,當即就尋思,萬幸這條蛇喜歡盤伏在屋檐下,若是在屋里,只怕家中早都不知道死了幾人了。
那小鍋中的水放涼后不多久,果然顏色開始變黑,逐漸散發出腥臭氣味,此時高氏哭得恨不得一死了之,直喊著是自己害死了小姐,眾人一再勸慰也是無用,只剩嘆息。
而華舉人更為尷尬,他并不知道狄仁杰是突然從衙門茶房梁上落灰想到的這個關竅,只以為狄仁杰有神鬼莫測的能耐,而自己此前在衙門大鬧,不但有辱斯文,更怕招惹狄仁杰的怨恨,現在又是欽佩又是害怕,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狄仁杰本人不以為意,他前些天已經懷疑是毒蟲作祟,但不知是何毒蟲,為什么偏偏茶里有毒。今天的茶水讓他猛醒過來,想到喜歡盤踞房檐處的長蟲多數都有劇毒,過來華府一試,果然如此。
雖然眾人都在大贊狄仁杰斷案如神,但這位新娘子的死實在可憐可惜,狄仁杰只是趕緊結案,釋放了無辜的書生,勸誡他今后謹言慎行,也并不再多提及此案。真正是寬賢悲憫,仁哉狄公!
本回故事:無名氏《狄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