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武元年:大明開國的罪與罰
- 李浩白
- 8373字
- 2025-04-15 17:29:48
01 大案!姚廣孝和盤托出明初最大案
碧藍如洗的天空低垂下來,仿佛快要壓到應天府大街那些行人們的頭頂上。紅彤彤的太陽就像一團巨大的火球,天上的云彩全都被它烤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園子里的樹蔭下,一位身著青袍的清瘦老者和一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正默默坐在棋盤前對弈。灼熱的陽光從他們頭上密密層層的枝葉間透射下來,在地上印滿了銅錢大小的塊塊光斑,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正在對弈之中的那位青袍老者也似乎感受到了這刺眼的陽光,不禁伸出衣袖在眼前輕輕隔擋了一下。
“咦?劉先生今天下棋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呀。”那中年文官微笑著將一枚黑子放上棋盤,順勢提走了青袍老者那邊幾枚被他阻斷了“氣”的白子,“楊某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吃掉了劉先生幾個子兒!”
青袍老者深深一嘆,忽然推枰而起。他瞇著一雙老眼仰望著如烈火般炙人的天穹,神情顯得十分凝重。只見他緩緩說道:“唉!從二月二十三起到現在,已經干旱了五十多天了——江南十八郡的百姓可遭殃了!這五十多天來,大家一直沒盼來雨水,縱是播了種、栽了秧,到地里也是個死,年底的收成自是好不起來了!”
“是啊!”中年文官也放下手中掂著的棋子,站起身來和他并肩而立,失聲感慨不已,“李相國對這件事兒也焦慮得很,聽說他要請應天府花雨寺的高僧來作法祈雨呢!”
青袍老者聽了,眉頭微動,然后又伸出手來,緩緩撫了撫胸前的須髯。但他神色則是不置可否。他心底暗想:這李善長也真有些可笑,平日里不知修渠筑庫蓄水防旱,到了今年大旱才來“臨時抱佛腳”,祈求蒼天行云降雨。只是這般做法,卻怕老天爺不“買賬”啊!
原來,這青袍老者便是大明朝著名的開國功臣、現任御史中丞之職的劉基(劉基,字伯溫,民間通稱劉伯溫)。那中年文官則是他朝中少有的幾個摯友之一——中書省參知政事楊憲。今日劉基因身體不適未曾上朝,一直在府中休閑養神。楊憲是在散朝之后順道過來看望他的。
劉基站了片刻,又在藤椅上坐了下來。他靜靜地看著楊憲問:“今日李相國和太子殿下在朝中議決了哪些事?揀緊要的給老夫說一說吧。”
“哦……楊某知悉,劉先生又在關心那部《大明律》(1)在全國頒布實施的事了。”楊憲像是早就揣摩到了劉基的心思一般微笑著答道,“李相國和太子殿下對這事兒也很重視,抓得很緊呀!據各大州府報上來的消息來看,大家對《大明律》在民間的宣講和執行還是做得蠻不錯的。荊州那里嚴格遵照《大明律》,對幾個囤積居奇、大發橫財的土豪劣紳進行了懲處,百姓對此紛紛拍手叫好呢!”
“嗯……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劉基認真聽完楊憲的報告,不禁深深點了點頭。他沉吟片刻,忽又問道:“今日李相國可曾談到陛下北伐胡虜又取得了何等偉績?”
“徐達大將軍的東路大軍已經打到通州,偽元帝早就棄了大都逃向漠北,胡元之滅指日可待。現在只有西路大軍形勢有些可慮……”楊憲蹙著雙眉,回憶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陛下六日之前已達開封府親自指揮西路大軍,正與李文忠、馮勝等將軍謀劃著一舉殲滅盤踞在山西境內的賊酋王保保,目前尚無任何戰報傳來。”
劉基和楊憲口中所稱的“陛下”,便是洪武大帝朱元璋。前不久,朱元璋因擔憂北伐大業,不顧個人安危,親率大軍御駕征討元朝第一名將王保保。但王保保這人一向深明韜略,智勇雙全,又在山西擁兵近四十萬,是元朝將軍當中的頂尖人物,極難對付。在劉基看來,朱元璋是否真能如他自己所言將其一舉殲之,把握并不太大。因此,在和丞相李善長作為一正一副兩位監國大臣的身份留守應天府的這段日子里,他最為憂慮的就是朱元璋此番的御駕親征順利與否。
此刻聽到楊憲聲稱前方尚無戰報傳來,劉基的眉頭一下緊鎖起來。等楊憲說完,他才輕輕嘆了口氣,慢慢說道:“其實,老夫倒并不怎么擔憂陛下的龍體安危。陛下乃是命世之英、天縱奇才,定會逢兇化吉。老夫所憂之事是,倘若賊酋王保保堅壁清野,固守山西,使我大明雄師求戰不得,求退不能——雙方相持不下,再這樣耗下去,唉,‘兵馬交戰,糧草為本’,我們就得千方百計為陛下多籌點兒糧草及時運送過去了。”
說到此處,他不禁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的炎炎烈日,滿臉愁云地長嘆一聲:“你看這日頭如此熱辣,哪里有降雨澤民的跡象?唉,真是苦了黎民百姓了!”
楊憲聽罷,也皺了皺眉頭,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是啊!前方打仗急需糧食,后方卻又無雨灌溉農田——我們就是下去催逼百姓也于心不忍哪!”
“但愿蒼天有眼,能及時降下甘霖化解這場旱災吧!”劉基從藤椅上站起身來,在樹蔭下慢慢踱了幾圈,仰面望向那蔚藍的天空,表情顯得十分復雜,“老夫是相信‘天人感應’之理的:陛下驅除胡虜、廢除苛政、肅清四海,乃是天意民心所歸,自會獲得天佑人助。這一場北伐之戰,必定是不疲師、不累民便可大功告成!”
楊憲聽著,站在一側默默點了點頭。是啊,現在大家也只能作如此之盼了。
“對了,楊大人。”劉基靜立片刻,忽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轉過身來,一臉認真地看著楊憲說道,“從今天起,如果北伐大軍那邊有什么戰況戰報和戰事圖冊送到中書省來,還要麻煩請你抄一份給老夫看看。唉,老夫若非如今身染沉疴,耐不得鞍馬之勞,也上不得疆場,此番北伐必會追隨陛下前赴開封府的。”
“劉中丞,陛下讓您在后方好好養病,您就在家好好養病吧。”楊憲甚是關切地說道,“您這段日子里,實在是不宜操勞過度啊。”
“不妨!不妨!”劉基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老夫如今在府里養病閑著也是閑著,倒還不如抽些時間對那些戰況戰報和戰事圖冊揣摩揣摩。沒準兒能給陛下和馮將軍、李將軍他們想出幾個點子送去,也算多少有些助益。料想早一日打下山西,朝野上下也可早一日松一口大氣。”
“唉,劉中丞,您真是……好吧!楊某一有前方戰況訊報和戰事圖簿便立刻給您送來就是。”楊憲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您啊!總是這么閑不住……”
正在這時,劉基府中的老仆劉德匆匆走進了園子,向劉基稟道:“老爺,府門外有一青年書生前來求見。”
劉基聽了,斜眼向楊憲看了看,笑了一笑。楊憲也會意地一笑。他心想:一定又是哪個想貪圖“捷徑”一步登天的狂生來找劉先生“探門道”了!當他再轉向劉基時,卻發現劉基笑容早已收斂。只見他對劉德正色道:“一個青年書生?怕不是來找老夫說說文章、談談治學的吧?你回去告訴他:他若是自負才學出眾,想來老夫這里毛遂自薦,可以自行前往中書省或者吏部投送名帖,接受他們的考核征召;他若是想來舉報有關官吏貪贓枉法之事,可以前往御史臺送交狀紙,監察御史們自有公斷。在這私人府第之中,任何陌生來客,老夫一概不予接見。”
劉德聽罷,恭恭敬敬應了一聲,轉身而去。
楊憲卻不多言,只是緩步走回樹蔭下的棋盤旁邊。他看著那黑白縱橫的棋局,微微笑道:“先生和楊某的棋弈還沒結束呢!來,我們繼續下。”
劉基頭也不回,緩緩說道:“棋局已然如此,你還要下嗎?老夫現在確是被你吃了四個子兒,但二十三招之后,你就要以輸我十四個子兒而收官。”
楊憲一聽,倒也不以為忤,只是笑道:“先生休要拿大言唬我!你且過來與我一戰!”二人正說著,卻見劉德再次折身回來,手里還拿著一張紙條。他向劉基稟道:“老爺,小的前去勸他不走,他還送了一張紙條給您。他說以中丞大人的謀國之忠、察事之明、執法之公,您一見他寫的這張紙條,必然會接見他。”
楊憲一聽,不禁“撲哧”一聲笑了:“這青年書生也真是有趣,削尖了腦袋偏要找您劉老先生的‘門路’,可笑可笑!”
劉基微一沉吟,接過那張紙條,然后又向楊憲招了招手道:“你且過來,大家一起看一看他到底寫的是何內容,為何他就那般肯定老夫一見他寫的這紙條必定會接見他?”
楊憲淡淡地笑著,走了過來,和劉基一齊向那紙條上看去,卻見那上面寫著這樣一番話: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像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只可惜,昔日暴元之穢政,復又見于今日之大明圣朝,豈不令人扼腕痛心也?!
楊憲讀罷感到又驚又怒,立時失聲叱道:“這書生好大膽!竟敢出言不遜,褻瀆我大明圣朝!快快讓人把他拿下!”
卻見劉基仍是低頭靜靜地看著那紙條上的話,若有所思,半晌也沒作聲。那書生以劉基所著的文章《賣柑者言》反諷于他,確實令劉基心念一動。他忽然抬起頭來,深深地向著府門方向望了片刻,方才擺了擺手,止住了楊憲的怒叱之聲。楊憲一副怒氣難平的樣子,氣呼呼地看著他說:“哎呀,劉先生,這書生的話尖刻得很,真虧了您還這么沉得住氣。”
“楊大人暫且息怒。你還別說,他不寫這段話倒也罷了,今天他寫了這段話,老夫倒還真想見他一見了!”劉基靜靜地看著楊憲,淡淡說道,“古語說得好:‘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聾,邦其傾矣。’這書生敢出此非常之語,必是見了非常之事方才有感而發。劉德,且去請他進府來見,老夫倒要看看他究竟所為何事而來。”
說罷,他語氣頓了一頓,又盯著楊憲憤憤不平的表情,慢慢說道:“若是查實了他確為信口雌黃、謗訕朝政,再議他的罪過也不遲。”
見狀,楊憲也沉著臉點了個頭。劉德見狀,急忙應聲而去。
隔了片刻,只聽得足音篤篤,劉德一溜小跑在前引路,他身后跟著一位身著白衫的高瘦青年。只見此人生得玉面紅唇、劍眉星目,舉手投足恍若玉樹臨風,清逸不俗,正緩緩邁步瀟灑而來。
這白衫青年走到劉基、楊憲面前,先是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然后躬身深深施了一禮道:“小生在此謁見劉先生和楊大人。”
劉基伸手輕輕撫著頜下長須,只是含笑不語。楊憲反倒是臉上微露嗔色,上前一步冷冷問道:“大膽狂生,你竟敢以暴元穢政比擬我大明圣朝——你可知罪?”
白衫青年聽見他這般聲色俱厲,卻不慌不忙地微微笑道:“楊大人言重了,小生豈敢妄議朝政?小生今日前來,是想揭發大明圣朝開國以來第一大吏治弊案!此案不破,天下百姓對大明圣朝自有評說,悠悠眾口,豈獨小生一人?楊大人少安毋躁,且聽小生細細道來。”
“吏治弊案?”楊憲一聽立刻變了臉色,心頭也跟著一陣劇震,“你這書生,今番前來要指證何人?有何證據?”
白衫青年并不立即作答,而是在樹蔭之下慢慢踱了幾步,沉吟片刻,方才緩緩說道:“剛才劉先生對小生說:若是前來毛遂自薦,可到中書省或吏部報名應征;若是舉報官吏不法之事,則可去御史臺送呈狀紙。可是這兩個地方,小生都是碰壁而歸啊!所以,小生迫不得已,只有來求見素以‘剛正清廉、公忠體國’之名遠播天下的劉先生反映案情了!”
“你在中書省和御史臺都碰壁而歸?”劉基撫著長須,緩緩開口了,“他們為何會拒絕你?你且把事情經過詳細講來。”
“其實原因很簡單。”白衫青年面容一肅,沉吟著說道,“首先,小生此番進京,本就是狀告中書省和吏部,因怕遭人滅口,故而不敢自投羅網。其次,小生半個時辰前到御史臺呈上訴狀,不料當值的監察御史吳靖忠吳大人一聽小生所告不法官吏之姓名,立刻便嚇得面無人色,以‘草民告官,茲事體大’的理由推搪小生,死活也不肯接收小生的訴狀。小生沉吟許久,本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便干脆來了劉先生府中登門告狀。劉先生身為御史中丞,是我大明百姓頭頂上的‘朗朗青天’,應該會受理小生舉報的這個弊案的吧?”
他這一番話猶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說將下來,楊憲已是聽得臉色大變、瞠目結舌。他半晌方才反應過來,驚道:“本官也是中書省里的人——中書省豈是你口中所說的‘藏污納垢’之所?你究竟要狀告中書省里何等貪贓枉法之事?”
劉基卻是面不改色,平平靜靜地看著白衫青年。只見他雙眸正視,目光澄澈,心中估量他不似信口撒謊之人,便微微向外擺了擺手。劉德見狀,立刻會過意來,急忙退下去,走得遠遠的。
待他走遠之后,劉基才緩步走到那白衫青年面前,擺手止住了楊憲的催問。然后,他和顏悅色而又沉緩有力地對白衫青年說道:“公子為國仗義執言,不懼豪強,老夫十分敬佩。現在公子可以放心大膽地說了。老夫向你保證,你今日舉報之事若是屬實,御史臺必定徹查到底,依律辦理!無論此案牽涉到哪一級的高官權貴,御史臺都絕不會姑息!”
白衫青年見劉基一字一句講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不禁心念一動,臉色便也嚴肅凝重起來。只見他深深地點了點頭:“宋濂宋老師常常對小生提起劉先生,說先生秉公持正、大公無私、執法如山,小生今日一見先生您的言談氣度,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你認識宋老夫子?”劉基和楊憲聽了,表情都是愕然。白衫青年含笑不答,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劉基靜思有頃,忽然淡淡笑了:“我知道公子是誰了。”說著,他慢慢抬起頭望向萬里無云的天空思索著說道:“前段日子宋老夫子曾給老夫說起他的家鄉浙東長洲縣里有一名青年儒生,學富五車,德才兼備,氣宇清奇,膽識過人,實乃‘非常之器’‘超群之材’。他多次將此人舉薦于老夫,要求朝廷以國士之禮聘之。然而老夫近來忙于公務,還未來得及推薦給陛下。不想你今日竟自己來了。”
白衫青年哈哈一笑,躬身深施一禮,語氣于謙恭之中又帶著一絲昂然的自負,說道:“小生今日之來,可不是為了個人的功名前程,而實為我大明圣朝的長治久安而來。”
劉基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不過,很快他便突然轉身向楊憲雙手拱了一揖道:“楊大人,你是中書省內之人,而這位公子又前來我處舉報中書省不法之事。恐怕你滯留在此有些不便吧?”
“你……你……”楊憲一聽,不禁瞪著劉基,“好你個劉先生,連楊某的為人也不相信嗎?”
“老夫當然是素知楊大人的為人,可是《大明律》上也寫著‘御史臺查案之時,涉案部堂之官吏必須回避’的規定啊!楊大人,老夫詢問這位公子之時,你應該回避。”劉基說到此處,又向著楊憲意味深長地一笑,“有些事情,恐怕楊大人還是主動回避、事先不知得好。”
楊憲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過來。他伸手拍了拍腦袋,“嗨”了一聲,隨即又一點頭,立刻作禮告辭而去。
劉基目送他出府之后,方才轉身向那白衫青年招呼了一聲,請他在樹蔭下的藤椅上坐了下來,自己也坐在另一張藤椅上。他執壺在手,為白衫青年倒了一杯清茶遞來,從容溫和地說道:“現在你不會有什么顧忌了——可以說了吧?”
白衫青年見劉基如此禮敬于他,急忙垂手站起,謙恭地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小生姚廣孝(2),在此謝過先生美意了。”
“老夫早就料到是你姚公子了。”劉基淡淡笑道,“宋老夫子曾經送姚公子的一首詩給老夫看過,老夫記得很清楚。
‘獨上絕頂俯滄海,萬潮爭嘯云競飛。昂首但見天壓來,雙臂高擎揚遠威。’
公子的詩寫得很好啊!你自喻為撐天柱地的棟梁之材,豪情可嘉啊!”
姚廣孝有些靦腆地笑了一笑,急忙擺手道:“書生意氣,虛浮之詞,何足掛齒?況且我這首詩中的平仄也不那么貼切。先生取笑了!”
“不過,老夫感到奇怪的是:聽說你不是已經在蘇州府寒山寺出家為僧了嗎?據說連法號都有了,叫什么‘道衍’?但看今天你的裝束,怎么還是一身儒生打扮?”
“先生說得沒有錯。小生現在的確是寒山寺寄名的佛門俗家弟子。只因我年幼之時體弱多病,相士席應真前輩便建議我父母將我寄名于佛門之中以免災咎,所以我從小就是寒山寺名下的帶發修行弟子。而小生成年之后服膺儒學,和‘吳中詩杰’高啟先生素有交游,也常在清流文苑之中來往。所以,我通常還是以姚廣孝之名、姚斯道之字入世接物的。”
“原來如此!”劉基輕輕頷首。一眼就能看出,劉基像一位慈祥的長者微微含笑看著他。那神情、那氣度,令人如沐春風。
姚廣孝這時卻靜了下來,正了正臉色,肅然說道:“小生今日來見先生,確是有貪瀆大案要舉報。您在朝中,應該知道上個月底陛下奔赴開封府平賊之前,曾下了一道‘求賢令’,令上明文規定由中書省承辦,面向全國各郡縣征召賢能才智之士吧?”
劉基面色肅然,點了點頭:“是有這么一件事……”
姚廣孝雙眼直盯著劉基的眼眸,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您也知道,小生乃是長洲縣人氏,對長洲縣之事必是關心。卻說這道‘求賢令’發到我們長洲縣時,縣內的富豪韓復禮為了讓自己的兒子韓通入仕當官,便拿錢買通了縣令吳澤,向中書省送呈了韓通才藝過人、可以入仕的公函薦書。韓復禮竟然還拿著這份公函薦書,專程跑到應天府,走了中書省一個五品都事李彬的‘門路’,送了三千兩白銀給他。就這樣,韓復禮把他那個大字不識一筐的傻兒子安排到了吏部當官,聽說他還準備繼續活動,在明年把這個傻兒子外放到哪個州郡去當知府呢!”
“確有此事?”劉基皺了皺眉,雙目寒光一閃即逝,不過語氣十分平靜,“你可有證據?”
“小生豈敢在這等弊案上撒謊?他們這些貪贓枉法之事,后來是被小生的知交好友、長洲縣的縣衙主簿穆興平知道后才告訴小生的。”姚廣孝從衣袖中取出一卷狀紙,向劉基遞了過來,“這份狀紙里附有穆興平的證詞,他把整個事情的經過寫得很詳細。而且,韓復禮的兒子韓通根本就不通文墨,愚鈍無比。先生如不信,可以將他招來一審便可辨清真偽虛實!”
劉基接過狀紙,慢慢地看起來。過了半晌,他才重新卷好了狀紙,輕輕擱在石桌棋枰之上,雙目似閉非閉,狀如老僧入定,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顯然,劉基已處于兩難境地。
一來,此案證人證詞確鑿,可見這姚廣孝前來舉報之事確系實情,那么長洲縣縣令吳澤、中書省都事李彬等就應該受到懲處!但是,聽說這個李彬是丞相李善長的侄兒。而且,李善長所統領的中書省又一貫以“清廉務實,勤政績優”之名為朝野上下所稱道,皇上為嘉獎、表彰他們,還曾親筆御書了一張“官清吏廉”的金字大匾懸于其堂門之上!如果讓皇上知道李善長所轄的中書省在開基立國不及半年便出了這貪瀆大案,必會對李善長及其中書省內官吏這一貫廉明勤政的作風有所質疑,也會對他們有所貶斥。這讓素來極好顏面的李善長如何下得了臺?況且,自己將要查處的又是他李善長的親侄兒!這對他的刺激將會更加強烈!唉!這事兒可真難辦吶……
但是,縱容李彬等貪官污吏徇私枉法,又豈是我大明社稷之福?上下貪墨、政以賄成,是危及國本的大害啊!劉基心中一念及此,便回憶起了自己當年出仕元朝時所遭遇的那些事。那是十五年前,自己曾任元朝浙東元帥府都事,參與了平定逆匪方國珍兄弟之亂。那時,方國珍兄弟擁兵數萬,在臺州一帶燒殺擄掠,全無撫民安眾之舉,只有割據稱雄之心。劉基見狀極為憤慨,便極力主張不能姑息養奸,對方國珍兄弟“掠奪百姓,濫殺無辜”的暴行要追究到底,必須將他們繩之以法、捕而斬之。卻不料方國珍見勢不妙,派人從海路潛入大都,用重金賄賂收買了元朝當時的執政大臣。不久,一道詔令下來,朝廷對方國珍進行了“招安”,晉封他為一方大吏。同時,朝廷對劉基的正確建議橫加指責,說他“傷朝廷好生之仁,且擅作威福”,將他免職并羈管于紹興。賄賂之后,竟使得朝中黑白顛倒,是非淆亂一至于此!也正是從那時起,劉基憤然生出棄官而去之心,走上與腐敗不堪的元朝的決裂之路。
而今,李彬等人竟敢在大明朝開國之初,便以身試法,貪污受賄。要知此風一開,后患無窮!自己身為監察百官、糾劾不法的御史中丞,又怎能坐視大明朝重蹈當年元末穢政之覆轍?
想到這里,劉基霍然一下握起拳頭,并在石桌棋枰上重重一捶。他暗暗一咬牙,硬聲硬氣地說道:“這個案子,我們御史臺審定了!不管它涉及哪一位權貴,也不管將來查處它的阻力有多大,老夫都要一查到底、懲處到位,絕不手軟!”
姚廣孝靜靜地看著劉基那一臉堅毅果敢之色,不禁肅然起敬。他深深躬身行禮謝道:“既是如此,小生就代天下百姓謝過劉先生了!這天下百姓都盼著我大明圣朝在這個案子上給他們一個公道。”
劉基聽罷,神色也很是感慨,抬起頭來,瞧著姚廣孝,緩緩說道:“這樣吧,姚公子先暫且在老夫府中住下,這樣更安全一些。老夫這就趕赴御史臺去布置一下,把長洲縣的吳澤、穆興平以及韓復禮父子先招來訊問一下。”
姚廣孝沉吟片刻,冷靜地說道:“劉先生若是真要在此案上著力,那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果斷出擊。如果稍有遲疑,李彬他們只要聽到風聲,便會搶先把一切罪跡掩蓋起來,反而不妙!畢竟,《大明律》里規定了官員只要貪污六十兩以上的白銀便要判處‘斬立決’之刑,更何況他們貪的是數千兩白銀啊!”
劉基深有同感地撫須點了點頭。他向外喚了一聲,招了招手,讓劉德過來。然后吩咐道:“你到后院去收拾幾間干凈的屋子,把這位姚公子好好安頓下來,不許怠慢。”
劉德聽罷,應承一聲,便往后院辦理去了。
姚廣孝卻向劉基深深一笑:“小生謝過劉先生了。不怕劉先生見笑,小生倒不會和您客氣什么。久聞劉先生學究天人、博古通今、神機妙算,小生也正想拜您為師,留在貴府向您多多請教,以求增才進德。”說著,便向劉基一頭拜將下來。
劉基慌忙躬身來扶,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姚公子快快請起!老夫豈堪為你之師?你只要不嫌敝府簡陋,在此居住下來,和老夫切磋才學,老夫已是驚喜過望。拜師之事,還是日后再說罷!”
(1) 事實上,劉基等人編撰而成之律書名為《律令》,洪武六年方在此基礎上詳定《大明律》,次年修成。為便于理解挪用此名。
(2) 姚廣孝本名天禧,字斯道。而“廣孝”二字,為朱棣“靖難”后所賜,因其廣為人知,為讀者便于理解,故用于此處。