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夜拍案驚奇(第二卷)
- 閻鶴祥 楊九郎
- 5603字
- 2025-01-10 17:38:44
第一回
內鬼案
中二少年飛來橫禍
一本日記別有洞天
法曹把冊子遞給指揮使,指揮使翻著看了看,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說:“竟有如此勤于記錄之賊!”
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
假若連頭俱不點,一生無惱亦無愁。
咱們已經了解了古代人的不少作案手法和破案過程,其中有些犯罪分子在為非作歹方面很舍得花心思,但是這些故事能流傳至今,是因為有比犯罪分子更聰明細致、更肯花心思的破案高手。
雖然有些案件用現在的眼光看,會覺得過程中存在著種種沒必要的曲折,但是考慮到人家那是古代,認知程度自然跟現在不可同日而語,社會環境天差地別,更何況咱們現在是科技社會!古代總說天網恢恢,那是等著老天爺給個天道輪回呢!咱們現在是真的有“天網”,就故事里的那些大盜飛賊,擱到今天,你飛什么檐?走什么壁?攝像頭半分鐘可以給你拍出八個不同角度的短視頻來。所以聽故事的時候,建議大家伙兒多投入一點兒,想象一下古代的各種環境限制,品味故事中的很多細節會更有趣。
做事一般都得花心思,但心思用過了可能會適得其反。為什么會出現犯罪分子把心思用過了的情況呢?還不是擔心露餡兒嘛,越怕露餡兒越遮遮掩掩,一件壞事補丁打得太多,那不就顯眼了嘛!
咱們在這兒就講一個犯罪分子“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故事,案子記載在咱們的“王牌資源庫”——馮夢龍先生的《智囊》里。
故事的原作者叫盧言,唐朝人,據說是白居易的好朋友,他寫了本書叫《盧氏雜說》,書中雜七雜八地記錄了很多中晚唐時期的逸聞趣事。因為盧言是做官的,所以他在書里寫了很多朝野之事,雖然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正史,但也不是胡編亂造。其中的很多故事都對后世研究中晚唐時期的官場行為、民風民俗有幫助,所以《盧氏雜說》里的不少篇章都被后來的總集類書籍收錄了進去,并得以流傳,比如《太平廣記》就收錄了其中的一些內容。
這個故事既然是盧言所寫,那咱們就默認它發生在唐朝,故事的發生地咱們就當作在京師長安。
某一天,本地的一個大戶人家來官府報案,說昨夜有一伙強人把家里搶了。天子腳下,入室明搶,這還有王法嗎?官府一聽就急了。
聽這戶人家仔細稟報后得知,這一家雖然頗有些家底,但在本地也算不得什么巨富豪門,而且家主素來與人為善,從不曾有什么遠敵近仇,家里也沒有多少家丁仆從。結果昨夜二更將過,已近三更時分,也就是咱們現在的十點多鐘,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家里眾人都已睡下了,突然各房被人破門而入,一群黑衣蒙面漢子把家里的所有人都蒙眼堵嘴拽了出去,扔到院子中,跪了一地。然后這群人在家中翻箱倒柜,把能帶走的值錢物件幾乎洗劫一空。
等這群劫匪走遠之后,眾人才哆嗦著起身查看,家里已經狼藉不堪,好容易哭著挨到天亮,趕緊來報官。
官府的法曹仔細詢問,家中是何人先發現這群人的?報案者說這就說不清楚了,他們人很多,我們的房門幾乎是同時被踹開的。官府又問了,昨夜家中大門關嚴實了嗎?報案人說關嚴實了,因為大家都嚇得睡不著,今天天色剛蒙蒙亮就抬著梯子去看了院墻,看到有瓦片被踩破,想來是有身手矯健的賊人先翻墻進來,而后打開院門放進了同伙。
法曹問了一下大概丟了多少東西,報案人“哇”的一聲號啕起來,說大人哪,您讓我們怎么回稟啊,他們差點兒把家里的桌椅都給搬走了!
這哪兒是搶劫?這是抄家來了。豈有此理,豈可輕饒!
法曹氣得吹胡子瞪眼,跟自己家被抄了似的,馬上把指揮使請來。指揮使是武官,看這架勢,這是要直接派官兵出發剿匪了。指揮使聽完也很吃驚,這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京師之內明火執仗,膽大包天哪!但是搶完就跑了,咱們上哪兒剿匪去?還得先派官差去查一查犯罪現場,找點兒線索呀。
報案人此時突然如夢初醒一樣大叫起來:“哎呀!有線索,有線索!小人剛剛只顧著哭了,忘了這件大事!”
居然有線索?法曹和指揮使趕緊問他是什么線索。報案人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冊子呈上來,說是家人們清查房間的時候在一個屋子里撿到的,并非家中之物,看樣子是劫匪忙活的時候不小心掉出來的。
法曹翻開那小冊子一看,眉頭一擰嘴一撇:這是什么玩意兒?又翻了幾頁,眉心漸漸舒展,再翻幾頁,嘴角竟然還浮起笑意了。指揮使忍不住問:“這是什么呀?怎么您還看樂了?”
法曹把冊子遞給指揮使,指揮使翻著看了看,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說:“竟有如此勤于記錄之賊!”
那是個什么冊子呢?原來是個記流水賬的冊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某月某日,張某李某劉某相約某酒樓聚賭;某月某日,李某劉某相約某茶肆商議某事;某月某日,周某張某李某聚眾尋歡……好嘛,上面仔仔細細地寫著這群人的日常行蹤,那叫一個花天酒地。法曹數了數,攏共出現了一二十個人名,馬上派人去挨個查尋,全給抓回來。
抓起來倒也不是很費勁,因為官差都看明白了,這群人平常不是在這個酒樓就是在那個賭場,就先從這些地方找起。果然事半功倍,不到半天的時間,陸陸續續全都給抓回來了。
帶到衙門一看,所有人都皺眉頭,這都是什么玩意兒!這是長安城紈绔子弟大聯歡嗎?一個個沒個正形,全是浪蕩子的樣子,有的看上去年紀很小,有的一看就浪蕩了二三十年了,來了官府也不害怕,估計都以為自己做的小偷小摸的事情敗露了呢,眼珠子亂轉大嘴一撇,還在那兒耍橫呢!
這把法曹和指揮使給氣的呀!這幫敗家子,平常肯定是吃喝嫖賭慣了,現在居然敢聚眾搶劫了,來呀,先給我扳扳他們這身子骨!
一幫浪蕩子還沒反應過來呢,官差呼啦啦圍成一圈,也不管是腦袋還是屁股,亂棍齊下,噼里啪啦。這幫家伙哪兒受過這個呀?一時之間哭爹喊娘殺豬一般。打了一頓之后法曹稍微出了點兒氣,指著他們問誰是主使。
一幫人哭哭啼啼問,大人說的什么事?主使的哪一樁?法曹一聽,好家伙,敢情還干了好幾樁?就昨天那樁!
下面有浪蕩子又哭了,說昨天也賭錢了,也吃花酒了,大人問的是哪一樁?
法曹差點兒沒沖下去親自給他一耳光,還跟我在這兒裝糊涂哪?舉起那個小冊子啪地摔下去:“看看!這上面記錄的是不是你們的行徑?”
一群人噌噌噌爬過去撿起冊子,其中一個人打開冊子,一群腦袋擠在那兒看,看著看著都吃驚了,互相瞪眼,竊竊私語起來了:誰呀?這是誰記的?記這個干嗎?
指揮使也煩了,大喊起來:“別嘀咕了!這上面記的是不是你們的事?”下面這些人哆哆嗦嗦地點頭。指揮使說挺好,認了就行,把昨夜去人家里搶劫的事情如實招來吧。
十幾個人全傻了,十幾雙眼睛瞪得就像要飛出來一般,突然爆出接二連三的哀號:“冤枉啊!冤枉啊!沒有搶劫啊!不敢搶劫啊!”
其中幾個年紀小的已經哭得要昏死過去了,大喊大叫著找爹媽,法曹一看這怎么又不認罪了,剛不是還都承認冊子是他們的嘛!這可真費勁,轉頭叫官差去把其中幾個小一點兒的浪蕩子的父母找來。
幾家父母來了官府一看一聽,個個淚如雨下,本來法曹已經做好了做他們思想工作的準備了,沒想到這幾家爹媽異口同聲:“活該呀!是我們教子無方,這孽子整天就跟著一幫渾人昏天黑地吃喝嫖賭,我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求大人嚴加懲處吧。”
法曹都愣了,你說你們這幫不肖子,這是得有多壞!不肖子也蒙了,爹媽這是瘋了呀,我們沒有搶劫哪!
爹媽們抱頭痛哭了一頓,被法曹給打發回去了。這還有什么可說的?連你們父母都不信你們是無辜的,先給我押下去吧。
第二天再審,不認。隔天再審,還不認。那就接著打!這群人在牢里待了幾天,已經嚇得半死不活,有幾個膽子小的,只剩下哭了,法曹明顯不耐煩了,又是一頓棍棒,打得他們血淋淋、淚汪汪。最后有一兩個撐不住的,先招認了,說就是我們,是我們一起去搶劫的。
剩下的本來還想撐一撐,一想到連父母都不信自己了,干脆全都認了吧。法曹這下高興了,說當時來了就招了的話不就少挨幾頓打了嗎?說吧,把人家的東西都藏哪兒啦?
一群人又愣了,什么東西?
法曹說是不是把腦子落在牢里了?搶人家的東西,藏哪兒啦?!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一個開口說了,埋在城邊某處的柳樹林里了。
法曹眉頭一皺,挺能忙活呀,一晚上的工夫折騰那么遠。一看今天天色不早了,行,明日一早叫捕快去一趟吧。
第二天中午時分,捕快回來了,帶著好幾個大包裹。果然在城邊柳樹林里挖出贓物了,法曹很高興,剩下就是要細細審問哪個是主謀了。再看那群浪蕩子,個個眼眶含淚,傻呆呆地看著那些贓物,突然齊聲大哭,喊著“老天要殺我們啊”。
法曹揮揮手,去去去,這都什么跟什么呀,自作孽不可活,不要冤枉老天爺。就把他們押進大牢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就開始逐個審訊。因為把挖出來的贓物退還給主家的時候,主家不干了,說東西確實是我家的,但是數目對不上啊,我們被搶的可不止這點兒。法曹說那肯定還有別的藏匿點,這群禍害不老實,看來還是得挨揍。案子發展到這里的時候,那位指揮使突然一改之前的積極狀態,每次審訊都魂不守舍,東張西望,如此三番之后法曹就覺得奇怪了,就去詢問指揮使:“您是有什么事情嗎?”
指揮使讓左右人等全部退下,對法曹說:“大人,此案似乎另有內情,我這幾天發現一個極為可疑之人。”
法曹大吃一驚:“什么?還有漏網之魚?”
指揮使說我懷疑要么是有漏網之魚,而且這漏網之魚是主使之人,依然潛伏在外打探消息,要么此案從開始到現在咱們都判錯了,這群人確實是被人栽贓的。
這可把法曹嚇了一跳:“憑據何在呢?您怎么不早說呢?這都判完了呀,板子都打了好幾輪了,您現在說咱們弄錯了,顏面何存哪……”
原來指揮使近日才發現一個疑點,他有一個比較親近的馬夫,平日也是能在衙門內隨意走動的。最近,指揮使突然意識到這個馬夫好端端地對審案有了興趣,每次審案時他都站在角落里旁聽,這本來也沒什么奇怪的,無非是有些好奇心罷了,但奇怪的是,這馬夫只對這一個案子有興趣,唯獨審理此案時才會過來旁聽,而其他案件他從不前來。
注意到這個怪事后,指揮使心里就存了疑,前兩天浪蕩子交代出埋贓地點時他特別留意了一下,果然馬夫聽到那個地址后立即轉身出去了!這是何故?莫不是去報信了?
法曹聽到這里,霍地站起身,大叫起來:“賊人誤我!”
指揮使說咱們這么辦,傳話說下午要提審那群人里的幾個主犯,且看那馬夫來不來。
兩位官員把話傳下去后,繼續該干嗎干嗎,中間也問了幾個別的案子,馬夫并未到場,等到晚一些的時候,搶劫案的幾個嫌犯被帶上來,指揮使給法曹遞了個眼神,法曹斜眼一瞥,嘿!那馬夫靜悄悄地站在堂下屋角處,看上去可是認真得很哪!
法曹這時突然又叫人把那幾個嫌犯帶下去,眼看馬夫扭臉就走,這還有什么好說的,迅速把他抓進來審問。那馬夫是一臉懵懂、一問三不知,說道:“小人只是好奇,哪里有什么里應外合的丑事?!”指揮使冷笑一聲,說我詢問過那幾個去追贓的捕快了,埋贓處的土看起來都是剛剛翻挖過的,也就是說那些東西似乎并不是前幾日就埋在那里的,這就怪了,怎么那些浪蕩子說在哪里,哪里就剛好有贓物?
馬夫喊冤:“大人您糊涂了啊,他們埋的贓物,當然是他們說在哪兒就在哪兒了!”
法曹現在也反應過來了,這群浪蕩子里沒有一個看起來是身手矯健的,當夜被搶的人家明明說了,大家都看見了那些黑衣人,個個身形健碩,況且還有能飛身翻墻的,哪里是那群年輕體弱的酒囊飯袋能做出的事?
想到自己被真正的強盜牽著鼻子走,法曹氣得七竅生煙,二話不說讓衙役去把炮烙的刑具搬了出來。在這兒插一句啊,原文里寫的就是“炮烙具”,合著這酷刑居然流傳到了唐朝。炮烙就是把銅柱子燒得通紅,讓犯人爬上去,然后墜入火里活活烤死。刑具剛抬出來馬夫就崩潰了,直喊道:“大人饒命!”喊得聲嘶力竭,嚇都嚇瘋了。
原來果真如指揮使所料,這個馬夫確實是個內應!
但具體是被關押的這幫人的主使在外買通了馬夫呢,還是另有真兇買通的呢?馬夫連連磕頭說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跟一個壯漢有單線聯系,多日之前那人在早市上找到他,許以重金,讓他密切關注此案的審理情況,每有審訊就把內容記下來去告訴他。
因為每次去通風報信,無論內容多少,那人都給馬夫不少銀子,馬夫高興至極,就算心里也懷疑過這幫浪蕩子是被栽贓的也顧不得了。誰讓你們吃喝嫖賭!活該!馬夫反而心安理得,日日豎起耳朵聽審。那天聽到埋贓物的地點時,他意識到這個消息極為重要,沒等聽完就急匆匆去報信,沒想到走得太急,徹底引發了指揮使的懷疑。
據馬夫交代,那個壯漢最近每天都待在街市上一間小茶樓里等他,指揮使思索一番,安排馬夫如同往日一般去接頭,就說那群人已經定了案,此案完結了。馬夫急于戴罪立功,一連聲地應允。
到了城中茶樓,馬夫上樓去跟一男子竊竊私語一陣,演技倒是不錯,全程面色如常,隨后那男子掏出一個小荷包遞給馬夫,二人作別。那男子滿面春風地下樓來,看上去新消息讓他痛快至極,毫無警惕之色,大步流星地往城外而去。
這廝哪兒知道,大批便衣官兵魚貫其后,若從高處看去,真如蜿蜒長蛇陣一般。出了城后這群官兵飛快散開,悄無聲息地直跟著此賊到了一農舍外,等他進去之后,哐啷啷各掏兵刃,為首的一聲大喝,眾人奮勇撲入,滿院子剛得了喜訊的狂賊被打了個猝不及防、落花流水。
原來這幫匪人早都在城里踩好了點,選了家財富足、人丁不多的好幾個目標,這一家是他們的第一站。要說這幫賊也夠用心的,早早混跡在城中各個酒樓賭場,挑中了這幫浪蕩子當替罪羊,硬是跟蹤了他們一兩個月,把這群浪蕩子的日常行蹤記錄在冊,故意留在作案現場,沒想到這一招栽贓嫁禍還真有用。
但為什么說他們“聰明反被聰明誤”呢?你們找了個內應打聽消息,得知已經認罪就算了唄,還想把這栽贓栽得踏踏實實,非要去給人家胡亂說的地方埋點兒贓物,又舍不得全埋進去——全埋進去也不行,那不白忙活了嘛!就這一招,太多余了。
古今中外很多犯罪案件里都會提起一種犯罪心理:絕大部分真正的作案人至少會回到案發現場一次。不管是因為好奇心還是不放心,反正總是要假裝沒事人一樣跑回去看看進展。這幫賊也一樣,自己進不了衙門,買通別人也得打聽一下,打聽得好,這不就把自己打聽進去了嘛。
這案子破得真是又懸又巧妙,難怪連馮夢龍都在批文里盛贊這位指揮使洞察細微,說如果是自己的話,那肯定就錯判了。馮先生太自謙了,就憑您這閱案無數的功力,也不至于像法曹那么糊涂。
本回故事:馮夢龍《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